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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放回来阴阴地报说,段月容带着那个卓朗朵姆到土司家里赴宴去了,我便轻松地用了些饭。就在我以为段月容要到卓朗朵姆家里去过生日时,他又满面春风地回来了,如风一般强掳我上马,吆喝了一声七夕,便直奔著名的多玛夜晚的集市。
这个时代的多玛是突厥、西庭、后周和大理四国的边境交界地,又是东西方通商的一个中心点,各式各样的人种走在大街上。为了行走方便,我还是一身汉族男装。段月容也是一身藏族男式贵族装扮,紫貂皮袄,颈间挂着蜜蜡珠,手上戴着大红宝石戒指,腰挎银刀,身背银月弓,清瘦颀长的身形挺拔地走在人群中甚是引人注目。七夕如雄狮一般在他身侧,冷冷地看着四周。身后跟着蒙诏等亲信以及当地几个藏人护卫。
众人一边窃窃私语地赞叹着,一边不由自主地让开了一条路。
玉轮轧露湿团光,鸾佩相逢桂香陌。
这夜银阕珠宫光华四射,分外明媚,段月容紧紧抓着我的手在人群中穿梭,他的紫瞳闪烁着异样的光彩,对我柔声道:“可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
我当时的反应是一哆嗦,黄泉地府的彼岸花在眼前晃过,我不由自主地面露惧色。
段月容的脸色不太好看,把我拖近了他,然后走向一个面具摊,他掂了一个昆仑奴面具,往我脸上比了一比,然后又戴在自己的脸上,只露出两只紫眼珠子,面具后的声音有些闷闷的,“有这么可怕吗?”
我猛然间醒悟过来,他是指当年西安的七夕夜市,我不由自主地扑哧一笑。
他从面具后面露出俊脸来,对我也是会心一笑,向我欺近一步,低声附在我耳边道:“那时你抓我的手好紧,把我的手都抓疼了。”
他的气息拂在我的耳边,温热撩人。我的血气上涌,不动声色地退了一步,嗤笑道:“乱讲,谁会抓疼你啊。”
他看似心情大好,继续笑道:“那时还说要替我长一双紫眼睛呢。你莫非想抵赖不成。”
我使劲甩开了他的手,“那是为锦绣,少臭美了。”
他冷哼一声,正要开口,后面传来摊主的大声叫嚷,他的紫眼珠那么一瞪,那个摊主立刻吓得乖乖闭了嘴。
蒙诏眼中含着笑,过去付了银子。
齐放冷眼旁观。
段月容上前又拉住我的手,这回我怎么也甩不掉了。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
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他在我耳边低吟着秦观的《鹊桥仙》。这小子果然还是偷看了《花西诗集》。
我不由转过头对上他的紫眼睛,他也在静静地凝视着我,携起我的双手,对我柔声道:“木槿,其实你自个儿也明白,你心里是有我的。也许你并不爱我,可是你的心里就是有我。”
他的手抚上我的胸口,即使隔着束胸的层层布条,也能感到他手心的热度。这小子真是越来越大胆了,敢这样当众吃我豆腐。我的脸上一阵发烧,抬起手想拍开他的手,他却反手钩上我的十指,纠缠在我的胸前,顺势拉近了我。
紫瞳柔情似水,在星空之夜熠熠生辉,他的微笑如朝珠花开,夜空似也荡漾着芬芳,“也许你永远也不会承认,但是我都知道。”
我低下头,他却轻抬我的下颌,顺势将面具挂在我的脸上和我眼对眼,“那时我戴个面具,现在却是你喜欢戴上个面具,木槿。”
面具下的我一愣,却见他拿开面具,紫瞳带着一丝无奈和悲伤,“你何时才肯摘下面具,真心对我呢?”
我凝着他许久,张口欲言,却听人群中有人吆喝起来:“各位大爷,有谁能射中这支珠钗,不但能得到珠钗,还能一亲我们天香阁任何一个姑娘的芳泽。”
眼前一座挂满红灯笼的小木楼,一个红衣大汉在小木楼前大声吆喝着,楼上是一堆穿红着绿、媚态横生的女人。一片莺莺燕燕,脂粉的香味飘了过来,我立刻一指,装作万分兴趣的样子,“娘子,这支珠钗很配你。”
段月容的满腔柔情立时化作一团黑气,随着脸皮那么一抽一抽,眼看就要冒火了,我装作没看见,认真道:“娘子莫急,为夫这就去为你射下这珠钗。”说罢径直走过去。
只见早有几个西北大汉聚了过去,一边对着楼上的姑娘流着哈拉子,一边跃跃欲试。
人群中有个车师人打扮的虬髯大汉色迷迷地大喊:“若是射中了,是不是今夜所有的姑娘都能陪我睡啊?”
那群女子娇滴滴地对着楼下激动的男人齐声回道:“是,这位爷。”
众人一片惊动的嘘声。
我心中暗笑,好厉害的促销方法。明明只有一人可取胜,但这帮姑娘在这里这么一站,活广告一打,再加上众人的艳羡,包准今晚这家天香阁的生意好得不得了。
那珠钗就挂在三米高的牌坊处,并不是很高,只是这个角度有些刁,而且隐在二楼的阳台暗处,想要射中还真的要技巧。
我正思索着射的角度,早已有人试射了几下,皆是望珠而叹,还有人红着脸问那红衣汉子要多射几次,那红衣汉子倒也大方,慨然应允。
过了大约半个时辰,试了有十数人,皆是乘兴而来,败兴而归,最好的成绩也是碰巧射到二楼的阳台。
我正跃跃欲试,一个柔弱甜美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倒看不出这样的绿洲却有做工如此精巧的珠钗。”
这个声音很熟,好像在江南时候听过的?
我随众人回过头去,然后和大家相同的反应,愣在那里。
玉蟾露颜,云裳轻飘,却见来人一身突厥贵族的暗红锦缎皮袍,他如锦的红发结成无数发辫绾于脑后,流动着月光,抹额系一条镶和田玉天蚕银丝带,飘垂于腰际。年轻俊美的脸上难掩英气勃发,月光下似血的酒瞳睥睨三分,腕上戴着一串狼骨手珠。身下的高头大马乃是唯有蓝血突厥人才能拥有的汗血宝马,精巧绣制的鞍辔上嵌着紫玉珠拼成的狼图腾,天潢贵胄之气展露无疑。
他的身后跟着五个人,其中一人正是我见过的阿米尔。紧紧挨着他的却是一个窈窕的身影,那个女子一身突厥骑装,紧身窄袖,完美地勾勒出诱人的身材,乌发压着华贵的雪貂帽,玉面上半蒙着白色纱巾。她明明只露出两只无比美丽的眼睛,月光下只觉无与伦比的温柔高贵,如同月亮女神一般,那天香阁的姑娘瞬时失去了光彩。
我呆在那里,无法挪开我的眼,竟然是非珏?
不,我应该唤他一声撒鲁尔大帝。
不,他已不再是我记忆中青涩目盲的原非珏了,而是统一东西突厥帝国的大有为的皇帝——撒鲁尔。
他拥有着最锐利的酒瞳,他的身后跟随着最忠勇的战士,胯下骑着最神俊的汗血马,手中握着最锋利的宝刀,怀里拥抱着世上最美丽妖娆的女人。
他所向披靡地驰骋在西域疆土,号称草原上折不断的刚剑,不可一世的撒鲁尔大帝。
“家里这么多好玩的东西你不喜欢,却喜欢这种粗糙玩意儿啊?”撒鲁尔往珠钗的方向看了看,无奈而宠溺地看着他心中“最美丽的眼睛”。
骑装美人的眼角微微笑弯了,“夫君,妾只是喜欢它的样式,很是精巧新鲜。”
却见撒鲁尔和他的美人一个漂亮的翻身下马,两人十指相缠,一路微笑着走到射击场前。
他歪着脑袋,皱着眉头看了一阵,眼中满是“女人的眼光就是奇怪”的神情,但嘴角却又露出一弯宽容的笑来,对身侧的骑装美人扬了扬下巴,“我若射中了这钗,你许我什么?”说罢勾魂摄魄地对美人一笑,眼中满是情人间亲昵的挑逗,手向后微伸。
阿米尔早已拿起桌上的钢箭和铁弓,恭敬地递上。
骑装丽人蒙着面纱的脸看不清表情,可是那双滟滟的大眼分明更加水雾迷人,发出晶亮的光来。她低笑着,闪到一旁,为她的男人腾出了地方,明眸流盼间神采动人,草原上的男人们一片起哄的嘘声。
撒鲁尔眼中一阵骄傲,扯出一抹淡笑,刚刚张弓一试,那张弓应声而断。
众人惊叹不已,好一位臂力惊人的勇士!
撒鲁尔又搭了几张弓,结果都一一断裂。
那红衣汉子过来,叹声道:“这位勇士好神力,我们天香阁里所有的弓都在这里了,这可如何是好?”
撒鲁尔兴味索然地对着他的美人耸耸肩,用突厥语说道:“看来吐蕃的弓箭不过如此,那就没有法子了,咱们回去吧。”
“这位勇士,我这里有一把弓,如不嫌弃,拿去试试如何?”
段月容的声音从我身后传来,他的五指轻扣我的肩头,意思叫我不要出来。我惊诧地抬头,却见他微笑着走出阴影,紫琉璃的眼睛如鹰枭一般盯着非珏。身边的七夕森格紧随其后,金毛一根根地竖了起来,对着眼前的撒鲁尔开始露出尖牙,低吠起来。
撒鲁尔闻声侧过脸来,看到段月容,微微一诧。
我万万没料到段月容会主动站了出来,如同在场所有人没有猜到他们的身份一样,更无法联想到这个时代吐蕃草原上两个翻云覆雨的人物同时微服出现在多玛的夜市中。
即便如此,这两个天之骄子身上的光彩还是将周围照亮了起来。一阵短暂的沉默之后,人群开始了窃窃私语,尽是赞叹之声,然后不约而同地向后退开了去,为这两个光华四射的人腾出更广阔的地方。
段月容的眼神不太对劲,他莫非是认出撒鲁尔来了?
不可能,毕竟他没有见过撒鲁尔,也不会联想到突厥的撒鲁尔大帝会明目张胆地进行这样的微服私访,不然他的眼神不太可能只会有这种暗藏的初级风暴。
再一想又豁然开朗,吐蕃原来是突厥人领地,哈尔合林之耻时,突厥分裂,南诏乘机入主吐蕃,而后突厥长达二十六年的分裂混战,使其根本没有精力去夺回吐蕃。
如今东西突厥终于合并了,撒鲁尔可汗拒绝了东庭权臣窦氏的册封,而是接受了其父所在的西庭册封,成就了突厥史上最令人胆寒的绯都可汗。
绯都可汗身强体壮,精力充沛,武功高强,帝国内部,好战的贵族又频频进言要扩大国界,于是在实现了突厥皇室日夜渴望的一统东西后,自然而然地欲将触角伸向了吐蕃。
多玛虽是西庭、突厥、大理的边陲重镇,但严格说来是吐蕃地界。
那么,今日来的撒鲁尔是作为一个如同在瓜洲一般游山玩水的普通西域人,还是别有心机的一种探查,更或是一种有意无意的挑衅?然而无论其真实意图是什么,很显然,吐蕃现在的主人,段月容都把这个器宇不凡的突厥贵族,理解为一种挑战了。而且撒鲁尔还带着他的女人过来,简直就是把段月容的属地当作无人之境前来炫耀游玩。
于是,还没有等到大理与突厥正式冲突的那一天,段月容与阿史那撒鲁尔的第一次对决意外地在七夕之夜,在繁星如织的多玛夜空下提前了。
我一时不知所措,生怕段月容认出了原非珏而击伤他,正焦急间,那白纱艳姝却轻拉撒鲁尔的手,“夫君,还是你说得对,这种粗糙之物,家里应有尽有,妾有些累了,我们还是先回去吧。”
段月容的紫眼珠子不客气地在她身上扫来扫去,如同对待所有的女人一样,该看的地方看,不该看的地方也看,嘴角边还漾起一丝轻薄的笑来。
我心中暗急,这该如何是好,万一他真是看上了撒鲁尔的女人,两人相斗,撒鲁尔和他的女人定难全身而退。
然而再细细一看,他的紫眼珠中并无淫意,这个段月容分明就是想激怒撒鲁尔,杀之后快。
果然,撒鲁尔静静地将情人掩到身后,眼神冷了下来,却又绽出一丝笑容,“好啊,多谢这位勇士啦。”
撒鲁尔轻掂起蒙诏递来的银雕镶宝弓,张弓试了一下,淡淡一笑,赞道:“好弓。”
月光下他的酒眸聚焦了起来,对准那支珠钗射去,一击而中。那支珠钗落下来的一刹那,谁也没有看见撒鲁尔什么时候动的,眼睛只一花,那支珠钗已稳稳地落在他的大手上。
众人立时惊为天人,喝彩不断,“好俊的功夫。”
撒鲁尔若无其事地走向艳姝,将珠钗插在她的鬓边,展颜一笑,眼神镇定如初,仿佛是在默默地安慰他担忧的情人。
终于那双黑瞳似有一丝了悟,那坚贞柔情立时在黑瞳与酒眸的互相凝视中流动着,正如传说中美女英雄心心相许的画面活生生地展现眼前,众人无限唏嘘间,一片艳羡。
段月容击掌一笑,“看来,今日多玛草原上飞来了一只尊贵的雄鹰。”
他扫了一眼撒鲁尔坐骑上的狼图腾,笑道:“原来雄鹰来自于伟大的弓月城。”
“可惜,草原雄鹰怎能仅仅为了一个女人,而去啄食一支肤浅的珠钗呢?”段月容话锋一转,假假地叹息道,全然忘了他今早上还信誓旦旦地说要把江山送到我手中一样。可见男人的甜言蜜语有多么的不靠谱。
然而,再傻的人也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众人开始窃窃私语起来。
我再抬眼时,夜游的人群早已走了大半,周围来了很多身形强壮的黑衣人,目光寒冷,神情肃穆。那红衣大汉早同一大群女人挤到了天香阁的楼上,在珠帘内害怕地探头探脑。
撒鲁尔淡淡笑着,向他的美人走去。
段月容眼神微动,蒙诏人影一闪,撒鲁尔的美人早已被其截去了。
撒鲁尔的脸绷了起来,见到白纱艳姝的肩上横着一把明晃晃的刀,眼中划过一道充满杀意的厉芒。
他还是那样镇静,但眼睛却隐着暴风骤雨。
那艳姝身躯微颤,被人带到一根木柱前绑定,却是一言不发。
“我大理素来敬仰英雄,久闻弓月城是九天箭神同狼神一起建立的神之城,弓月城人人擅射。不如我们玩些刺激的吧,你若能射中你家美人头上的发钗,你且同这位美人尽管来去自由。但若是射不中……”段月容阴狠地笑了,微一甩头,“都说弓月城的女人是天神的女儿,我想我那些很久没有碰女人的兄弟们肯定会喜欢的。”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段月容表达自己无比兴奋和得意的心情时,都会抬手轻轻一捋秀发,微微甩头。
此时已是子时,大街上除了黑衣人和撒鲁尔的几个随从僵持着,已是万籁俱静。高原的风吹走了月婵娟的面纱,无限清辉映着段月容的紫瞳,愈显得如天人下凡。
明明场上众人的心弦紧绷,而那月光却仿佛带着魔力,似专门前来点缀段月容那魔魅的。他的秀发沾着夜露随风逆飞,薄唇淡淡笼着一抹笑,美得那样朦胧,美得那般妖冶。众人开始看得一愣一愣的,到后来就连撒鲁尔也多看了段月容几眼,脸上忽地一派了悟。
“大理紫月,光耀星辉。”撒鲁尔轻蔑一笑,“紫月公子不但如民间流传一般,风华绝代,堪比踏雪,亦如传说一般卑鄙无耻啊。”
“多谢英雄的夸赞啊!”段月容光荣地微一点头,然后猖狂地仰天大笑一阵,“既然这位大人认出了本宫,当知本宫的手段。”他猛地一敛笑容,目露凶光,“你姓甚名谁,来我大理国界,又意欲何为?”
“在下阿史德那鲁尔,久慕多玛的月色多情,特来赏月,怎么太子殿下不知,突厥人亦有朝拜月神的习惯吗?”撒鲁尔淡淡地回答,眼睛却不离白纱艳姝半分。
我心中暗急,齐放怎么还不回来。
段月容说道:“那可巧了,本宫亦是来这多玛草原赏月的,既如此……”
就在这时,场中忽然有人吆喝着:“牛受惊了,快让路啊。”
四头大牦牛拉的大货车向我们这里飞奔而来,货车直直地冲过来,周围的黑衣人立时有人跃过去试图牵住疯牛。黑衣人中个头最高的一个,早已大步流星地赶到街中,抬起巨掌一掌击中牛头,血花四溅中,车上的麻袋猛地炸开,里面爆出大量的白色粉尘,空气中开始漫起烟雾。
多玛的夜市开始混乱,有人大声叫着护驾,我早已乘乱戴上了防护镜,悄悄向撒鲁尔的方向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