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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场诸女皆惊吓出声,乱作一团。锦绣掩唇惊呼:“好大胆的连氏,竟敢携利刃面见皇后!”不知何人惊呼:“连皇贵妃欲行刺皇后!”连氏求救地看向原非烟,然而原非烟却冷冷地垂下妙目,一言不发地玩弄着自己的珐琅指甲套。连氏绝望地想高声呼救,不想一群武婢快速地涌了进来,拖起她的宫人,连带捂住她的嘴巴,一并毫不留情地拖了下去。连氏拼命挣扎,乌髻上的珠钗宝钿一路往下掉,零零落落地散在荣宝殿中,直至失去踪影,她的眼睛始终绝望而仇恨地盯着锦绣。当年我与碧莹在荣宝堂内受辱的情景浮现眼前,果然风水轮流转,今日里报应终于到了。
轩辕皇后额际的汗水滑落到鼻尖,身边的老嬷嬷虽处变不惊,眼中却已起了波澜,以头伏地,用那苍老的声音缓缓道:“皇贵妃容禀,连氏毕竟侍候皇上多年,不若先行关押,禀明皇上,请大理寺卿会审,再做处理。”锦绣慢慢抬起螓首,满面泪痕似梨花带雨,悲泣道:“皇后娘娘容禀,伊嬷嬷说得甚有道理,只是吾等虽出身武家,身为女流,亦随皇上在战场拼杀,然适逢太平盛世,何幸能得轩辕皇后母仪天下,福泽后宫?必是臣妾等姐妹前世拜佛积德,善因所致善果。皇上虽为天命所归,终是僭越宗氏,故而在后宫三令五申,务必以皇后为尊,面见皇后不得携刃,以恐惊扰轩辕宗氏。连氏此举乃是死罪,必会陷皇上于不义,恳请皇后立杖毙此孽妇,以示天下,皇上对轩辕宗氏、对皇后娘娘诚挚之心。”
锦绣说得情真意切,泪如泉涌,众命妇亦骇然跪倒,不敢发言。
就这样我的时装展示会变成了锦绣除去连氏的show time。
轩辕皇后再次艰难地准了奏。连氏的惨叫声终是响起,声声传来,甚是惊心。锦绣却若无其事地挥了挥纤指,奏乐的宫人抖着身体,汗流满面地抬手,雅乐再起,连氏的惨叫声便慢慢地被时装展示会动人的音乐所掩盖,最后再听不见任何一丝声息。
一群群训练有素的模特走了进来,美轮美奂,衣袂飘飘。然而在座宫眷,再无一人有心去欣赏精彩的表演。皇后坐了不到十分钟,就以身体不适为由,板着脸离开了,临行之前让锦绣全权做主,然后多半吓得半死的命妇也煞白着脸找借口退了下去,大殿之中最后只有我陪着锦绣兴致勃勃地看完了整场演出。我想这绝对是我开时装展示会以来,最糟糕的一次,却也是订单最丰厚的一次,锦绣订下了今年君氏所有的纱帛。
结果后来没有任何一位仕女抱怨过对今年皇家赐物有任何不满,即便明知道纱帛远不及绫锦丝缎来得金贵。
那一天锦绣下旨订下纱帛之际,我终于开口请要几枝金蝉花,锦绣如是答道:“姐姐可真会挑东西,此乃是天下罕物,能救人一命值千金,更何况是我儿非流的命。”“汉中王如今身体康健,你库之中至少有十枝,姐姐但求三枝便可。”我诚恳相求。
锦绣看了看我,冷冷道:“木槿,皇上素恶里通外国,南国疫症猖獗,我知道你要这金蝉花做什么用,只是你别忘记了,你如今乃是晋王妃,而我亦是中宫副后,莫要做些牵连我同汉中王,以及晋王之事才好。如今我等姐妹,只比当年更险罢了。你可知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我们?前有朝堂上的南嘉郡王和东贤王,后有深受皇宠的安念公主,他们哪一个是好相与的?他们心心念念地要挑出我们的错处,恨不能食我等骨肉。就如同我方才对付连氏一般,否则十五年之功,便毁于一旦。”我一时语塞,心中一片寒冷地离开了荣宝殿。
回到西枫苑没多久,便有人通传,锦绣着太监来行赏。我暗想,莫非是锦绣改变了主意,偷偷给我送金蝉花了?
我抱着一丝希望来到花林道,看见一堆太监在哼哧哼哧地搬进一个大物件。
锦绣身边的大太监昌福抹着满脸汗水,尖着嗓子笑道:“皇贵妃说了,此物原为先朝历代皇后所有,是庭朝末年博宗皇帝的中宫赐予宣祖皇帝的,故而此物甚是珍贵,皇贵妃亦深爱此物,方才看晋王妃甚是喜欢这西洋琉璃钟,晋王妃前脚刚走,皇贵妃便使奴才为晋王妃送来呢。”昌福身边站着一个高挑貌美的宫人,正嘻嘻笑地看着我们,正是上午刚杀了两人的初喜,对我纳了万福笑道:“晋王妃容禀,皇贵妃说了,晋王妃身体不适,不用专门过来谢恩啦。”我木然地下了赏打发他们走,大太阳底下,抱着双臂沉默地看着这西洋琉璃钟。不明就里的众人围着华贵的西洋钟兴奋地转来转去,叽叽喳喳地反复鉴赏。
后来齐放告诉我,就在五月二十一晚上,锦绣秘密把连氏家族的罪证呈报给太祖,太祖甚为恼怒,连氏为家族求情,惹得太祖更怒,便罚连氏跪在中庭一宿,第二日自然起得晚了,而锦绣又故意使宫人在她来的途中言语相辱,激她气郁于心,于是那日在大殿上连氏便忍无可忍,锦绣乘机以皇后名义除去了这位长年的老对手。
而我最终没有得到那金蝉花,倒莫名其妙地拥有了那可能造成我猝死的西洋琉璃钟!
五月二十六,内务府颁旨,君莫问任紫微舍人,专管庭朝采办,吏属内务府及户部管理,在户部挂四品官职,成了正式的皇商。
元昌元年,原氏后宫无声无息地死了一位太祖妻子,然而圣上一点也没有责怪锦绣胁迫皇后处死连氏,反而褒奖我与锦绣为皇室节省了大笔国库开支,并捍卫了皇后尊严。不久,有人告发连氏家族贪赃枉法,为夺田产,打死百姓、私拆庙宇一事,轩辕氏所掌握的情报起了重大的作用。圣上痛心疾首地抄了连家,连氏的父兄皆斩首示众,几个族叔流放荒凉的西关,自此百年连家毁于一旦,所有财物、田契皆充为国库,对最后那场窦周决胜战役的军用物资的补给做出了巨大的贡献。
时人戏云:容颜永驻,但求一子;宠贵中宫,不问出身;兔死狗烹,西贱东贵。
就在我们一筹莫展之际,忠燕府忽然发下帖子,一直深居简出的珍珠竟邀请我去赏园子里新开的荷花。现在不是赏花的季节,我自是没有半点小资的心情。然而珍珠一向冷静善谋,且是紫园的老人,又对大理的华山一直惦记着。上次我也差齐放前往询问,也许她有办法。
我抱着试一试的念头,来到了城中的将军府。
说起这个府邸,可大大的有来头,乃是当年西安守军总兵王年参的旧府第,在西安城中,除紫栖山庄外,这座府邸拥有最好的地理位置、最豪华的大庄园、最雄伟的楼台亭阁!其一草一木、一山一石,当年的王年参都竭尽可能地比照紫栖山庄的模式来建筑,并加以管理,只是严格控制了礼制规格,以免落入原氏一党的口舌之中。
在史书上,王年参被史官称作对原氏尽忠第一人,当年南诏攻入西安城时,王年参的两个儿子王宝忠、王宝诚皆战死沙场,女儿王宝蝉及侍女绿萼被胡勇活捉后同日咬舌自尽,最后城破之时,王年参领着全家自尽而亡,成就了一段千古忠烈的佳话,可惜自秦中大乱以来,一大半宅子毁于战火。
燕子军重出江湖前夕,圣上早已秘密着人重新修缮了王氏府邸,并扩建了花园里的润湖,加栽了无数的名种荷花,赐名忠燕府,在登基后专门赏给于飞燕一家,彰显了皇室对一位平民将军史无前例的恩宠。当然,这里面可能也暗含了太祖对于飞燕外放八年的安抚。
一经入宅,于飞燕即日便上朝堂谢恩,并当着文武百官向圣上禀明,为感皇恩浩荡,特将原来王氏花园里的润湖改名为恩荷湖,寓意后辈子孙永念原氏恩德。圣上深感欣慰,紧跟着又赐下珍珠一品诰命夫人之荣,子女六人皆御赐长命金锁,一时朝堂上下,君臣皆感怀而泣,史官用浓重的一笔将这一感人的场面记录下来。
那日里原非白回朝后还笑着对我感慨说:“木槿可知,如今你兄在经济仕途一事上甚是精进,想必有高人指点吧。”然后我与他异口同声道:“珍珠!”半晌,我二人相视而笑。
一入府中,珍珠早已携了一帮黑肤子女,身后跟着几个神谷旧人的管事婆子来至正门迎接,珍珠正要行大礼,我赶紧拦着她,我对孩子们一瞪眼睛,“快叫四姨娘!”孩子们看到他们的母亲微笑着点了头,便骨碌碌地转着数双小眼睛,嘻嘻笑着唤我:“四姨娘安好!”小兔子走路已经开始飞快,奔过来扑在我怀中,甜甜地叫着四姨娘,然后踮起脚亲了我一口,让我心中更是想念夕颜,担心大理那里孩子们的安危。
一大帮孩子在前面跑着跳着引路,一路摘了柳枝绿条嬉笑打闹,珍珠笑着迎了我进来。一路走来,却见府中新翻的厅殿楼阁甚是峥嵘轩峻,花园树木山石也葱蔚洇润,奴仆穿戴虽简朴却甚显整洁,个个进退有仪,从进府至落座,只觉上下井井有条。
来到恩荷池边,果然一池子的荷花正开得喧闹非凡,碧波上的花叶迎风摆动,鸥鹭争飞,澄净的天空中仿佛只剩下扑鼻的荷花清香。
到了湖心的沁芳亭,四周水涛拍岸,暑气全消,浮躁的心也宁静了不少。
珍珠听凭孩子们以小五义辈分称呼我,自己却仍旧称我为晋王妃。
她仍照原府旧例,使人在四周放上了沁人心脾的茉莉花、栀子花。空气芬芳,她如是说道:“今年恩荷湖的荷花开得好,这亭子又在湖中心,虽荷香扑鼻的,但花无百日红,总担心有开败的散出些异味来,再加上我这几日念着夫君,有些着急上了火,便摆了些栀子花、茉莉花什么的好宁神安心。”我心中一动。珍珠何等人物,莫非是她知我找那些金蝉花给着急上火得发了高烧?故而摆些清雅花香安我心神,那可真是有心了。
她笑着一边同我聊着家常,一边使人上了几碟小菜。我略一打眼,只见清一色全是我爱吃的江南小菜——糟鹅胗掌、水晶硝蹄、花酿螃蟹、玫瑰鹅油饼等等,白玉盏中盛了乌菱、凫茈一些四时鲜果,还有一碟青玛瑙盘的果馅凉糕,全是清火润燥的食材所制。不由心中甚是感叹,于飞燕这厮果真娶了一个能干体贴的好媳妇!
我正琢磨着如何开口才好,她早已不动声色地遣散家人和孩童,只留一个心腹丫头坠儿,也就十二三岁,也是神谷中人,只见她对我笑颜如花,“说起这凫茈消渴痹热,温中益气,下丹石,用来清热解毒甚是有效。”我心中又一动,却听她继续笑着说道:“此物因长在水下,盛产于江南,人又称江南人参吧?”我点头笑称是。以前在瓜洲满大街都是,我在墨园里同家人一起论吨吃,如今在长安城里却成了千金难买的奢贵之物。
珍珠让坠儿递给我一个紫檀葵花纹的双层食盒,笑道:“可巧了,这皇恩浩荡的恩荷池畔竟长出了好多,王妃说说,这不是皇上的恩泽福佑,可又是什么?若不与些王妃吃,可真是夫君的不是了。”嗯,我现在肯定以及百分百确定:有了你,于飞燕这辈子升官发达可真不用愁了!
坠儿极认真地捧着那个食盒递过来,像里面装满金元宝似的。我心下豁然开朗。于飞燕在前线受伤,圣上曾经赏下无数珍奇药材,听说里面就有几棵绝无仅有的金蝉花,想必正躺在这食盒之中。我心下感激万分,轻轻对她一垂首,诚挚道:“大恩不言谢,大嫂费心了。”小玉轻轻接过来微掀了盒盖,立时小脸满面惊喜地看着我,激动地想给珍珠跪下。
珍珠只是用手抬起她,轻摇头,“小玉姑娘爱吃,下次妾身再让坠儿亲自送来便是了,万万不要客气。”她漂亮的眼睛看着我,柔声道:“其实妾身以前在原府之时,听说西枫苑地下有大片的地下河,那里的土壤湿润,不定地下也能种上几棵好东西呢。”西枫苑地下?不就是暗宫吗?难道是指暗宫下亦有金蝉花?是了,记得当年我同珍珠同被段月容囚禁,珍珠就事先提到过暗神,说明她对暗宫之事十分了解!
奇了,即使在八年前,珍珠也不过是个稍有权势的大丫头罢了,可我记得兰生和非白都明示过我,暗宫是原氏不传之秘。为何一个丫头会了解原氏的秘辛,会轻易看透锦绣的为人,指点初画,甚至会被原青江指为于飞燕的仆从,专事暗中监视的重任?
碍于当着众人,我不便相问,只是在心中初步下了一个结论:我的大嫂珍珠是一个谜!一个不亚于原家秘辛的大谜团。当下打定主意,一定要找机会解开这个谜团。
回到西枫苑后,我便让小玉想办法先把珍珠给的两枝金蝉花送出去,然后便找兰生,结果哪里也找不到,最后只好求助于在莫愁湖对岸那棵大槐树下追野兔的小忠。“兰生呢?”我摸着小忠的脑袋柔声问道。没想到无论我哄骗、利诱、恫吓、威胁,怎么拿着根大肉骨头引诱,小忠的狗头就是扭来扭去,最后跑到离我一米远的地方,谨慎地看着我。我便扭头对小玉叹气地说道:“看样子小忠也不……”就这一扭头的工夫,“知道”二字还未出口,小忠忽地蹿上来,叼了大肉骨棒逃得无影无踪。我悻悻地站了起来,心中叹息。兰生故意在躲我,莫非他猜到我要问他什么了?小玉难受道:“兰生叔定是还记恨南诏之祸,不愿意帮大理渡过难关。”我拍拍她的双肩,笑道:“放心,先生有办法找到他,到时你亲自问他。”我摸出袖中的倾城,对它耳语一番,倾城立刻在我四周跑了一圈,然后就直接蹿到大槐树上去了。果然,不一会儿,小忠紧张地叼着大肉骨棒又大老远地跑了回来,紧张地看着槐树冠。
七月的槐树枝叶正盛,透过茂密的树叶缝隙,骄阳洒下来,恁是再清爽的树荫下也觉得有些灼人,就听兰生叫了一声,一人一鼠和一堆槐树叶子便应声落地。
兰生一手拎着大老鼠的长尾巴,一手提溜着裤腰带,木然道:“看看,轩辕家的神兽就被你训养成这德行。”他把大老鼠扔给我,背过身,飞快地系上裤子,冷然道:“我什么都不知道,你且自己寻去。”我心中暗恨,这个兰生果然什么都知道。我也真是糊涂,怎么绕了这么一大圈子才发现?太费时间了,我当下便软声细语道:“六弟果然是知道四姐的难处,快带我前往暗宫寻觅吧。”“你为何不直接找暗神大人呢?”不想他双手抱胸,一副幸灾乐祸的表情,“你不是那西番莲大买主吗?找我作甚?”我被噎了一分钟,忍气吞声道:“救人如救火,一刻也耽误不得,六弟要怎的?”兰生冷笑了几声,转身欲走。小玉忽然绕到兰生的面前,什么也不说,只是红着眼睛,一下子跪了下来,头磕在他沾着泥灰的脚上,双肩微颤。
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挠我的心肝,泪水忍不住流了下来。我趁兰生愣神的时候,轻拍小玉的双肩,然后同她一起跪下,仰头望他,“我知你深恨外夷,可是在大理不仅仅有你深恶之人,亦有很多无辜的异族以及汉家百姓,里面有我的女儿、我的学生,还有许多善良的朋友,更何况,大理的疫症若不及时消除,必会北移,后果不堪设想。”我诚挚道:“你且想想,你同暗宫宫主,我更相信谁呢?”阳光照在兰生光光的脑门上,修长健硕的身材好似玉山挺立,他澄清的桃花眸中渐渐有了变化,终是叹着气扶起了我和小玉,在我耳边轻声道:
“今夜子时在此等我,只你一人便可,小玉姑娘留守赏心阁以作掩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