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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嗣一事在这出意外之喜中落下帷幕。此后又过了一个月,八月二十,离信侯府举行了盛大的过嗣典仪,正式将云彬过继到云辞膝下,绵延香火。太夫人为之赐名“承”,用意不言而喻。
纳族谱,入宗籍,跪拜列祖列宗,册封世子……整整一日的典仪,程序烦琐复杂,云承这孩子道道谨慎,无有差错。
可这件大事却未能给离信侯府带来更多的喜悦——就在云承过继典仪的那一日,臣氏攻入北熙皇城,直捣皇宫序央宫。北熙原帝在序央宫中服毒自尽,当着叛军首领的面,在大殿龙椅之上,咽下最后一口气。
原氏大势已去,再无翻身之机。
消息传来南熙之后,太夫人当机立断,让云潭暗中潜回北熙安抚各支,再将不必要的铺子暂时关闭,明哲保身。
众所周知,云氏如今的荣耀,全赖与原氏、聂氏之间数百年的亲厚渊源。当初原氏祖先统一天下建立大熙王朝时,更曾说过要与云氏“共享天下”这等豪言壮语。即便后来大熙王朝南北分裂,云氏也一直与两国保持着交情,不偏不倚。
而如今,北熙原氏倒台,自然会牵扯到云氏一族。
“今时不同往日,咱们若再不想想法子,只怕臣氏下一个矛头,便会对准咱们。”太夫人忧心忡忡,将出岫与云羡唤至荣锦堂,以期能商量出个对策。云承作为世子,也在一旁恭听学习南北时政。
“母亲稍安勿躁,如今臣氏刚刚攻下北熙,尚未登基,必定以肃清原帝亲信为主,短期内还无暇顾及云氏。咱们至少有两年的工夫能喘口气,并不急于一时。”云羡率先开口。
他以为,即便臣氏在北熙登基,肃清余党、重整朝纲也都需要时间,更何况还要安抚北熙国内百姓。因而云氏还能撑几年。
可显然,太夫人更为深谋远虑:“话虽如此,但若不未雨绸缪,届时只怕被动得很。咱们在北熙的族人、生意不少,银钱上的损失是小,只怕臣氏会对我族人发难,软硬兼施。”
太夫人越想越是焦虑:“云氏传承了几百年,难道要毁在我老太婆手中?那我还有何颜面去见列祖列宗,去见……老侯爷与侯爷?”
提及“侯爷”二字,出岫亦是眼眶微热:“从前我在清心斋侍奉笔墨时,侯爷早有此顾虑。”
出岫一直记得云辞说过的那句话——“如今北熙动乱,江山易主早晚而已。南熙看似平静,几位皇子也为争储蠢蠢欲动……长此以往,只怕云氏无法再明哲保身……”
未曾想到,云辞一语成谶,早已看出原氏不敌臣氏,必将败落。再想起南熙日渐明朗的储位之争……出岫亦为云氏的将来无限担忧。虽然明知自己身份低微,但她还是将心中所想如实道出:“太夫人,咱们不若趁此机会,彻底弃了北熙吧!”
“你说什么?”未等太夫人反应,云羡已毫不客气地反驳:“你疯了吗?咱们在北熙的根基数百年,岂能说弃就弃了?简直荒谬!”
“老三,听出岫说完。”太夫人忽然开口喝止云羡,转而对出岫问道,“你为何如此想?”
出岫看了云羡一眼,到底还是一股脑儿道出:“据说臣氏从前并不姓臣,当年为表合族对原帝的忠心,才特意改了姓氏为‘臣’。原帝为此大为动容,还特意赐予了世袭的‘镇国王’封号,按道理讲也算厚待。可如今,臣氏子孙还是推翻了自己的主子……可见也是忘恩负义之辈。”
出岫顿了顿,见太夫人没有打断之意,便继续道:“臣氏连自己的主子都能背弃,您还指望他能给云氏一个好下场吗?咱们与北熙关系匪浅,早晚要受牵连,即便眼下臣氏忌惮咱们,焉知有朝一日不会过河拆桥?咱们只能依靠南熙聂氏,这是几百年的亲厚交情,自然要比臣氏可信得多。”
听闻此言,太夫人目光闪烁,半晌又问:“你主张主动向南熙示好?”
“不,不是主动,但也不能再端着架子。”出岫解释道,“臣氏野心勃勃,必然想要统一南北。南熙大约会趁着臣帝根基不稳时主动出击……南熙聂帝膝下七皇子、九皇子皆是戎马之人,若上了战场未必就会败给臣氏……”
“唯有足够强大的家族,才能在乱世之中保持中立。但如今,云氏早已不是如此,这巨额财富与名望必遭觊觎,族人又一盘散沙内斗得厉害……倘若云氏再观望下去,届时将南北两国都得罪了,早晚会成为俎上之鱼,也许会被南北瓜分也未可知!”出岫大胆说道,话语掷地有声。
这几番话一说出,太夫人目中精光毕现,云羡也是一脸讶异:“嫂嫂,这话是你……自己想出来的?”
出岫黯然地摇了摇头:“是侯爷……他从前总提起来。如若他在世,必能想到万全之策。”
云羡闻言也难掩哀伤:“大哥惊才绝艳、深谋远虑,可惜……”
他话音刚落,太夫人突然接过话茬,对出岫道:“你说的没错,唯有足够强大的家族才能在乱世之中保持中立,如今云氏内斗厉害,咱们只不过强撑着面子罢了!若不早早做出决定,届时被有心人挑拨,只怕还未看清时局,已让自己人斗死了!”
太夫人边说边看恭敬垂立的云承,再道:“单看这次选嗣之事便知道了,各支不仅各出奇招,还敢公然下手阻挠别家……若不是云潭应变迅速,承儿只怕没这个机缘进府了。”
“可也不能草率决定投靠聂氏。北熙臣氏虽是叛军,但从前也颇有威名,臣氏父子足智多谋、治军严明,我反倒觉得令人信服。”云羡素来性情谨慎,不愿轻易表示支持。
“你说臣氏更君子吗?依我看是他们还未登上权力顶峰。”出岫幽幽叹道,“古往今来,多少英雄豪杰,起事时仁义慷慨、豪情万丈;成事后却纵情声色、忘恩负义,甚至亲佞远贤,滥杀猜疑……三爷且看将来,等臣氏坐稳这北国帝位之后,是否还能励精图治?”
“嫂嫂……”云羡难以置信地看向出岫,万分讶异这番见解竟会出自一个女子之口,且还是奴婢出身的年轻女子!
这一次,不仅云羡,就连一旁的云承也忍不住开口:“母亲!”那神情,分明是钦佩。
然而出岫对这一切恍若未闻,只定定看着太夫人,言辞恳切再道:“云氏与原、聂渊源甚久,若改为支持叛军臣氏,那在世人眼中便会沦为忘恩负义之辈。更何况,臣氏既能推翻旧主原氏,日后也能钳制云氏!”
太夫人的目光在出岫面上流连不去,似要将她生生戳出一个洞。半晌,才面无表情地问道:“那依你看,要如何亲近聂氏?北熙那边儿,又当如何交代?”
这问倒出岫了,她只是有这个想法,可具体要如何实施,还需长久商议。但有一点是不能再拖了:“先趁着北熙时局未稳,借口将咱们名下的铺子全部关掉,所有银钱也不必运回来,不如让北熙族人分了吧!乱世之中,多些银钱傍身总没有错。”
“把银钱分了?”云羡立刻阻止,“嫂嫂可知咱们在北熙的产业有多少吗?那些财资足够买下一整支军队!你如今让他们就地分了?”
“这消息瞒不住,即便咱们想运回来,臣氏能愿意吗?北熙各支不觉得寒心吗?大批银钱运回来,路上能安全吗?只怕还没到南熙境内,已被各路劫匪瓜分了去,还要伤及族人性命!”出岫理直气壮驳斥云羡。
太夫人从未见过出岫这般果决,也许出岫自己也未曾想到,在面对云辞的家业时,在完成云辞的未竟之志时,她竟有如此勇气,最后说道:“当断不断,必受其乱。今日舍不下这些产业与银钱,来日必留后患!”
出岫话音落下,屋内良久都没有声音。也不知过了多久,太夫人才应了这话:“就照你的意思办,如今你是离信侯夫人,便由你来下这道命令!倘若日后有何差池,我老太婆余威仍在,还能出面补救。”
太夫人这是把出岫当挡箭牌了,连云羡都听出来她话中之意,可出岫本人却无甚抗拒,一口答应。
短短半日之内,云羡对出岫几乎是刮目相看。若说从前他对出岫还有些偏见,可今日他却不得不说,大哥云辞喜欢出岫绝对是独具慧眼,也绝不是看中她的美貌。出岫的远见卓识不知要在多少闺阁千金之上,也远远超过那些纸上谈兵的意气书生,就连他自己都自愧不如。
从前那个懦弱优柔、逆来顺受的哑婢,已蜕变成如今的果断决绝,若长此以往,这个女人的成就将不亚于太夫人!这是云羡对出岫的预估,也是他对出岫的称赞。
从这一刻起,他才真正对她改观,真正出自真心实意地唤她一句“嫂嫂”,而并非出于礼教之术。
事后,太夫人命云羡和云承先走一步,唯独留下出岫说话。直到此刻,她才敢换上几分欣慰与悲戚,将人前的锐利威严卸了下来,叹道:“辞儿是有眼光的,你很好。”
短短“很好”二字,出岫已不知等了多久!有太夫人的这句认可,她几乎要哭出来,只觉立刻死去也了无遗憾!
太夫人更是不胜唏嘘:“那日在刑堂之上,你的表现已令我大吃一惊;主持中馈以来,府中也井然有序,没听到什么异动与怨言;今日这番对南北时事的见解,也和我想到了一起……辞儿在天之灵,瞧见你如此本事,想必会很安慰。”
是啊!无论上天入地、碧落黄泉,她总是对得起云辞的。一想起这个人,出岫再也止不住地默默垂泪。
“当初辞儿教你读书写字、算账管家,如今都派上了用场。也不知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还是他早有筹谋要娶你为妻……”话到此处,太夫人神色一怔,转而摇头轻叹,“倒是可惜了沈予,对你一片痴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