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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岫只一味看着手中的书稿,其上那瘦金字体是如此熟悉,宛如出自她本人之手。一撇一捺藏着锋刃,就像在勾着她的心,生生撕裂开一道口子,终生难以愈合。“该解释的我都解释过了。”出岫唯有如此再道,“我们以后……不要再私下见面了。”
“为何?你又要放弃我?”“我从没选择过你,何来放弃一说?”出岫唇畔勾起一丝嗤笑,也不知是在嗤嘲自己,还是在嗤嘲沈予。一声哂笑传来,沈予的话语却很是坚定,字字击入出岫耳中:“若是从前你这么说,难保我就信了。可今日你这么说,我绝不会相信……你扪心自问,这话你能说服自己吗?若是连你自己都说服不了,我还怎么信服?”
无论沈予说什么,出岫只是死死咬住下唇:“信不信由你,我只是来找一本书,现在我要走了。姑爷你是走是留,随意吧。”
又是“姑爷”!沈予恼得一把从她手中夺走书稿,冷冷道:“晗初,你的借口越来越拙劣了!”
借口拙劣?出岫低头望着自己空荡荡的双手,忽然反应过来云辞的书稿被夺走了。她立刻朝沈予伸手想要抢回来:“你还给我!那是侯爷的东西!”
沈予将手高高举起,不让出岫够到那本书稿,非逼着她回答自己的问题:“你当真要守着那座贞节牌坊?”
出岫仰头盯着那本手稿,檐廊下徐徐射入的阳光刺得她眼睛酸涩不堪。她合上双眸稍稍缓解泪意,才重新昂首倔强回道:“是!我会一辈子守着云氏。”
一辈子……沈予倒抽一口凉气,森然如墨的眸子里泛着冷光:“你敢再说一遍?”“我会一辈子守着云氏!”出岫使劲仰着头,好像唯有如此才能不再流泪。她刻意提高声调重复一遍,是在说给沈予听,也是在说给她自己听。
“好,你要一辈子守着云氏,我便一辈子守着你。看看咱们谁的一辈子更长!”沈予斩钉截铁地说道,目中的阴霾浮浮沉沉,敛入光影万千,竟生出一股金戈铁马的惊心动魄。四目交对,沈予和出岫都在彼此眼中看到了坚定和深沉。最终,还是出岫先在这强悍的注视中败下阵来,眸光渐渐变得冷寂:“你放手吧,咱们绝无可能。”“为何?挽之临终前明明说……”“我不管他如何说,但我真的无法释怀……即便我曾经动摇过,但那五千万两黄金……”出岫打断沈予未说完的话,暗自告诫自己不能再掉一滴眼泪,“侯爷待我如此,往后无论我再喜欢上谁,都是一种罪孽。”
“我早就知道……”沈予已料到这一点,闻言也逐渐冷静下来,“当初主审明氏一案时,我查出了这笔债务,圣上便将实情告诉我。我当时就在想,绝不能让你知道此事。”
“所以你就瞒着我?一个字也不透露?”出岫语中带着一丝怨恨,“沈予,你太自私了!”
“我不是为了我自己,我也并不觉得自私。”沈予坦荡澄清,“我不告诉你,是因为我不想让你伤心。挽之的死对你打击已经够大了,我不敢想象你知道以后会做出什么……再殉情一次吗?”
沈予停顿片刻,再道:“挽之若想让你知道,他生前就告诉你了,何须一直瞒着?还有当今圣上,这么多年他一直在房州,有多少机会能告诉你实情,可他为何不说?必然是挽之生前不让他说……明氏的水太深了!”
“明氏水深水浅与我无关。”出岫干脆回道,“我如今只想收回那五千万两黄金,从此与明氏、赫连齐撇得干干净净,再无瓜葛。”
“你还想收回那五千万两黄金?”沈予直感到一阵诧异,“我以为你会就此罢手……晗初,放过他们两兄妹吧。”
听闻此言,出岫秀眉微蹙:“你怎知我没有放过他们?但放人是放人,还钱是还钱,一码归一码,不能混为一谈。”
“怎么不能?”沈予反驳,“明氏已经倒了,你何必拽着他们不放?狗急了还会跳墙,若把明璋逼急了,只会对你不利。”
“他已经被逼急了。”出岫凝声回道,“明璋用三爷的性命来要挟我,让我免去两千万两黄金的利息。”
沈予面上一诧,又立刻恢复如常:“这倒像是明璋的作风……你没答应他?”“我怎么可能不答应?”出岫恨恨地道,“三爷是老侯爷仅剩的血脉,单凭这一点,我就不得不答应。”闻言,沈予迟疑片刻,再道:“你做得对……但我还是希望你能将这笔债务彻底免去。”
“彻底免去?”出岫似听见了什么好笑之事,“你是在玩笑吗?五千万两黄金是云氏十年的积蓄!”
“我知道。”沈予点头,“但我更明白,当初挽之肯花费这么大笔钱,他就没想过再要回来。”
“你大可说我是‘锱铢必较’。”出岫这一次是真真正正地自嘲,“侯爷为我花了这笔钱,我必须得想办法讨回来。”
“讨回来又有何用?”沈予觉得出岫钻进了牛角尖,“讨回这笔钱,挽之就能复活吗?你失去的童贞、你受过的屈辱就能当作没发生过?五千万两黄金数目虽大,云氏难道扔不起?”
此时此刻,出岫又哪里听得进去,也自觉没必要再听了。她朝着沈予伸出右手:“我不想跟你吵,你将侯爷的书稿还给我。”
“啪”的一声,沈予将书稿重重撂回出岫手中:“挽之瞒着你扳倒明氏,就是想替你报仇,不让你再沾上这些龌龊事……你如今执着追债,才是辜负了他的心意!”出岫低眉看着自己手中的书稿,面无表情道:“云氏是商贾,不能白白花出去几千万两黄金,还让人捏着性命不放。”“怎会是白白花出去?难道让整个明氏陪葬还不够吗?”沈予恨不能让云辞复活,他觉得唯有云辞本人才能劝动出岫,“你平日绝不是这么计较的人,就因为关系到挽之,你才会乱了心神。既然你肯原谅明璎与赫连齐,那为何不肯放过这笔债务?对你、对明璋、对云羡,都是好事。”
沈予重重叹了口气,继续劝道:“我若是你,就拿这五千万两黄金去和明璋做交易,让他放过云羡,再想法子封住明璎的嘴,不要坏了你的名声。这买卖是双赢,明璋一定会同意,若能免去这笔债务,他自然不会傻到再和云氏作对。”
不可否认,沈予说得很有道理。可出岫只一味地固执己见:“我不想听你说了,我有我的主意,我要走了。”说着她便朝清心斋的垂花拱门而去。
这一次,沈予没有再拦着她,只在她身后继续说道:“你的名声、云羡的性命意味着什么,你自己心里最清楚,这远远超过五千万两黄金的价值!”
出岫仍旧走着,没有半分停步的意思。沈予见状亟亟再劝:“晗初,得饶人处且饶人。你追讨这笔债务,难道不觉得心虚?当初若不是挽之设下这个陷阱,明璋怎会中计欠债?明氏怎会如此轻易就倒了?说到底,你已经赚了,挽之用整个明氏来给你报仇了!”
原本出岫已经走到了垂花拱门处,听到沈予在自己身后说的这番话,她终于停下脚步,回过头来。
她缓缓伸出右手,扶着门框向内眺视,清心斋里用来晒书的那块巨石便映入眼帘——平整、宽阔、厚重、沉稳……宛如不远处那个男人的胸襟,早已在人生的跌宕起伏中练就原谅与释怀的本领。
沈予看出岫迟迟不再说话,知道她已有所动摇,想了想,最后说道:“三年前文昌侯府被满门抄斩,是你亲口告诉我,让我别去恨,别去报仇……怎么如今反倒是你自己忘了?”
“这几年我不是没有接近聂七的机会,但我从没动过杀意,相反还在为他卖命。如今我也想把这话还给你,别恨、别想着报仇,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
沈予边说边往门外走,走到与出岫并排的地方,低头再看她,那目中的款款深情与沉稳大气令人心折:“两日后我随诚王赴京,也不知下次咱们再见会是什么时候……无论你如何想,这次回京,我会与云想容和离。”
语毕,沈予飒飒离去。徒留出岫立在原地,将云辞的手稿捧在怀中,再次潸然泪下……翌日,出岫找出明璋留下的契约,吩咐云逢重新誊抄三份,只是将“免去黄金两千万两”改为“免去黄金五千万两”。然后,她带着这三份一模一样的契约去了一趟诚王府,将明璋欠债的前因后果如实相告。
聂沛潇听后并未流露一丝惊讶,显然当今圣上、他的皇兄天授帝已将此事提前告诉过他。但云辞设下这个陷阱的初衷是什么,又是为了谁,聂沛潇并不知情,只单纯地以为这是云氏支持他七哥的一个筹谋。
出岫也不愿对聂沛潇解释太多,只请他立刻放了明氏兄妹,又将明璋带入诚王府中。两人当面签下这份契约,由聂沛潇做了见证人。当然,明璋也痛快地同意了出岫所提出的条件——一是放过云羡,二是将出岫的真实身份保密。
契约一式三份,三人各执一份。自此,关于这五千万两黄金的债务一笔勾销,云氏与明氏再无任何瓜葛。
也许恨的反面是爱,但爱的反面绝不是恨,而是漠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