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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即便再诱人,也只是北宣境内的河道,又怎及得上南熙漕运?何况自己统一南北之后,必然会继续定都京州,这片大陆的经济重心会顺势南移,因而,漕运的重心也会渐渐南移。
从今往后,南熙有的东西,北宣未必会有;但北宣有的东西,迟早会传到南熙!也就是说,南熙境内的漕运权要比北宣更为重要!
想到此处,天授帝心中也有了主意:“夫人的算盘打得真好,北宣水域每年十月底便会上冻,来年二月底才会解冻,这几个月里无法行船,遑论收益。如此算来,北宣一年中有四五个月都是漕运淡季,夫人将北宣的漕运权奉上,又怎及得上南熙?”
闻言,出岫不禁有些恼怒,可到底还是按捺下各种情绪,似讽刺又似自嘲地道:“我云氏家大业大,数百族人等着开锅下米,难道圣上要绝了我们的口粮?”
“夫人此话怎讲?”天授帝噙笑,故意学着出岫的口气反问,“南北两国百姓众多,人人都等着开锅下米,云氏掌握天下人的生计,又将朕置于何地?岂不是要绝了朕的口粮?”
“圣上才是言重了。”出岫冷嘲一声,“从前倒未发现,您于言语之道如此精通,竟会‘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好歹夫人也送了淡心进宫,她最是精通此道,久而久之,朕也学了些皮毛。”天授帝忽而笑言,面上露出几分愉悦之意,仿佛对云氏的漕运权势在必得。
出岫摸不清天授帝话中深意……他是在拿淡心的性命做威胁,还是说说而已?
出岫正惊疑不定,只听天授帝坦白再道:“自古帝王最忌讳一人独大,朕虽感激云氏支持,但也不允许云氏无限制地扩充规模和财富……朕的提议,夫人不妨考虑考虑。”
他狷狂而又邪魅地瞥了出岫一眼,噙笑补充:“云氏在南北威望颇重,生意也经营有方。不过既然云氏对朕俯首称臣,那便该有身为臣子的自觉……朕既然许了云世子的婚事,也许了云氏一门荣耀,夫人是否该适时回报一些?”
适时回报?出岫在心底冷笑不止。要说回报,云氏早便回报了,用近乎半数资产支持慕王举事登基,这回报难道还不够?
常言道,狡兔死走狗烹。出岫从前不信慕王会是忘恩负义之人,但如今才明白,无论是谁身在帝王之位,都会变得忘恩负义。不只是天授帝,历来帝王皆如此。
地位使然,身份使然,权力的至高点上,无人能够免俗。
这般想着,出岫也不再争了,故作一副退让的模样,看向天授帝:“您方才也说了,承儿即将变成您的连襟。以云氏对您的忠心,又有这层姻亲关系,您大可直言不讳,需要云氏交出什么,您开口便是。”
“夫人果然爽快。”天授帝忍不住拊掌,“朕倘若将南北漕运都收归己有,未免显得不近人情……不如夫人将南熙的漕运权交出来,待南北统一之后,云氏在北宣的族人和生意,朕自会给夫人一个交代。”
“圣上金口即开,云氏唯有从命。”出岫故作一副不舍的模样,咬牙道,“等到我北宣族人和生意重新归于云氏名下之后,妾身自会将南熙漕运权拱手奉上,以表忠心!”
“朕拭目以待。”
“既然如此,妾身也不叨扰您了,这便告退。”出岫一刻也不想在宫里多待了。
天授帝见已达到目的,也不留客,伸手礼道:“夫人请便。”
出岫看似愤愤不甘地行了一礼,转身走出圣书房,沉着脸色回了流云山庄。可刚到山庄里,她又变作一副浅笑模样,寻不出半分消沉失意。
竹影见状忍不住问道:“夫人,您当真将南熙漕运权交出来了?”
“是啊。”出岫抬手抿了抿耳畔垂发,边走边笑,“这次天授帝聪明反被聪明误。南熙一年四季暴雨频发、洪灾泛滥,河道也多狭窄,漕运的利润其实不高;反观北宣,虽然一年有四个多月河面上冻,可余下的八个月却是风调雨顺,再加上近年北宣兵荒马乱,陆路早已在战火中尽毁,因而漕运的利润很是可观,比南熙多了三倍不止。”
她再看竹影,一双美目流转着高深莫测的笑意:“再者言,云氏掌控南北漕运数百年,岂是他说收就能收得了?”
竹影这才反应过来:“那您方才还特意提出要将北宣的漕运权交出去……”
“欲求第一,先求其次。我这是跟太夫人学的。”出岫再笑,“你可记得承儿的婚事?太夫人心里属意庄相之女,却先开口提了叶家嫡女。这法子不错,我今日不过是效而仿之。”
刚与竹影说到此处,云羡已亟亟迎了出来,迫不及待询问出岫:“嫂嫂,天授帝答应了?”
出岫怕外头人多口杂,连忙示意云羡和竹影进屋,这才低声笑回:“答应了。”
三个字,已令云羡忍不住拊掌大笑:“好!好!这几年咱们经营南熙漕运,虽有进项,却不够每年补贴渔民、修整河道的银钱!如今终于将这赔本赚吆喝的烫手山芋给丢出去了!”
出岫鲜少笑得如此爽朗,听了云羡此言,只觉连日里憋在心中的一口闷气终于抒发出来,好不痛快!
叔嫂两人笑了半晌,云羡忽又想起一事,敛去笑意蹙眉问道:“我只怕日后天授帝知道真相,会恼羞成怒……”
“他恼什么?”出岫笑回,“最开始,我说要将北宣的漕运权给他,是他自己多疑,非要换成南熙漕运权……如此一来,日后是亏是赚,这个哑巴亏他也唯有自己吃了。”
“嫂嫂!你这招实在是妙啊!”云羡目中满是赞许之色,连连点头赞道,“昨夜咱们商量一宿,只说是将南熙漕运权给他,可没想出这么个法子啊!”
“我是向母亲学的。”出岫没多解释个中因由,只笑道,“天授帝既然自行开口,日后南熙漕运经营如何,都与云氏无关了。咱们就一口咬定从前是赚钱的生意,倘若在他手里赔了,那便是朝廷经营不善。”
“对!对!就是朝廷经营不善!”云羡立刻附和。
出岫亦是掩面而笑,想了想,提醒云羡道:“你也莫要得意忘形,以防天授帝派人查账……还是快把近十年的南熙漕运重新做一遍账目,务求年年利润盈满,咱们才能毫无疏漏。”
云羡“哎呀”一声,立刻拍了拍额头:“我怎么把这茬给忘了!还是嫂嫂想得周到!我这就去做账,我亲自做!”
出岫笑盈盈地点头,不忘嘱咐道:“不急,三个月内做出来即可,别忘了将账目做旧,不要让天授帝看出破绽。”
“嫂嫂放心!”云羡很是自信地笑道,“论权术论带兵,无人能及天授帝;论做生意做账目,谁能比得上咱们?何况是我亲自出马,保管连神仙也看不出半点破绽!”只要一想起天授帝如此上钩,云羡便觉得心中大快。
可出岫却还有自己的计较,转而叹道:“我倒是希望,最后天授帝经营不下去,能将南熙漕运权再还给咱们。毕竟是云氏手上几百年的老生意,虽然赚得不多,但我舍不得就此扔了。”
“嫂嫂别舍不得。”云羡开口劝慰,“昨夜咱们不是仔细估算过了?南熙境内一百二十条河道,有将近二十条容易泛洪;三十八条道窄水浅;还有十几条处于多雨的房州、曲州,不宜水上行船;遑论姜地境内的三条河道,屡屡遭到姜族人劫船,几乎已经废弃……”
话到此处,云羡顿了顿,再道:“其实这桩生意舍了就舍了,留下也是如同鸡肋,赚的银钱还不够费精力的。再者言,咱们同周边的渔民、道上的朋友都是老关系,即便天授帝想将南熙漕运收归己有,短期内也未必能收服人心。”
这些道理出岫又怎会不知?只是知道归知道,舍得归舍得。她抿唇笑了笑,回叹:“但我的确舍不得,你就当我小气吧!经营几百年,总是得益不少,虽没赚到什么钱,但也因此交了不少朋友,这些总不是假的。”
“这您又何必担心!真是杞人忧天!”云羡朗声再笑,“道上的朋友自有竹影联系着,您还怕他们不领云氏的情了?”
说着云羡已看向竹影,示意他表态。后者立刻接话,对出岫道:“夫人放心,这些关系都牢靠着呢!天授帝必然不晓得内情。”
“是啊!天授帝毕竟不是生意人,因而他也不明白做生意的诀窍——诚信和客源固然重要,但也少不得方方面面打点好。这可不比他带兵打仗轻松!”云羡说到此处时,言语之中也颇为自豪。
出岫看出来了,纵使云羡是庶出,纵使他与太夫人有心结,纵使他并非云氏的掌舵人,但自始至终,他都以这个姓氏为傲。
而这已足够令出岫放心。只要云羡的心还在云府,只要太夫人和他都以云氏为重,这个家就不会散。
“来京州的事皆已办妥,我打算尽快返回烟岚城。这里的一切,都交由三爷费心了。”如今出岫对云羡也很是放心。
“这么快就回去?”云羡颇为惊讶,又想起竹影不是外人,便直接问道,“那您不再去威远侯府了?”
“我去只会添乱。”出岫也不避讳谈起沈予,“如今这情况,让他自行解决吧,我得回府准备承儿的婚事了。”
“好歹也和威远侯说一声再走。”竹影亦道,“您这么不声不响地走了,彼此总会留下心结。”
出岫轻轻叹了口气:“哪有什么心结不心结,如今想容这样子,我若再去掺和,只会让他更加烦恼。况且,若提前告诉他,我便走不了了。”
“您不再见他一面?”竹影再问。
“早晚会见到,承儿成婚的时候,他和想容都得回来。”与竹影说完,出岫又对云羡道:“至于威远侯府那边,还请三爷能帮则帮。”
“嫂嫂放心。”云羡干脆地点头,迟疑一瞬,又劝道,“您留下一言半语吧,若是威远侯问起来,我也好有个交代。”
出岫明白云羡是一番好意,又想起沈予的火暴脾气,也唯恐自己不告而别,会惹他伤心。可要说些什么呢?出岫想了又想,走到案前,研墨写下“三年”二字,转交云羡:“若他问起我为何不告而别,你便将这字条交给他。”
这次来京州,办妥了几件大事,又见淡心过得不错,出岫也算了却几桩心愿。唯有沈予……可,在沈予安置好云想容之前,她的原则,她的道德,她的身份,都不允许她在此时与沈予亲近。
不见他,并不是放弃他,而是相信他,也相信自己。相信他们终会携手渡过所有难关,虽然,彼此分隔两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