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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数日,杜娇从门下侍中调为秘书省监、太常寺卿,加封司徒,算是尊重赋闲,明升暗降。裘玉郎本领户部度支,现外迁州牧,镇抚地方。户部尚书封羽见情势不好,上书称病笃,乞骸骨,于是皇太后赐安车驷马,粟帛金银,以侯爵罢官就第。
接着施哲上表,言自己上不能谏君王游猎涉险,下不能理和群臣万民,忝居参政之位,惭愧万分,愿辞去相位,乞一外职,稍补罪过之万一。皇太后固留,一番文书往来,施哲自请降为御史中丞,协助查明先帝遇刺之事,辞甚恳切。皇太后下诏嘉赏,允之。
银杏一桩一桩说着,各人的姓名、官位、爵邑都说得丝毫不差,末了道:“封大人据说在华阳长公主事发之前赞成立濮阳郡王,如今濮阳郡王被软禁,他自然要吃些亏。杜大人和裘大人深得先帝器重,想来是赞成皇长子登基的,不知怎的也落得这般收场。只有施大人,以退为进,反而得到了最想得到的差事。”
此时我正与越国夫人史易珠摆棋局消磨时光。易珠奇道:“什么最想得到的差事?”
银杏道:“施大人对太宗皇帝与大行皇帝俱忠心耿耿,又是出了名的仁心神断,比起保住参政之位,只怕他更想探明刺驾之事。所以奴婢说,施大人以退为进,得到了最想得到的差事。”
易珠听罢向我笑道:“这丫头,朝中之事了如指掌不说,各人的心思也都一清二楚。有了她,姐姐可省许多心,正好陪我多摆两局。”
我照着棋谱缓缓落了一子:“玉机身在局中,左支右绌,狼狈不堪,险些连性命都丢了。不比妹妹身在局外那么有闲心。”
易珠一身素白长衣,织绣浅金暗花。堕髻慵懒,只以天青绒花点缀。她眼也不抬,双指稳稳地钳起白子:“姐姐若不恼,有些话我便直说了。姐姐逢此良机,正好退出棋局,还能保一隅平安。嫁人也好,周游也罢,哪里不自在,何处不广阔?子曰,‘譬如为山,未成一篑,止,吾止也’[59]。”说罢啪的一声,按下一子。
“譬如为山,未成一篑”。不错,我本就是功亏一篑:“妹妹所言甚是,我正有此意。”
易珠展颜一笑:“姐姐能这样想最好不过。”
才摆了半局,便有些支持不住了。于是以纱笼掩秤,送易珠出去。银杏目送易珠的车驾走远,叹道:“越国夫人倒也没说错,姑娘不妨多想一想。”
我一言不发地回到卧室,准备午歇。银杏不敢再说,只默默服侍我更衣。直到她为我掩上锦被,我这才道:“宫里快杀人了吧。”
银杏一怔,忙道:“是。施大人是看不惯刑讯逼供这一套的,见御史台与大理寺合力锻成冤狱,必然恼怒。与其真的让他插手邵奭之案,不若早早结案,将一干人等全部杀掉。”
我淡然一笑,合目道:“可怜华阳长公主,到死都不知道自己究竟犯了何罪。”
身体好了大半,母亲命我陪她去白云庵还愿。寂如师太听说我重伤,特意将我请入禅房,倾谈半个时辰之久。提及亲侄高曜的英年早逝,方外之人,勾起家国之情,亦不觉唏嘘流涕。
送过母亲回府,已是夜半,街上空无一人。陪母亲坐了整整一日,早已昏昏欲睡。银杏还在张着帘子看街景,昏黄的街灯在我眼前晃过去,又晃回来。虽然疲惫,心中却是难得的宁静。
忽听银杏轻笑道:“绿萼姐姐你瞧,前面那个背琴的人好生奇怪。自己周身补丁,却用上好的缎子裹着瑶琴。”
绿萼也凑了过去,笑道:“此人定是爱琴胜过了爱己。”
马车缓缓赶上,两人挤来挤去,都想先看见那人的脸。忽听绿萼失声道:“师广日!”
银杏道:“师广日是谁?”
绿萼道:“师广日原是宫中梨园的一位琴师。脾性古怪,爱乐成痴,满京城里,也只有睿王与他交好。咱们姑娘也曾在梨园听他弹过琴的。”
梨园,宪英劝弟,花下听琴。原来那些年虽有无穷无尽的烦恼,终归还有点滴乐趣在其中。俱远矣,不复来归。我回身掀开帘子,向后望了一眼。数年未见,师广日一张脸显得又黄又脏。忽见他抬起头来,待辨认清楚前车风灯上的字,便恶狠狠地努起双唇,向我的车啐了一口。一扭身,折向小巷中,身影生硬而决绝,青衫袖卷成一道黑冷的雾。我顿时愕然。我自问并无半分得罪于他,为何他见到新平郡侯府的车便避之如鬼魅,恨之如仇雠?
绿萼与银杏均未见到这一幕,两人还相对猜测道:“这会儿还背着琴在街上走,定是才从睿王府出来。等闲人家,谁能请得动他上门弹琴?姑娘说,是不是?”
不错。睿王的继妃邢茜倩正是昱贵太妃邢茜仪的亲妹妹。邢茜仪因弑君被软禁,邢家都遭了难。睿王妃虽暂未受到牵连,想来也是寝食难安了。睿王府之所以无事,是因为西北有睿王的同母弟、昌王高思谊掌六州军事,统领数万戍军,皇太后和信王自然不敢轻举妄动。
皇太后是熙平大长公主的独女,信王与大长公主府往来甚密。出身大长公主府的新平郡侯被华阳长公主刺伤,定是一出苦肉计。若睿王这样想,师广日又怎能不深恨于我?
我忍不住叹道:“不想在睿王与昌王的眼中,我竟成了同谋。”
银杏与绿萼相视一眼,俱道:“什么同谋?”
我微一冷笑:“什么同谋?自然是弑君的同谋了。”
绿萼吓了一跳,瞠目不知所对。银杏却隐有所感,掀起车帘向后张望。师广日早已不见,雪后的青石街道上,车轮滚起灰黑的泥浆。两旁屋中的热气,泛起青灰的岚,笔直的街道犹如望不到头的隧洞,药旗酒幡随风飘摇,似鬼臂招摆。
银杏道:“师广日不见了。”
我心下怃然:“将来要不见的,又何止是他?”
【第十八节 心不能忘】
第二日清早,我入宫向皇太后请安。因皇太后还在谨身殿早朝,于是先往济宁宫看望玉枢。转过延秀宫,东二街绵延向北。头顶的一线天自深青转成橘色,半截朱壁迎着朝阳,血一样红。
银杏笑道:“如今皇太后也要上朝了,姑娘竟是来早了。”
我颔首道:“女主称制,自然日理万机。”
银杏道:“其实朝政都把持在苏大人和信王的手中,皇太后哪里会日理万机?想来不过上朝做个勤政的样子,摆个花架子而已。”
北风驱散了清晨最后一丝暗昧,心头甚是清朗。“架子固然是架子,却不是花架子。幼帝登基,母后临朝,帝傅秉政,百官拥戴。自幼最要好的表哥,牢牢掌控着禁军。陆家和邢家都倒了,濮阳郡王再无即位的可能。可谓万无一失。”
银杏道:“这天下竟是她的了。”
我唇角微扬:“窃了天下又偷了人,总归要辛苦些的。花架子也不是这么容易摆正的。”银杏听了,掩口而笑。
说话间已到了济宁宫的侧门。怡和殿前的空阶上,散乱抛着好些家具箱盒。开着门,敞着盖,似张口大哭,又似仰天叹息。怡和殿的人都去掖庭狱受审,东西便这样抛撒着,像五脏六腑撒了一地,再也没有生的希望。宫苑冷清,只有一个小宫女坐在石墩子上支颐发呆。银杏道:“这里好生安静。”
小宫女猛地抬起头来,怔了片刻,吃吃道:“奴婢参……参见婉太妃。”
这小宫女才只十二三岁,明道元年我出宫的时候,想来她还没有入宫,故此不认得我。记忆中仿佛也有一个人在初见面时将我认作了玉枢,寻思片刻,却怎么都记不起了。
银杏笑道:“这位是新平郡侯,不是你们婉太妃。”
小宫女一惊,正要跪下磕头,银杏连忙扶住她,笑问道:“婉太妃起身了么?烦劳妹妹进去通禀一声,就说新平郡侯来了。”小宫女疾奔而去,我和银杏也随她缓步走进后花园。
玉枢穿着寝衣,只披了一件大氅,长发半绾半散,便从楼上奔了下来。一见我便双目通红,抱着我大哭起来。我低下头,见她半裸的双足,亦是心酸:“姐姐怎么连衣裳也不穿好便出来了,小心生病。”
玉枢的双臂紧紧捆住我的肩膀,似是怕怀中的一缕幽魂在日光下灰飞烟灭。她抽抽噎噎道:“生病便生病,横竖不要这身子,也就一死!”
小莲儿忙劝道:“娘娘前些日子一直惦念君侯,如今君侯来了,娘娘该高兴才是,怎么又说这样的丧气话。”
我自袖中掏出帕子:“外面冷,我们进屋说话。”玉枢一怔,把头向后仰一仰,这才瞪着眼睛由着我为她擦干泪水。我这才想起,做姐妹近三十年,我从未对她有过这般温存的举动。
真阳和寿阳从楼上狂奔下来,两个乳母在后面追着,一面不住口地说道:“二位殿下慢些。”
寿阳先奔到我面前,扬起圆圆的脸辨认了一会儿,欢喜道:“姨娘,你来了。”说罢张开双臂抱住了我的腰,把头藏在我的怀中。
乳母松了一口气,笑道:“到底是小公主和君侯亲。”
玉枢拉起真阳的手,笑斥道:“一来就狂奔乱跳的,哪里像个公主?”又向寿阳道,“你轻些,姨娘的身子还没全好。”
寿阳这才退了一步,小心翼翼道:“母亲说姨娘得了很重的病,姨娘疼吗?”
我弯下腰,微笑道:“是有一些疼,不过现下全好了。”
寿阳从乳母手中拿过乌木梳子,老大不客气道:“既然姨娘不疼了,我要姨娘给我梳头。”众人都笑了。玉枢道:“不可对姨娘无礼。”
我牵着寿阳进屋,让她坐在我的膝前。玉枢带着真阳与我并肩坐在桃花榻上,一面脱了大氅,草草绾好头发。我编了几条四股辫,轻轻隆起发髻,用银针别好。发髻毛糙,但寿阳性子疏豪,倒也并不在意。她揽镜自照,展颜一笑。玉枢对真阳道:“你带着妹妹去用早膳。”
真阳笑道:“母亲不来么?”
玉枢道:“母亲和姨娘说一会儿话就去。”
我目送小姐妹手拉着手出去,一面笑道:“外面都翻了天了,姐姐这里倒还井然有序,孩子们倒也没受什么惊吓。如此我也放心了。”
玉枢垂眸一笑:“宫里乱成一团,母亲进不了宫,我也出不去,连你也病倒了,若不刚强些,这日子该怎么过?”见我面有愧色,便不忍再说,忙又问道,“你的身子可全好了么?我听母亲说,你吃了很多苦头。”
我轻轻拈去膝头寿阳的柔发,微微一笑道:“幸而信王府的大夫医术很好,倒也不怎么痛。”
玉枢忙道:“我听说女医给你剜肉缝合,怎么会不痛?”
我笑道:“女医施术的时候,我喝了药总是昏睡,并不会很疼。”
玉枢叹道:“只是身上终究留下了疤痕。”
我笑道:“在背后,也看不见。既然看不见,只当没有好了。”
玉枢白了我一眼,眼睛又红了:“亏你笑得出来!你可知道,我和母亲日日哭泣,夜夜难眠,这些日子都不知道是怎么熬过来的。”
我垂头道:“都是我的错,让母亲和姐姐担心了。”
玉枢忙道:“这如何能怨你?平日里倒看不出来,华阳竟是这般心狠手辣。”
我叹道:“她恨我气死了她的母后,也不是一日两日了。‘弃义背理,不知其恶,有时而亡’[60],说的便是我自己。”
玉枢不愤道:“这华阳当真糊涂。夷思皇后明明是病逝的,难道那一夜你不去见她,她就能长命百岁了么?”
我淡淡道:“姐姐别恼。华阳长公主刺驾,铁定是活不成了。”
玉枢嗤的一笑:“刺驾?那日他们带走了贵太妃和晔儿,我和孩子们都在后花园,没有亲见当时的情形。”说着神色愈来愈冷,“事后看见怡和殿人去楼空,只觉兔死狐悲。仔细想想,很是害怕。”
我宽慰道:“姐姐又没作恶,不用怕。”
玉枢缓缓转过目光,牢牢盯住我。晨光照亮她的双眼,似冷泉清冽:“作恶?我固然是没有作恶,难道贵太妃就作恶了么?”
后宫剧变,是非难辨,终究连玉枢都察觉到了。“御史台和大理寺都说他们作恶,他们就作恶了。”
玉枢哼了一声:“如果他们也说我有罪呢?你也信么?你不是不知道,掖庭属、大理寺和御史台狱的酷刑有多厉害,要造一桩冤案何其容易!”说着声音微颤,别过头去,仿佛不忍目睹阴森湿冷的监狱和各样坚冷残酷的刑具,“我宁可认罪,也不要受那般苦楚。”
我颇为沮丧,但她的敏感与清醒又令我欣慰:“姐姐这样说,便是认定昱贵太妃母子是冤枉的?那么依姐姐看,是谁下令滥刑?谁造成冤狱?皇太后么?”
玉枢悚然,忍不住望了望窗外,双颊骤然苍白:“我……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叹道:“既然不是这个意思,这话从此以后不可再说。姐姐身边有小孩子,为人父母,当‘举善而教,口无恶言’[61]。”忽然心中一动,想起华阳无意中泄露了夷思在各宫安插耳目的事,不禁凛然,“否则小孩子学了出去,那便万劫不复了。”
玉枢惭愧,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她凝视片刻,积郁多日的后怕突然爆发:“我知道,只因为濮阳郡王是先帝最年长的兄弟,他们怕他阻了皇长子的路。”她激动起来,我能听见她牙关打战的轻响,像她心中清醒的懦弱,“幸而我的晅儿年纪小一些,幸而从没有人提起让我的晅儿即位,否则——”
我断然轻喝:“姐姐!”
玉枢忙住口,怔了一怔,含泪道:“如今看来,倒是无儿无女的,或只生个公主,倒落得清静。今日他们说贵太妃和濮阳郡王刺驾,将来他们也会这样说我和晅儿。我和孩子们困在这深宫之中,也只好由他们摆布罢了。”
我连忙道:“我不会坐视不理的。”话说得再快,也及不上迅疾而来的心虚。
玉枢失笑:“只怕到时你自顾不暇,还如何顾我?”
我想了想,笃定道:“我们姐妹既然同生,也要同死。无论如何,我们都在一处。”
玉枢甚是感动:“我也没什么主张,以后便都听你的便是。”自我进门,玉枢始终不敢提高曜突然驾崩之事,直到此刻方婉转相问,“不知你今后有何打算?”
我微微冷笑:“我半生所谋,一朝成空。如今不过是苟活,还能有什么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