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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又聊了一阵,有人来请她们跳舞,顾婉凝只推说累了,避开人群从大厅侧门走了出去。怪不得韩佳宜在旧京的时候那样莫名其妙,怪不得那天在三雅阁虞浩霆突然说走就走……她也不知道自己心里究竟是生气还是好笑,这样的事她原本就应该明白,可是——
怎么能是韩佳宜?
她一个人踱着步子,刚绕过走廊的转角,身后一声轻唤:“婉凝!”她听在耳中,轻轻一笑,转过身去:“韩小姐。”走廊里的水汀不如大厅里暖,轻微的凉意反而能振作人的情绪。
韩佳宜笑得更是轻甜:“婉凝,你知道我有时候任性了点,我们在旧京或许有些误会,其实我一直都是把你当作朋友的。”她说到这儿,觑了觑顾婉凝的神色,横了横心,正色道,“有件事,大概也只有我会跟你说了——”
却见顾婉凝唇边的笑容尽是讥诮:“你想说什么?说你和虞浩霆的事吗?你喜欢他?”
韩佳宜听罢一怔,她要说的并不是这件事,可是既然说到这个,那她也没什么好隐瞒的,她走近了两步,盈盈笑道:“是四少跟你说的?”
顾婉凝淡然看了她一眼:“他没提过你。”
韩佳宜面色一变,忽又娇娇笑道:“四少也没跟我提过你——你这样的身份,就算真的嫁进虞家,也不过是个姨太太。哦,大约你也不介意,你看中的无非是他家世显赫,虞四少年纪轻轻,就位高权重。别说是姨太太,就是……”
不等她再往下说,顾婉凝已冷然截断了她:“我是喜欢他年轻好看,位高权重,那你呢?你不是吗?”
韩佳宜被她说得一愣,顾婉凝却不给她思索的时间,笑容清冷地瞥了她一眼,“难道你喜欢他枪法好?那你怎么不喜欢卫朔?”说着,径自绕过了她,走出两步,却又转回头来,仿佛恍然想起了什么,“对了,算起来我还比你多喜欢他一样。”
韩佳宜下意识地问道:“什么?”
顾婉凝笑得一派天真,一字一句说道:“我喜欢他喜欢我,不喜欢你。”
说完转身就走,再不回头看她。
韩佳宜印象里她一向都是沉静寡言的性子,不想今日却这样刁钻,抿紧了唇,恨恨看着她的背影转过走廊,之前想好的一套说辞竟没有说出来。
婉凝刚一转过走廊的拐角,冷不防被人拉进怀里:“我还怕你被人欺负,原来你这么厉害。”
刚才郭茂兰离了舞池,一看见韩佳宜跟着顾婉凝出去,直觉不好,立刻就去找虞浩霆,他们过来的时候,正听见顾婉凝反问韩佳宜那一句“我是喜欢他年轻好看,位高权重,那你呢?”虞浩霆微一蹙眉,却是笑了出来,便不急着过去,想要听听她们说些什么,待听她说到卫朔,连郭茂兰也觉得好笑,只卫朔脸上一红,面孔绷得越发紧了。
虞浩霆揽住她,眼中尽是笑意,然而顾婉凝却挣脱了他,疏离讥诮的神情叫他愕然:“你怎么能……”
她想说,你怎么能喜欢她?怎么能是韩佳宜?可又觉得说什么都太多余。
她只是失望,她说不清这失望是对他的,还是对自己的。是失望他和韩佳宜?还是失望她在意他和韩佳宜?
她只觉得失望,这世界真让人失望。
虞浩霆以为是韩佳宜跟她编了什么故事,忙道:“你不要信她,我跟她什么都没有。”
婉凝却别过脸不肯看他,漠然说道:“我不想跟你说话。我要回去了。”
叶铮眯着眼睛喝了一口红酒,嗯,还是在江宁比较惬意啊!
天花板上一簇簇的水晶吊灯粲然生辉,纤尘不染的雪白台布上玩具似的漂亮西点,更不用说宝气珠光、长裙摇曳的摩登女郎……想想自己昨天还在陇北,这一个月满眼都是绝域苍苍,平沙莽莽,真是不啻天壤。
哎,跟郭茂兰跳舞的美人儿他怎么看着眼熟呢?他这里还没看清楚,那两个人一转身,只闪过一个背影给他。啧啧,身材不错啊!
人家都说“男要俏,一身皂”,可这女人一袭曳地黑裙,褶皱如流水般的黑丝绸掩映着牛奶的肌肤,叫人移不开眼。等郭茂兰带着那女子转过他身边,近处灯光下一照面,那女子面上的妆简单鲜妍,眉目分明,红唇灼艳,叶铮一番打量,更觉得眼熟。直到曲终人散,那女子停了舞步,挽着郭茂兰往场边一走,行动间不同常人的干练抖擞,让叶铮恍然认了出来——原来是骆颖珊。
哈!这丫头也到江宁来了?啧啧,以前总是戎装严整一丝不苟,也没觉得跟其他人有什么分别,他居然就没留意!
失误,真是失误!
叶铮的动作比脑子快,搁下手里的酒,便笑容可掬地迎了上去:“骆秘书,好久不见,跳支舞?”
“好啊。”骆颖珊落落大方地点头一笑,打趣道,“听说你在陇北都快要以泪洗面了。”
“是啊,陇北缺水嘛!”叶铮揽着骆颖珊进了舞池,两人闲闲聊着,他忽然觉得骆颖珊的眼神似乎总落在别处。
循着她的目光看了看,舞池里人来人往,场边也是觥筹交错,却不知道她是在看谁。眼眸中还带着一点让他说不出的惘然情绪,愈发显得艳色迷离,叫他不知道说什么好。想了一想,他们俩自从虞浩霆离了锦西之后,就没见过面,能说的也只有总长大人,遂促狭笑道:“哎,你瞧着,总长跟顾小姐,好事近了吧?”
骆颖珊闻言收回了目光,微微一笑:“总长或许想,可顾小姐不想。”
“啊?为什么?”
“顾小姐觉得结婚这种事没什么意思。”
叶铮愣了愣,用力点了下头,赞叹道:“四少运气真好!要是女人都这么想,那就好了……”
骆颖珊莞尔一笑:“我倒觉得,是顾小姐运气好。”说着,眉睫和声音都低了一低,语气里透着自嘲,“换了是我,能和喜欢的人在一起,别说结婚,就是跟他去讨饭,我也乐意。”
叶铮眉毛一挑,又赞道:“要是女人都像你这么想,也挺好。”
两人舞到曲终,却发觉虞浩霆和顾婉凝皆不在大厅里,连随行的侍从也都不见了,问了门口的卫兵才知道,说是总长刚才已经走了。大约因为明天是新年假期,又没什么事情,郭茂兰见他们在跳舞,就没过来打招呼。
两个人站在礼堂门口,一时都没了话。这个终点时间还早,按叶铮的习惯,少不了要去找点乐子,但就这么招呼一声就走,好像有点儿……不够绅士:“你是住在参谋部的宿舍吗?我送你回去?”
骆颖珊意兴阑珊地笑了笑:“不用了,我去别处消遣消遣。你自己走吧。”
叶铮微微一愣,这话可不像女孩子的口气,不由笑道:“你要去哪儿?我送你,反正我也没什么事。”
骆颖珊耸了耸肩:“成,我去梦巴黎。”
叶铮的眉毛忍不住又挑了挑,这倒是个好地方!
虞浩霆翻了翻顾婉凝放在桌上的功课,又转到卧室拎起床上的鹅绒靠垫——柔柔的烟粉色是她选的,他的房间里从前并没有这样娇艳的颜色,搁在夜蓝的枕被间仿佛是一点温存的呢喃。syne跟在他身后走来走去,很小心翼翼的样子。
方才他们一路回来,当着一班侍从也不好说什么,等两个人上了楼,他还没来得及开口,婉凝便垂着眼睛,幽幽一句:“我想一个人待一会儿。”她说得很轻,不嗔不恼,反而叫他觉得无从辩解,亦无从劝慰,一迟疑间,她已推了对面的房门,连原本撒着欢过来的syne也被关在了外头。
是韩佳宜跟她说了什么?他一直都觉得她顶大方的,何思思的事她都没怎么在意,还和梁曼琳那么好……况且他和韩小七又没有什么。
“我喜欢他喜欢我,不喜欢你。”他想起她的话,还是忍不住想笑,女人争风吃醋的事情他见得也不少,指桑骂槐冷嘲热讽都是寻常,却少有她这样直白的。人最虚荣的就是不承认自己虚荣,可她连“我是喜欢他年轻好看,位高权重”这样的话都说得理直气壮。
他也是莫名其妙,怎么就招惹了韩小七这个麻烦。他那时候怎么就会觉得她有意思?他一念至此,就吩咐下去,从今以后,官邸里不管有什么事情,都不许招待韩家七小姐。
虞浩霆看了看表,他们回来也有半个钟头了,她说“想一个人待一会儿”,这“一会儿”也差不多了吧?他若无其事地踱到对面,轻轻敲了敲门,却没有人应,想要开口唤她,瞥了一眼远处低头侍立的丫头,忽然觉得有点别扭;想要叫人去拿钥匙,转念一想,也不知道她会不会在里头把门锁上了,可他总不好就这么站在门口。
百无聊赖地转回来,明知道这小东西一点儿用都没有,还是在syne脑袋上敲了一下:“叫门去。”而syne只是直了直身子,困惑地看着他。
这时候,壁炉里的炭火“噼啪”一响,虞浩霆立刻从沙发上弹了起来,那房间她一直没住过,里头冷着呢。她“想一个人待一会儿”,他就让她待着?他昏头了吧?女人从来都是言不由衷口是心非的,他一不留神又被她绕进去了。
这房间一直没有人住过,虽然一应也有日常的洒扫陈设,但满室华艳之中空冷的气息充斥不散,连几枝晚香玉的浓烈味道也像是冻过的,迫人的香,迫人的凉。
她想起那晚,浓红如酒,春深似海,他说:“我祖母家里的旧俗,若有人家生了女儿,就在庭院里种一棵香樟……到了归嫁之期,家人会把树砍了,做两口箱子,里头搁上丝绸做嫁妆——取个‘两厢厮守’的意思。”
他说得那样寻常,可她却觉得那样艰难。
人生世间,要有多么笃定的心意,才会做这样的事?而她能笃定的,不过是他的心意——一个男人此时此地的心意。
她无所依恃,也没有盼望,唯有眼前。
一生欢爱。愿毕此期。纵然只是浮生一梦,亦是一页传奇。她不能去想,他待别人也有一样的心意,更何况是那样一个人?
她只觉得失望。然后,惶恐于这样的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