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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婉凝看了看等在里面的人,眼中并没有讶然的神色:“俞先生有话就请直说吧。我在这儿耽搁久了,不方便的是您。”
“世存此来江宁,纯是替司令探望一下小姐的近况。司令听说小姐在锦西受了伤,忧心不已……”
“既然如此,那我如今安然无恙您也看到了,失陪。”
俞世存暗自一叹:“小姐稍等,司令还有一句话让我带给小姐。”
顾婉凝冷然望着他:“你们要是想打听虞浩霆的事,就算了吧。”
“小姐误会了。”俞世存态度平和地笑道,“司令听闻小姐和虞四少两情相洽,虽然心有不安,但终归是以小姐的终身幸福为念。司令说,沣南上下对小姐的身世一定守口如瓶,请小姐放心。”
“是吗?”顾婉凝低低一笑,面露嘲色,“那我也有一句话,请您转告戴司令:我和虞浩霆不过逢场作戏罢了。”她容色凛冽,口吻更冷,“有我母亲的前车之鉴,我就是再蠢,也不敢重蹈覆辙。你们的事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就不要在我身上打主意了。”
“小姐,当年的事,司令确是不得已……”
顾婉凝面上仍是笑意凉薄:“那今后的事,他也会有别的不得已吧?”手袋上的金属扣凉凉地硌在手心,“雪后燕瑶池,人间第一枝”,他怎么还敢叫人写出来?
请小姐放心。放心?他以为她会信他?
守口如瓶?她若真的嫁了他,那立时就银瓶乍破了吧?
她想起早晨的时候,她回头望他,他正抬手去触自己的唇角,眼里那一点带着讶然的欢欣,叫她刹那间几乎改了主意,可转念一想,她要是这么冒冒失失地跟了去,既麻烦又惹人笑话。
那么,他要是知道了她的身世,他会怎么想?她瞒了他这么久,他又会怎么想?她和他,太过匪夷所思,连她自己都不能相信。疑心,只要一点,前尘种种都会变了模样。可她真的还要瞒着他吗?
她忽然觉得乏力,她根本就是自欺欺人,她明明知道事情一定会揭穿,她不肯说,不过是要逃开选择的那一刻,她宁愿让他来做这个决定。
那一晚,雪太大,风太冷。她可以离开他一次,却再没有力气离开他第二次。
她把车慢慢停在官邸楼前,一个侍从迎过来替她牵了syne:“顾小姐,沈小姐来了,在二楼的小客厅等您。”
虞浩霆和邵朗逸都去了邺南,汪石卿留在江宁自然公务繁忙,婚礼宴客的诸般事宜都交给了沈玉茗一个人,婉凝知道汪石卿不比旁人,格外尽心帮她打点。霍仲祺亦和汪石卿交好,之前又给邵朗逸料理过婚事,汪石卿和沈玉茗这一场更是不在话下。
三人一番商议,仪式放在参谋部小礼堂,简单庄重;晚上的婚宴就开在春亦归,此时阳春三月,南园的桃花正好,不必俗彩装饰,天然就有一份清雅端正的喜意。汪石卿一向不爱张扬,虞浩霆又身在邺南赶不及回来,小霍拟的客人名单被他划掉了三分之一,南园的喜宴只开了六桌,还是为着凑个双数。
沈玉茗觉得白纱别扭,礼服定了旗袍,正红的缎面衬得人一脸喜色,通身凤凰牡丹的纹样个个新娘都穿,可裹在自己身上,仍然觉得新。嵌了金线的鸾凤繁花摸起来微有些涩,摩挲上去反而让她觉得真切,纵然这一场花月佳期另有深意,可终归亦是她心心念念了许久的锦绣良辰。
沈玉茗换过衣裳出来,见顾婉凝正坐在外头翻看她们方才取的结婚照片,霍仲祺站在她身边,语笑晏晏的两个人,在她眼里落下一双俪影。沈玉茗听见自己心底幽幽一叹,面上的笑容却蕴足了待嫁女子饱满的恬美。
顾婉凝听见她出来,拿起手里正在看的一张照片:“沈姐姐,我们都觉得这张最好。”沈玉茗走过来看时,是她穿了裙褂略低了头坐着,汪石卿立在一旁,手搭在她肩上的那一张,婉凝把照片递给她,笑吟吟地赞了一句,“好温柔。”
到了婚礼前一日,诸事停当,手里的事情骤然一空,愈发叫人觉得春日迟迟。明月夜四周的垂柳柔枝临水,案上绿嫩的明前“雀舌”银白隐翠,蒸好的鲥鱼上摞了纤巧笋芽。
“鲥鱼最娇的,一碰到网就不动不退,束手就擒。”
“为什么?”
霍仲祺呷了口茶,闲闲笑道:“说是这鱼爱美,怕刮掉了身上的鳞片,宁可死,所以苏东坡叫它惜鳞鱼。”
“真的吗?”婉凝搁了筷子,忽然觉得方才吃下去的鱼肉有点可怜。
“传说而已,许是它胆子小或者特别傻呢?既然已经是‘网得西施国色真’,你就不要再辜负它了。”
他的笑容太温存,她的眼波太曼妙,周遭的柳影春光让沈玉茗心里掠过片刻的恍惚——
“沈姐姐,我喜欢一个女孩子,可是,我不知道怎么和她在一起。”
“要是她肯和我在一起,我这一生,决不负她。”
“我这一辈子最佩服的人就是四哥。”
“但愿他是一时心血来潮。”
如果石卿猜得没错,那明天……她忽然觉得许多事都不像是真的,那凤凰牡丹的旗袍,那低头浅笑的照片,连南园的桃红霏霏和流水般过往的光阴都不像是真的——她五岁那年开蒙学戏,师傅说,戏虽假,但情却需真,彼时的她心念分明:台上的李香君是假的,可那“薄命人写了一幅桃花照”的情肠却是真的;然而今时今日,她却再分辨不出什么是真什么是假了。
从明月夜出来,顾婉凝吩咐开车的侍从转去梅园路,沈玉茗正疑惑间,霍仲祺已回头笑道:“沈姐姐,四哥备了一份结婚礼物给你和石卿,反正今天没事,不如我们就顺便取了。”
车子直开进一处庭院,花木葳蕤中是一幢红砖清水墙面的英式别墅,坡面屋顶,拱形高窗,房子后身的花园极大,不知道是什么人家。等在楼前的军官服制比寻常戎装深了一色,沈玉茗一看便知是总长官邸的侍从。他们一下车,顾婉凝就从那人手里接过一个文件袋,转手递了过来:“沈姐姐,这个就是了。”
沈玉茗打开看时,竟是一份房契,地址正是这幢宅子,她心下一惊,连忙推辞:“四少这份礼物太……”
“四哥说,石卿总要有自己的公馆,总不能结了婚还住在参谋部。”霍仲祺一边说一边步履轻快地上了台阶,“我放了些家具在里头,算是跟四哥凑个份子吧!”说着,推开了门,转脸一笑,“你要谢就谢婉凝,房子和东西都是她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