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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查过当年的旧事,虽然不能窥得全貌,但那一场陈年的旧情迷梦,想来也总该有几分刻骨铭心。如果是别人,他或许一点都不会信;可偏偏是她,他就一定会有那么一点期许。
而他也只要这一点,就够了。兵强者,攻其将。将智者,伐其情。
不过,如此。
只是他不能告诉她,他不会让她知道她的秘密也是这棋局的一部分,她若是知道了,这根刺就永远都拔不掉:“所以,你还得在这儿待些日子。”
顾婉凝沉默了片刻,坚决地摇了摇头:“我不想。”
“你一定得帮我这个忙。”邵朗逸说着,突然握住了她的肩,“这件事一了结,我就跟参谋部请辞。”
顾婉凝一惊:“你请辞?”
“嗯。”邵朗逸点头道,“我现在有的,都不是我想要的。如果这次拿掉沣南,我对浩霆也算有个交代了。你要当我是朋友,就帮我这个忙。”
事情来得突然,她没料到他有这样一层意思,正思量间,邵朗逸的语气里似乎生出了些异样的温柔:
“你放心,等仗打完了,我马上带你走。”
她察觉他身上有微薄的酒意,心绪蓦然一乱:“好。”
邵朗逸若无其事地放开了她,眼角眉梢扬起的笑容像破云而出的新月一弯,刚要开口,却见她匆忙让开了两步。“你没有别的事了吧?我去看看一一。”也不等他答话,便转身进了内室。
他的笑容慢慢淡了下去,心底有烟雨细细,却不知是欢悦还是失落。
邵朗逸从赊月阁出来,挡掉了孙熙平擎过来的伞。红楼隔雨相望冷,珠箔飘灯独自归。疏疏落落的雨丝落在人身上,沁凉,温柔,一如他的心事,说不出是冷是暖。
孙熙平跟在他身后,也收了伞淋在雨里,半是好笑半是感慨,三公子这是又被人“请”出来了吧?自己的宅子,自己的女人,怎么就这么憋屈呢?嗨,眼下这也是小事了,他们在唐家闹了这么一出,今天晚上不知道有多少人都得辗转反侧了。
“我听说——邵公子跟虞四少在唐家动手啦?真的啊?”陈安琪虽然结了婚,从前的性子却是一点也没有改。
“怎么可能?”顾婉凝拿了翡冷翠的威尼斯面具给一一玩儿,头也不抬地答道。这些天,她一直躲着邵朗逸。她总觉得,他和从前有什么不一样了。他那晚的话,每每回想起来,都叫她惊骇。
“等仗打完了,我马上带你走。”他说,我“带”你走,不是我“送”你走。他是无心的,还是另有深意?
陈安琪挖了一大块提拉米苏:“让她们说得有鼻子有眼的,跟亲眼看见似的。那你跟他……到底怎么回事啊?”
“真的没有什么,碰巧遇到跳了支舞而已。”顾婉凝神情自若,陈安琪却不大肯相信:“你真的一点儿都不喜欢他了?”
“我和你出来是散心的,你再这么烦,我可走了。”顾婉凝说着,抱了一一起身就走。
陈安琪连忙叫她:“哎,我不说了还不行吗?你别恼啊!”
婉凝捏着一一的两只小手冲她摇了摇:“我带他去洗手。”
顾婉凝拉着一一从盥洗室里出来,只觉走廊边的镜子里有人影闪过,她脚步一停,果然一个侍者模样的年轻人跟了上来:“夫人。”
她本想快步走开,可一个不甚清晰的念头却阻住了她:“你们胆子也太大了。”
那人又恭谨地靠近了一步:“敝上只是有一句话想问一问夫人。”
“我没什么可说的。”顾婉凝压低了声音,耳语般说道,“你们的事我什么都不知道,也不想过问。他想在我身上打主意?还是死了这个心吧。”
她抱着孩子回来,格外专心地哄着一一吃东西。
今天来翡冷翠是她的主意,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有意还是无心,刚才这一幕,真的全然在她意料之外吗?她是恨他的,她根本就不关心他的成败生死,她只是厌恶,厌恶他们把她扯进这样的事情里来。她这样想着,终于平静下来。
他们的事,和她没有关系,很快,她就不必和他们再有丝毫瓜葛了,只除了——
她忍不住在一一额头上轻轻亲了亲,一一仰起脸对她笑:“妈妈。”叫得人满心都是阳光。
沣南和江宁相峙之势已有十余年,而这一次,战事来得全无征兆。几乎是一夜之间,戴氏所部沿沔水而上,连战连捷,刚到十一月就已经推进到了宝沙堰。布阵排兵原没有什么“用兵如神”的奇迹,虞军在沔水的布防地图和战防计划他都握在手中,自然事半功倍。只是之前两个月的战事太过顺利,未免让人疑虑。宝沙堰是邺南要冲,虞军沔水北岸防线的重中之重,又有参谋次长唐骧亲自督战,戴氏的攻势便被遏止了下来;但这样一来,戴季晟反倒觉得心里踏实了一点。
当年,他就是攻克宝沙堰之后直取邺南,如果不是他在嘉祥的行辕被唐骧奇袭得手,陵江南北的如画江山,早就该是他的了。这一次,他们不会再有那样的机会了。
“司令,二十九旅急电。”
凌晨三点,机要秘书递来的电文打开来只有一句:“宝沙堰已克”。五天了,他等的就是这个消息。接下来的事情都按部就班,在沙盘上和脑海中演练了上百次的作战计划,即将从纸面上腾然而起。这么多年了,原来到了这个时候,他还是忍不住会心潮起伏。
“让十一师每隔一刻钟报告一次位置,到达指定位置后,七个小时之内拿下嘉祥。”最后一条电文发出去,清晨的行辕尤为安静,俞世存笑吟吟地带着勤务兵敲门进来:“司令,早饭还是要吃的。”
问题出在傍晚,奉命攻取嘉祥的十一师,有一个团突然失去了联络。只是其他各部都进展顺利,在众多电文里,起初这件事并没有引起太多注意。一直到十一师的师长亲自拨电话到行辕,戴季晟才知道了这个消息。
“这个团是丢在禹岭了。”戴季晟把手在地图上轻轻一按,“不对……”后面的话,他没有说,就算是碰上了唐骧在禹岭的主力,他们也没有办法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无声无息地就吃掉一个团。
一定有什么地方不对。
戴季晟飞快地翻了一遍最近几天重要的电文,突然面色一凝:“世存,之前你在江宁的人说见过清词,她说了什么?”
俞世存皱眉一想,苦笑道:“小姐说的都是气话。”
戴季晟目光更沉:“她说了什么?一句都不要漏。”
俞世存仔细想了想,谨慎地说道:“小姐说,她没有什么可说的。这些事她什么都不知道,也不想过问。”略一犹豫,接着道,“小姐还说,司令要是想在她身上打主意……还是死了这个心吧。”
戴季晟默然了片刻,沉声道:“让第四军马上停止过江,在沔水南岸待命,宝沙堰以北的部队全部撤回来,快。”
“司令!”俞世存先是一惊,旋即道,“那十一师和第六师呢?”
戴季晟摇了摇头,面色青白:“来不及了。就当他们打个掩护吧。”
送进总长办公室的电文一封一封都是捷报,却没有人笑得出来。这样的心境就像是挂帆沧海,一张网铺天盖地撒下去,末了捞出条金鱼——炖了都嫌费柴。汪石卿这班人不用虞浩霆吩咐便自己按部就班分了工,请他签字示下之后鱼贯而出。
邵朗逸和虞浩霆一时相视无言,他们几番筹谋,兵行险着,无非是想速战速决,就算不能拿下沣南,至少也能让戴季晟几年之内无力用兵。可到底还是出了纰漏,你咬了别人一口,疼,却不致命;那等到别人攒足了力气咬你的时候,就一定更拼命。
“算了。”虞浩霆抿了抿唇,简洁地下了个断语,“原本就是我们想得简单了。”眼下,他们有更要紧的事要安排。
邵朗逸道:“你叫唐骧留在邺南吧,龙黔那边——我去。”
虞浩霆微微垂了目光,沉默了片刻,突然抬起头,口吻轻快:“不用,你走吧。”
邵朗逸一笑起身:“我忽然不想走了。再说,龙黔风光极好,我每次去,都觉得该待久一点。”
虞浩霆亦跟着他站了起来,两人眼中有一样的了然心意:“龙黔山高水险,多瘴多疫,你小心。”
邵朗逸笑道:“所以我去最好,你忘了,我是学医的。”
虞浩霆肃然点了点头,“等你回来我赔个学位给你,就近吧,陵江大学怎么样?”
邵朗逸想了想,正色道:“他们没有医科。”
“没有吗?”虞浩霆蹙了蹙眉,“那回头请谢少爷捐一个。”
邵朗逸走到门口,忽然停了脚步,语气也变得静薄淡定:“以后的事,变数太多。眼下戴季晟一时半会儿顾不上别的,不如,你考虑一下和庭萱的事。”
虞浩霆眼波一僵,低声道:“再说吧。”
到了年底,江宁的报章上连篇累牍都是虞军在沔水的战绩,顾婉凝看得生厌,一面给欧阳写信安排自己和一一出国的事,一面慢慢整理行装。
然而,邵朗逸却突然变得异常忙碌,偶尔到泠湖来,逗着一一玩儿一阵就走,她每每说到这件事,他当着她的面都是一口应下“好,我忙完这几天就安排”,然后便没了下文。如是几次,她也不再同他商量,只想着等到开春自己定了船期就走,也不必他来安排了。
“大门的警卫说,夫人来了……问您要不要见?”宝纤的话传得有些慌张,算起来,康雅婕已经有两年多没有踏足过泠湖了。
婉凝约略一想,虽然不觉得有什么必要和康雅婕碰面,但这毕竟是邵家的宅子,把邵夫人挡在门口太叫人难堪,便点了头。
一会儿工夫,宝纤引着康雅婕过来,她解着大衣手套,静静打量顾婉凝:“这些日子,你还好吧?”
康雅婕平素待人接物,就算是春风满面心情极佳的时候,也总是带着三分骄矜,然而今日淡妆素衣,黛蓝的长旗袍深沉简净,神态口吻也平和了许多,顾婉凝见状,客气地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