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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雅婕浅笑端然,落落大方地走到她身边坐下:“我也没什么事,就是忽然觉得闷,想找人聊聊天。”她顿了顿,似是有些尴尬,“那次的事情,我不是有意的,我也没想到会闹成那样。”
康雅婕眉宇间的一缕落寞随着言语滑出,顾婉凝亦觉得有些恻然,想了一想,陪她坐下:“我以后可能没什么机会陪夫人聊天了,过些日子,我就要带一一去看我弟弟了。”
康雅婕闻言一怔:“你要去多久?”
婉凝笑道:“还没想好,不过山长水远去了,总要多待些日子,顺便探一探朋友。”
康雅婕敛去了面上的讶然神色:“你跟朗逸商量了吗?”
“之前就说过的,只是因为之前一一生病,后来邺南又有战事才耽搁了。”康雅婕见她全是闲话家常的语气,沉吟了片刻,眼中仿佛有飘零的笑意:“你真的要走?”
顾婉凝有一闪念的迟疑,但还是郑重地点了点头。
康雅婕审视着她,忽地一笑凄凉:“那你为什么要来?”
顾婉凝淡笑着站起身来:“有些事,以后三公子会和夫人解释的。”
康雅婕却没有理会她“送客”的姿态,仍然端坐在那圈乌木玫瑰椅中,腕子上的钻石手钏流光闪烁。“原来,你是心甘情愿陪他演这出戏。”她挑起眉梢,眼中尽是怨怼,“你到邵家来,就是为了这个?你是为了什么?为了虞浩霆?”
顾婉凝眉心轻皱,不明白她这突如其来的怒意是从何而来:“夫人只要在意三公子就是了,何必在意我的事呢?”
康雅婕冷笑,她何尝想要在意她的事?可就为了他们这场戏,却戳破了她最瑰丽的一场梦,就算他们不过是假凤虚凰,可是那长门一步地,不肯暂回车的绝情却是真的!
她本以为她和她一样,做了蒙于鼓中的一颗棋;原来,只有她自己是傻子。可她凭什么能这样若无其事?她毁了她珍视的所有,还毫不在意地问她“何必在意”?她这样的女人,是没有心肝的吗?
那她在意什么?
康雅婕一眼瞥见散在地毯上的各色玩具,俯身捡起一块六面画积木在手里把玩了两下。“我只问你一件事,你这个孩子真是朗逸的吗?”不等顾婉凝答话,她便把手里的积木随手一丢,轻声道,“不会是姓虞,或者——姓霍吧?”
康雅婕的话轻如自语,却如雷雨中的电光迫得顾婉凝面上一片惨白。她这样的神情,让康雅婕忽然有种莫名的快意,原来,她也有这样狼狈惊惶的一刻,康雅婕轻轻叹了口气:“我之前还奇怪,你做出这样的事,虞四少怎么还容你待在江宁?原来不是因为他痴心,是因为你有用。”
顾婉凝的双手紧紧攥在身前,淡青色的血管微微凸出了手背:“夫人,您该走了。”
康雅婕轻轻一笑,站起身来:“你知不知道小霍和虞四少,兄弟一样的人,他怎么就敢跟你……”她声音低了低,还隐隐带着笑意:
“因为他知道,虞四少一定不会娶你。虞家少夫人的位子,多少年前就许给他姐姐了,虞霍两家的亲眷人人都知道,他们是青梅竹马,天作之合。不信,你去问朗逸。”
她讥诮的眼神在顾婉凝脸上慢慢扫过,却没有收到自己期待的信息,顾婉凝眼里连方才的惊惶都不见了,唯有波澜不兴的沉静,声音也淡了下来:
“夫人,您该走了。”
顾婉凝说罢,也不再看她,蹲下身子一样一样收拾起地上的玩具来,烟绿的裙摆落在米金色的地毯上,仿佛一盏空落的花萼。
“虞霍两家的亲眷人人都知道,他们是青梅竹马,天作之合。”
人人都知道的事,怎么只有她不知道呢?
她想起她们第一次见面,她那样亲和平然地唤他,她当时亦觉得诧异,他说,这是小霍的姐姐,刚从国外回来,她便丝毫不作深想;他匆匆带了她走,她后来还以为他是避着韩佳宜,真是可笑。可是这位霍小姐再见她,从来都是泰然自若亲切有加,她想不到,一个女子竟可以有这样的好涵养,还是,她根本不值得她在意?
只是人人都知道的事,怎么就没有人告诉她呢?他不提,他的人,无论是方正端肃如卫朔,还是心思缜密如郭茂兰,自然都不会提,也不敢提。别人呢?闲事不问的三公子,玩世不恭的谢致轩,还有小霍……居然从来没有人提点她一言半语,她忽然觉得害怕,这些年,她身处其中的这个世界她根本懵然无知。怪不得他那样容易就不要她了,花开各有期,她怨不得旁人,他的世界本就不属于她。
邵朗逸一进赊月阁,便笑问顾婉凝:“一一呢?”
“睡了。”顾婉凝一边随口应着,一边在一一的玩具里挑拣。
“这么早。”邵朗逸看了看她摆出来的模型火车、小铁皮鼓之类,笑微微地说道,“你找什么呢?我帮你找。”
“他的玩具太多了,不能都带走,我拣几样给他在路上玩儿。”
邵朗逸笑意不改,眼波却重了:“我这段时间事情多,过些日子就安排你的事。时间来得及,你不用这么急着收拾。”
“不用了。我已经叫人订了船票,两天以后从华亭走,就不麻烦你了。”
邵朗逸静默地看着她把挑出来的玩具排进箱子,才问:“康雅婕今天来做什么?”
“邵夫人觉得闷,来找人聊聊天。”她说着,又去收拾一一的衣服。
“她跟你聊什么?”
顾婉凝手上的动作微微一滞:“女人聊天不过是些家长里短的闲话,比如虞总长和霍小姐这样青梅竹马,天作之合,恐怕连邵夫人都羡慕呢。”
邵朗逸淡淡道:“那都是以前的事了。”
“哦,原来是真的。”顾婉凝这才抬起头来看他,灯下眸光剔透,“你说,人人都知道的事,怎么从来没有人告诉我呢?是因为反正也和我没关系吗?”她抿了抿唇,竟是莞尔一笑,“其实,我也觉得霍小姐很好。”
她这一笑,仿佛一支迎面而来却不及躲闪的箭,直直破开他的胸腔——邵朗逸的语气中是少有的郑重:“因为那都是以前的事了。”
顾婉凝仍是笑意宛然,如落花漩在清溪:“我还有一件‘以前’的事,想问问邵公子。”她低低侧开了脸庞,声音也像檐前的风铃,有微颤的余音,“两年前,南园的事,邵公子是不是知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邵朗逸心底一叹,轻轻合了下眼帘:“那件事不是你的错,你不要再想了。”
顾婉凝望向他的目光疏离而空旷:“是我错了。”
邵朗逸上一次回公馆,已经是一个多月之前的事了,这会儿夜色深沉,外头薄飘了初雪,他却突然回来,公馆里的下人都不知道是忧是喜。好在他也没吩咐什么事情,径自上楼敲开了康雅婕的门,不到十分钟的工夫,便又下楼走了。
几个丫头见他脸色不好,猜度两个人是吵了架,可等了许久也没听见康雅婕砸东西。宝纹大着胆子敲门去问康雅婕要不要吃夜宵,却没人应声,她心中忐忑,小心翼翼地推开了门,只见康雅婕倚着沙发跌坐在地上,神情怔忪,全然不曾察觉她进来。
“夫人!”宝纹慌忙想要扶她起来,康雅婕却挣开了她,手背颤巍巍地在脸上擦过,又抬到眼前,喃喃道,“我怎么没有哭呢?”
“雅婕。”
他今晚唤她的声音一如往昔的轻柔温和,但逼视着她的目光却让她全力撑起的冷淡矜持都成了惶然:“你为什么总不肯听我的话呢?”
“是我说了什么你不想让她知道的事吗?”康雅婕强自装出一副不以为然的神态,“她自己的事,她不该知道吗?”
邵朗逸望着她,眉目清举,仿佛早春时节湖堤上只能遥遥远目的新柳含烟:“那你自己的事,你都知道吗?”
康雅婕一愣:“你什么意思?”
“你有没有想过,我们为什么要结婚?”他淡漠的口吻让唇角细微的笑容越发难以捉摸。
康雅婕胸口起伏了几下,冷冷一笑:“我没有你想的那样傻,我当然知道你们是为了跟我父亲合作,只是从前我不愿意这么想。”
“雅婕,你误会了。”
邵朗逸唇边的笑容似乎更温存,但眼中却没有一丝暖意:“我娶你,只不过是因为浩霆看不中你。他宁愿跟你父亲兵戎相向,都不肯要你。”
他悠悠叹了口气:“我这个人怕麻烦,只好勉为其难了。”
“你!”
康雅婕脸色涨红,抬手就朝他脸上挥去,邵朗逸一把握住了她的腕子,冰凉的目光罩在她身上:
“你想不想知道,你父亲是怎么死的?”
康雅婕的怒火突然被冻住了,惊疑地盯住了他的眼,他的眼如空谷寒潭幽深难测:
“你还记不记得那天,你本来也要去的,可我偏带你去了泠湖——我是怕吓着咱们的女儿呢。”从他口中说出的每一个字都仿佛最难耐的凌迟,康雅婕颤抖着从他手中挣开,嘶声道:
“是你们……是你们做的?!”
邵朗逸摇了摇头,又恢复了平日的闲雅清朗,甚至还略带着一点漫不经心的温柔:
“我们只不过,什么都没有做罢了。”
我们只不过,什么都没有做罢了。
这是他今晚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只这一句话,便抽走了她所有的气力。她像萎谢的藤蔓缓缓跌在地上,所有的记忆都鲜明得就像在昨天,她竟不知道究竟哪一段才是真的。
又或者,这一切都是一场漫长的噩梦,等她醒来,一切就都好了。
会吗?还会好吗?
过了两岁的小邵珩已经很喜欢自己走路了,抓着妈妈的手在邮轮甲板上踩来踩去,见到什么都觉得稀奇。“妈妈,大船!”“妈妈,鸟!鸟!”
“夫人,马上就要开船了,回去吧。”
孙熙平低声劝道,他们一路“送”着顾婉凝过来,怎么劝都没用,只好跟到了船上。顾婉凝却已经懒得理会他了,自己把一一抱起来,给他指点远处的船只。孙熙平也不再说话,默然侍立在边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