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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腾跟着霍仲祺趁夜色摸进了沈州。雁孤峰的炮兵阵地暴露之后,他们也一天到晚挨炸,可这会儿进了城,他才知道什么是尸山血海。沈州城失陷泰半,“阵地”犬牙交错,反反复复的巷战已经让人不知道是为了活还是为了死,像他们这样全须全尾衣不粘血的竟一个也没有。
一个头上缠着绷带的排长带着个通信兵猫在巷口的掩体里正往外放枪,瞄见他俩从后头过来,骂骂咧咧地招呼了一句:“哎哟喂,哪个长官部跑出来您二位啊?帮兄弟顶一把再走?”
待他俩走近,那人借着炮火光亮看清了霍仲祺的肩章,不由有些讪讪:“长官……”
霍仲祺伏下身子四周围打量了一番:“你这儿守不住,跟我走。”
那排长一愣:“去哪儿?”
小霍的舌尖在牙齿上掠了一下:“美华银行。”
长官的话甭管对错都得听着,他们一路过去,二十分钟的路打打停停愣是走了两个钟头,又凑着十多个散兵游勇。马腾身上的鸡零狗碎全都撇了,路上碰到半个小队的扶桑兵,眼看他刺刀拼不过,边儿上的小通信兵一枪打在那扶桑人头上,他过去拍了拍人家,“谢”字还没出口,就见那小兵白着脸,眼神儿都是恍惚的。
霍仲祺走过来,把自己的酒壶递给他:“害怕?”
那小兵一仰脖子喝了,木着脸摇头,霍仲祺忽然温和一笑:“以前我的长官跟我说,要是第一次杀人的时候连手都不抖,那是畜生;可要是该杀的人,你下不了手,那就是废物。”
马腾听着咂了咂嘴:“那畜生好,还是废物好啊?”
霍仲祺白了他一眼:“自己想。”
等他们到了美华银行的栈库,一班人便明白霍仲祺为什么要到这儿来了。这是附近最高的一栋楼,水泥浇筑,墙体极厚,里头还有现成的防洪沙袋能用来当掩体。不过,他们也不是头一个想到这儿的,里头原本就守了一个连,只是这会儿还能开枪的全算上,也就剩下十几个了。
马腾摸了摸墙上弹痕:“团座,你怎么知道这儿啊?”
霍仲祺把机枪架在窗口上试了试,又转身要上楼顶平台:“我在隔壁喝过酒。”
天色渐明,通信兵一脸惊喜地跑过来:“长官,这楼里的电话还能用,不过,不是军用线。”
霍仲祺眉峰一扬:“能接到师部吗?”
通信兵摇了摇头:“师部的电话早就打不通了。”
“想法子联系前敌指挥所,问一问最近的援军在哪儿,什么时候能到。”
“是。”
蔡正琰突然接到这么一个电话,也不知是急是怒,本来他就为着支援部队被阻在外围心急火燎,按说沈州城里这个时候还有电话能接出来是件好事,可是那边一说带兵的是个姓霍的炮兵团长,蔡正琰只觉得头都大了两圈儿。霍仲祺丢了的事儿,他刚刚知道,还盼着能有别的消息,没敢立刻告诉绥江行营。这儿冒出来个霍团长,不是他还能是谁?
“娘的!”马腾坐在地上喘了口气,又回身扔出两颗手榴弹才放心,“还没完没了了。”
三天了,白天四轮,晚上两轮,扶桑人倒是不偷懒,幸好守军进来之前烧了周围的民房,扶桑人没有掩体,要不然,就他们这些个人,累也累成孙子了。
他偷眼看霍仲祺,团座大人脸色苍白,双眼却光芒晶亮,颈子上一痕灼红触目惊心。
今天一早,霍仲祺就提着枪上了楼顶,本来他们在上面架了两个机枪位,可子弹不够,只撑了两天。今儿个团座不知道抽的什么风,在上头一边“散步”,一边瞄着下头的扶桑人放枪。要不是他灵醒,跟上去把他扑倒,说不定他这脖子就得给打穿了,乖乖,真是一身冷汗啊!
偏他一点儿领情的意思都没有,踹开自己不算,还磨着牙感慨了一句:“要是小白在就好了。”
小白?小白有什么好?除了枪法比他好那么一点儿,人事儿不懂!提起小白,他就想起他们在陇北的时候,小白打了兔子回来烤,团座每回都先撕一只兔腿给小白——哪儿像他们以前那个连长,活脱脱一个小军阀!兔子都孝敬给他玉香楼的姘头了,也不怕叫子弹硌了牙!对了,他还藏了本书在小白那儿,那破孩子肯定要偷看的。
他们这回怕是再也见不着了吧?他这么想着,鼻尖儿就有些泛酸。
冷不防霍仲祺得空瞟了他一眼:“想什么呢?”
他慌忙抖擞了下精神,故意苦着脸打马虎眼:“团座,我把你的口琴丢路上了。”
马腾说完,原等着霍仲祺再踹他一脚,却见团座大人神色一肃,一瞬间他也反应过来,西南方向远远有密集的枪炮声传来,他脸上还没来得及浮出一点喜色,那声音却又平息下去了。不等他稳过神儿,就听近旁砰然炸响,娘的!又来了,两只手自己就扶在了枪上。
霍仲祺却按了按他:“走近了再说。”
这回似乎有些不同寻常,冲过来的扶桑人比之前多了两倍,他换枪管儿的工夫,就有十几个冲到了近前,就在这时,东边的窗口突然栽出一个人来,堪堪要落在人丛中,马腾心里一抽,没见有手榴弹扔上来啊,怎么会有人摔出去呢?然而就在那人将要落地之时,突然有连串爆响,腾起浓烈的烟火,他周围的扶桑人瞬间血肉横飞,距离稍远没被炸死的也呆了一样,炸过之后才恍然卧倒在地上,不敢站起来。
霍仲祺厉声喝道:“怎么回事?!”
只听那个通信兵上气不接下气,一边哭一边答:“我们排长……我们排长爬出去了。”
头天晚上跟他们一道儿过来的那排长在路上就受了伤,身上中枪,一只膝盖被打得粉碎,没有医官,没有药,只能等……等着活,等着死。等到不愿再等,绑了两捆手榴弹在身上,爬上窗台栽了下去。
霍仲祺没有回头,手里的步枪奇稳,冷漠的枪声点在还活着的人身上,一朵一朵血花融在还未散去的血雾中,映红了他的眼。
从未有过的宁静让这个午后显得格外漫长,他们来的时候能凑出一个排,现在就剩下六个人了,除了那个守着电话的通信兵,没有一个是完好的。子弹咬在肉里火辣辣地疼,血流得他都想自己舔一口,马腾龇牙咧嘴地冲着霍仲祺笑了笑:“还没动静,这些狗东西不会也死绝了吧?”他没留意到自己那个“也”字用得有多绝望,他只希望他们现在来,趁着他还能动。
霍仲祺坐在墙角,军装上洇满了血,一层一层深深浅浅叠上去,辨不出伤口,他摘了钢盔撂在一边:“我猜——他们要打炮。”一笑悠然,仿佛依旧是当年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的五陵年少。
“娘的!”马腾啐了一口,不再作声。
正在这时,那个小通信兵突然跑上来:
“团座,团座!接进来一个绥江行营的电话,找阵地指挥官!问有没有一个姓霍的团长。”
霍仲祺欠了欠身,一下子没能站起来,马腾眉毛一竖:“小王八蛋!把电话机拖过来!”
听筒里传来“滋滋”的噪声,霍仲祺拿听筒的手有些迟疑:“长官,二十六师炮兵团团长霍仲祺向您报告。”电话那头的声音异常坚稳:“我是虞浩霆,报告你的方位。”
他忍了又忍,喉头像被堵住了一样,一痕泪水飞快地滑落下来:
“四哥……”
“四哥……”电话那头的声音微微颤抖,他攥住听筒的手指节发白,声音却依然沉笃:“我是虞浩霆,报告你的方位。”
“报告长官,我们在美华银行栈库,坐标大约是123.38E,41.8N。”
“我现在命令你们隐蔽待援,重复一遍,隐蔽待援。这是军令!听清楚没有?”
“四哥,我对不起你。婉凝……”炮弹尖锐的呼啸破空而来,霍仲祺猛然在脸上擦了一把,死命咬了咬唇,“她……那天在南园,她只以为……她只以为我是你。”
巨大的轰鸣声震耳欲聋,空气蒸腾着热浪,电话里没了声音,抛下听筒,霍仲祺靠着墙慢慢站起身,又去摸枪:“在这儿死,还是再出去找找便宜?”
马腾也从地上撑了起来:“团座,您去哪儿我去哪儿。”
他伏在用敌军尸首垒起的掩体上,向硝烟中的人影开枪。
这是最后一次了吧?
这几年,他运气太好,他这才知道,给自己一个合理的死法也并不是那么容易。
那天晚上,第一颗弹片穿过他的身体,瞬间撕裂的痛楚反而让他心里一阵轻松,可旋即却又难过起来,原来子弹射进身体是这样的感觉。他想起那年在广宁,他眼睁睁地看着一朵血花在她身上绽开,她那样娇,她怎么受得了?
这次真的就是最后一次了吧?
失去意识的那一刻,他依稀听见马腾常哼的那支小调:
“旮梁梁上站一个俏妹妹,
你勾走了哥哥的命魂魂。
山丹丹开花满哇哇红,
红不过妹妹你的红嘴唇。
……
是谁呀留下个人爱人,
是谁呀留下个人想人。
你让哥哥等你到啥时候?
交上个心来看下个你,
舍得下性命舍不下你。”
他突然有一丝后悔,却又觉得安静。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巨大轰鸣声过后,电话那边再也没了声音,虞浩霆犹自握着听筒,凛冽的目光恸意鲜明:“现在沈州推进最深的是谁?”
林芝维忙道:“三十师。”
虞浩霆缓缓放开电话,每一个字都咬得重如千钧:“告诉杨云枫,小霍在城里。”
沈州是北地的交通和通信枢纽,一旦失守,就洞穿了绥江防线。燕沈之间的铁路若落在扶桑人手里,燕平无险可据,国内战局就会糜烂。所以,必须咬死。杨云枫的部队驰援沈州,星夜行军,占了一个“快”字,可到了现在这个份儿上,想再进一尺一寸都得用人命来填。
“告诉杨云枫,小霍在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