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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贞生见状,若无其事地朝边上招呼了一声:“星南,替我送送许处长。”
瞿星南送了许卓清回来,见花厅里的酒宴和水阁里的戏都已撤了,薛贞生自己倒握了一把胡琴坐在池边的条石上,闭目拉出一段西皮二六:“诸葛亮无有别的敬,早预备下羊羔美酒犒赏你的三军。既到此就该把城进,为什么犹疑不定、进退两难,为的是何情……”
“司令。”瞿星南走近他低声回禀道,“许处长直接去了机场。”
薛贞生点了点头,又拉了两个音,忽然停了弦:“星南,叫军需那边准备好,回头收编龙黔的溃兵。”
“是。”瞿星南应了一声,人却站着没动。
“怎么了?”
“司令,我们真要跟江宁那边撕破脸吗?”
“我跟谁都不想撕破脸,他们也都不会想跟我撕破脸。”薛贞生轻轻一笑,“李敬尧那样的人,你也跟了他那么久,为什么?”
“他有钱。”瞿星南脸上不见一丝隐晦尴尬。
薛贞生又是一笑,摆了摆手,瞿星南颔首退了出去,只听身后胡琴复响,薛贞声唱得顿挫悠扬:“……左右琴童人两个,我是又无有埋伏又无有兵。你不要胡思乱想心不定,来来来,请上城来听我抚琴。”
撕掉昨天的日历,新的数字一跳出来,婉凝心上不由蓦地一震,指尖在那数字上慢慢描了一圈,忽然有了主意。
行营的厨房里存着一台烤箱,经年没人动过,顾婉凝请勤务兵挪了出来,仔细擦拭干净,接了电一试,倒还真的能用。这边鸡蛋、牛乳、砂糖都是现成,只缺了打蛋器,于是原本就麻烦的一桩事情,不免更加费力。行营的司务长闻讯过来查看,见她握了三根筷子在那里打蛋,虽然努力,但一看就是生手:“小姐是要做什么?”
顾婉凝动了动嘴唇,刚要开口,却莫名地有些赧然,越发认真地搅动蛋白:“我想烤个蛋糕,一会儿就好,不会耽误你们中午开饭。”
这司务长知道这女孩子是来探视霍仲祺的,此时见了这个情形,也体谅出一点儿小儿女心思,遂笑道:“西洋点心我们不拿手,不过小姐要是找人帮忙,尽管吩咐。”
那小勤务兵没见识过这么“糟践”东西的做法,看她把面粉倒在蛋黄液里,忍不住咂了咂嘴:“小姐,我们家过年的时候擀面,这么多面——”他一边说一边比画,“就一个鸡蛋。一个就够了,可香了。”
顾婉凝嫣然一笑,力气都花在手上,却也顾不得理他。勤务兵看着她弄了牛乳、砂糖一通鼓捣,只觉得心疼,眼睛一错不错地盯着烤箱,唯恐有什么闪失,对不起那一锅鸡蛋。等顾婉凝拉开烤箱,小心翼翼地取了蛋糕出来,那勤务兵更是大气也不敢出,这一大块浅黄上头覆着一层咖色的所谓“蛋糕”,这么瞧着可还没一锅鸡蛋好吃呢!
顾婉凝沿着蛋糕边缘切了一行,自己削出一块尝了,把剩下的递给他:“你尝尝。”
勤务兵接在手里,使劲儿抽着鼻子嗅了嗅乳香,又前后端详了两遍,才一狠心咬了下去,这一口下去说不定就是半个鸡蛋了……咦?真还挺好吃的,一块吃完,意犹未尽地抹了抹嘴,也不知是赞是叹:“小姐,您弄这个是好吃,可就这么一个,我自个儿一顿饭就吃了,您这就是不过日子的吃法儿。”
顾婉凝听了好笑,一本正经地“安慰”他:“我这个也就是一年做一回,你就当是过年好了。”说着,把剩下的蛋糕一分为二,一块儿装在饭盒里扣好:“你把这个拿到总长办公室去,要是有人问起,就说——”她眉睫一低,“就说我蛋糕烤得多了,吃不完,让他们分了吧。”
送蛋糕的勤务兵还没到门口就被卫兵拦下了,恰好碰上虞浩霆的机要秘书林芝维要出门,林芝维一问缘由,半是惊疑半是好笑:这么一盒蛋糕,无非是拿来给总长尝个鲜罢了。真要分,侍从室的人都不够。待会儿总长回来,这顿饭可要吃得……只是人家没说,他也不好点破,公事公办地点了点头,对门口的卫兵道:“你拿进去吧。”
林芝维在前院的办公室看见虞浩霆回来,连忙笑吟吟地迎了过去:“总长,今天中午的伙食不错。”虞浩霆听他没头没脑地来了这么一句,随口应道:“司务长加菜了?”
林芝维笑道:“司务长没加菜,是有人加了点心。”他知道虞浩霆事务繁杂,也不多卖关子:“早上顾小姐烤了个蛋糕叫人送过来。”
“蛋糕?”虞浩霆慢了脚步,心头怦然一动。
林芝维点头:“嗯,搁在您办公室了。”
蛋糕?他隐约想到了什么,却又犹疑着不能确定,是巧合?还是她特意……模糊的欢欣在心底跃跃驿动,面上却仍是持重沉稳,甚至还皱了皱眉:“她什么时候会做蛋糕了?”
这个问题,他近旁的卫朔和周鸣珂都不能回答。当然,答案也不重要了。不知是不是心意使然,他们一进门,便觉得空气中弥散着淡淡的牛乳甜香,让人心里也跟着一软,虞浩霆眼中骤然闪出笑影,林芝维却忽然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那勤务兵送来的蛋糕可是扣在饭盒里的。
果然,他们一转过门厅就看见侍从官的办公室里,齐振正拿着块儿蛋糕一边吃一边跟人品评:“……加点儿果仁儿就好了。”另一个擦了手喝水的侍从像是刚吃完。林芝维一见,心里就凉了半截,只盼着他们吃的千万不要是顾婉凝送来的那一个,可行营的伙食再好,也不会有谁去花这个闲工夫。
“总长。”齐振捏着剩下的一牙蛋糕,颇有些不好意思。
虞浩霆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桌上已经空了的饭盒:“你哪儿来的蛋糕啊?”
齐振嘿嘿一笑:“我也不知道,我回来的时候就放在我桌上了。好像说是谁做多了,拿过来分给大伙儿的,不知道是不是司务长在学西洋点心。”他边说边笑,却忽然觉得气氛不太对,总长大人虽然没什么表态,但林芝维和周鸣珂却都不苟言笑,且看他的眼神都有些异样,齐振立即收起笑容,警醒地闭了嘴。
虞浩霆却似浑然不觉,只是饶有兴味地瞧着他手里剩下的那一点蛋糕:“好吃吗?”
“呃……”齐振越发心虚,嗫嚅着答了一句,“好吃。”
虞浩霆终于展颜一笑,喃喃自语道:“到底是做母亲的人了。”见齐振一脸茫然地捏着蛋糕,丢下一句“好吃就赶紧吃吧”,便转身往自己的办公室去了。
齐振下意识地把那蛋糕塞在嘴里,还没来得及嚼,林芝维忽然走过来亲亲热热地拍了拍他的肩:“好吃吧?顾小姐烤的。”
齐振看着虞浩霆的背影,猛然觉得那蛋糕堵在喉咙里不上不下,涨红了脸孔招呼一旁的下属:“水……水……”
江宁、龙黔、锦西、邺南,霍家、朗逸、薛贞生、戴季晟。
作战部的报告,军情处的密函,新出刊的报纸……他一样一样挪开,铺就一张三尺徽宣,蘸饱了墨,却久久不能落笔。他从来没有这样败过。他知道怎么样才能不败,可他也知道,他不能不败。
那年,他还骑不了那样高的马,父亲把他抱在马背上:“这个天下,等着你来拿!”
那年,他们的手都还没有杀过人,朗逸的笑淡如初雪:“江山不废,代有才人。秦皇汉武都以为是自己占了这日月江川,其实——不过是用己生须臾去侍奉江山无尽罢了。”
他们说得都对,可他们说的和他想要的,却总像隔了一层,似是而非。
虞浩霆搁了笔,雪白绵密的宣纸上终是未着一痕,吩咐人叫了林芝维过来:“给邵司令发电报,如果战事不利,就避开扶桑人撤到洪沙,不要回来。”说完,便拎着马鞭走了出去。
夜色中的绥江,细浪如鳞,苇影依旧,却没了俏皮恣肆的船歌。他牵了马徐行江岸,风声夹着夏虫嘤鸣,那年中秋,也是在这里,他对她说:“婉凝,你要一直和我在一起,我陪你看山看河。”
他真的相信,他们可以。他真的以为,他们可以。那样好的风景,那样好的笑颜,那样难得的人月两圆,他真应该更用心地去看一看。
可是没有。
当时只道是寻常。
当时只道,是寻常。
他站住,慢慢摩挲着手里的马鞭,把卫朔叫到近旁:“你去跟顾小姐说……”他略一迟疑,声音变得格外宁静,“你问问她,想不想骑马?”
卫朔答了声“是”,想了想,又低着头问了一句:“要是……要是顾小姐说不想呢?”
虞浩霆怔了怔,转身望着江面:“那就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