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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腾在门口探头探脑晃了几下,终于引起了顾婉凝的注意:“怎么了?”
“师座他……”马腾走进来,唯唯诺诺地小声嘀咕,“刚才把电话给摔了,要不您去看看?”
“谁的电话?”
“不知道。”马腾摇摇头,一脸愁云惨雾,“我们师座以前不这么发脾气的。”
霍仲祺摔的不只是一部电话。
顾婉凝端着碟龙眼过来,刚走到门口,就见信纸、笔架、电话……连一盏珐琅台灯都被打落在地板上。霍仲祺一个人坐在沙发里,面孔埋在手心,听见她的声音,才抬起头,抿了抿唇,却没有言语。
“是你父亲的电话吗?”
霍仲祺咬牙点了点头,婉凝剥出一颗龙眼递在他手里,径自起身把摔在地上的东西一样一样捡了起来:“有些事不是一个人两个人可以决定的,你不要为难你自己。”他抬起眼,正看见她唇角薄薄的笑意,落花一般姿态凋零。
没有月光的夜,海浪也显得狰狞,浑厚的潮声有不可抗拒的威严。
潮来潮去,他在沙滩上走了无数个来回,直到午夜的深沉模糊了海天的边界。霍仲祺在壁灯的微光中正要上楼,忽然瞥见书房的门缝里漏出一线灯光。他轻声过去推开了房门,便看见一个笼着睡袍的娇小身影无声无息地蜷在沙发的角落,即便他走进来也没有回头。他望着她身边散落的报纸,蹙了蹙眉,是在这儿睡着了吗?
然而他刚一走近,就发觉自己想错了。她没有睡着,她只不过是不肯抬头看他,她缩紧的身子微微颤抖,克制到极处的哽咽是惊雷无声,一瞬间就震乱了他的心。
“婉凝,你怎么了?”他把她圈在怀里,试探着去捧她的脸,触手却尽是泪水,她攥在手里握皱了的一张报纸,他目光划过,心下了然:“你是担心四哥?”
她面上泪痕恣肆,两颊烧红,眼眶也是红的,声音像被泪水浸没:“他们凭什么……凭什么这么说……”
霍仲祺用力抱紧了她,只觉得什么样的言辞都苍白乏力:“你别怕,四哥不会有事的。”
顾婉凝却只是摇头,“我知道。”她仰望着他的眼,终于抽泣出声,“可是他那样一个人,你让他败,比让他死还……”她再也不能说下去,他那样一个人呵——
“你说如今四海之内,山河零落,那你就等着瞧……我迟早一个一个料理了他们,让这万里江山重新来过。”
“你是我的人,本来就应该比旁人都好。”
“婉凝,你得一直和我在一起。天南地北,我陪你看山看河。”
“我要你和我在一起,只有甜,没有苦。”
她从没见过一个人,有像他那样不可理喻的骄傲。
她也从没见过一个男子,能笑得像他那样好。
她的泪水是无法遏止的泉涌,他捧住她的脸,急切地唤她:“婉凝,婉凝,你听我说——从小到大,我从来没见过有四哥解决不了的事情,真的。你可以不信我,但是你要信四哥,没有他解决不了的事,从来没有……”
他一字一句都郑重其事,然而,她只是摇头:“不是的,如果没事,他不会让我走。他宁愿死,也不愿意让我看着他输,你明白吗?他是真的没有办法了……”
你就这么一个弟弟,去看看他吧。他话音落下的那一刹那,她就知道,他要选什么。回头你要是方便,我还想麻烦你去探探我三姐。她听着他的话,几乎不忍心去看他的眼。虞三小姐哪需要她探看才不孤单呢?他不过是想说,你有什么事可以去找我三姐。
她能为他做的,不过是让他放心而已。她才一说“好”,他便如释重负。她酸楚得想哭,可她不愿意让他看见她哭。他那样一个人呵——是可伤不可退,宁愿死,也不肯跪的。她从没见过一个人,有像他那样不可理喻的骄傲,可他必须亲手埋葬掉自己的骄傲。于他而言,屈辱比死更残忍,那比屈辱更深的凌迟,是让她看见他的屈辱。
霍仲祺默然听着,拿手帕去拭她的眼泪,柔声道:“婉凝,先不哭了,你放心,我有法子。父亲要是不听我的,我就回沈州去,看他怕不怕!你知道的,我家里只有我一个儿子,我闹起来,他们什么都得答应。”他说着,微微一笑,“我父亲都肯让我陪你出国去,乖,不哭了。”
顾婉凝在泫然中蹙眉看了看他,突然惶恐地摇头,“你不要回去了。”
霍仲祺抚着她的头发笑道:“嗯,我就是吓唬吓唬我家里,我父亲最老谋深算的,他肯帮四哥,就一定没事。你好好睡一觉,等明天早上醒了,就没事了。我保证。”他揽了她倚在自己胸口,“睡吧。”想了想,又笑道,“我唱一段《惊梦》给你听?”
顾婉凝嘴角犹噙着一滴眼泪,声气如叹,笑意荒凉:“好啊。”
“我也好久没唱过了,唱得不好,你可不许笑。”小霍低低清了下嗓子,试着开口,正是一段温存流丽的《山桃红》:
“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从前习惯的调门如今却嫌高了,他胸腔里骤然一痛,竟唱不上去,别过脸轻轻咳嗽了一声,赧然笑道,“……看来是唱不成了。”
唱不成了。
他是真的想带她走,义无反顾地众叛亲离,也未尝不是一种痛快。何况,他有她。他做错过许多事,辜负过许多人,可只有她是镌在他心底的。他拼力去藏,却成了一场欲盖弥彰。他什么都不怕,他甚至不怕在旁人眼里,他这样做,十足十是个小人。可他怕她看轻了他,他只怕她看轻了他,怕她觉得他卑污龌龊,怕她鄙薄他的心意。
可她居然应了他。她说,我的事,总是要麻烦你。天知道他有多愿意找一辈子这样的麻烦!她对他嫣然一笑,便叫他觉得自己无所不能。然而,这一刻,沾湿他掌心的泪水却让他知道,或许他真的能带她走,或许他也能让她过得快活,但是她心上的一点缺憾他补不了!夜阑人静,午夜梦回,那缺憾会蜇得她心疼。那缺憾,他补不了。四哥过不了这一关,她跟他走,也不会快活;四哥过得了这一关,她却又不必走了。她说:“我并没有想要和他结婚,所以也不会和霍家有什么瓜葛。我这样的人,很快——就没有人记得了。”她是为他打算,又何尝不是为他呢?可是她明不明白?若是这样,他这一生,又有什么意思呢?
玻璃窗格上噼啪作响的雨点把顾婉凝从朦胧睡意中惊醒,窗外天光晦暗,身边的小人儿倒睡得香甜。她刚想伸手去摸一一,忽然听见有人进来,她下意识地便合了眼。
靠近她的气息是熟悉的,但他身上佩了武装带和略章的硬挺戎装却让她觉得惶然,他衣上的金属扣纽隔着柔软的缎子衣裳贴在她背后,他不说话,只是轻轻握住了她的手。
他的怀抱似乎和之前不同,可她又说不出是哪里不同——直到一颗眼泪从贴在她额角的脸颊上滑落下来,那一线潮意挑破了她心底的惊惧:“仲祺……”“仲祺……”她幽幽唤他,听得他心弦一颤,不由自主地抱紧了她,却连忙把手指竖在她唇上。他不敢让她开口。他怕她会留他。他怕她若是开口留他,他就真的走不了了。
窗外急雨如注,滔滔潮声浩荡如光阴,一去不返,他终于在她额角落了一个轻盈的吻:“你放心。”
沈州的铁马秋风刹那间就吹散了青琅的温润缠绵,霍仲祺一走进来,就迎上了虞浩霆凝重的目光:“出什么事了?”
“总长。”他挺身而立,尽力做出个标劲青松的姿态,“您要是放心,就把沈州交给我吧。”
虞浩霆皱了皱眉:“你这是干什么?”
“之前沈州的守军折损殆尽,您知道的,没人比我更合适了。”
“胡闹。军人的第一要务是服从,你懂不懂?”他见霍仲祺低了头默然不应,轻轻一笑,“你要真想帮我,回去比在这儿有用,懂不懂?”
霍仲祺抬眼苦笑,目光里浮起了一抹凄怆:“四哥,你不用骗我了。我在这儿,父亲多少还能有一点顾及;我回去了,他只会变本加厉。”
虞浩霆垂了眼眸,良久,才道:“仲祺,你在不在,事情都是这样。”他的声音忽然变得低涩,“回去吧,带她走。”
“四哥!”霍仲祺颤声叫他,眼中晶莹闪动,“你还不明白吗?!你在这儿,她哪儿也去不了!”视线相撞,激出一样的痛楚。
“她……”虞浩霆欲言又止,霍仲祺低声道:“我给叶铮打了电话,说你的意思,一旦沈州失守,马上就送她走。”
虞浩霆点了点头,两个人又是片刻的沉默,霍仲祺忽然笑了,赧然里隐约带着点淘气:“总长,人在城在。”虞浩霆看着他,亦洒然一笑:“好。”
男儿到死心如铁,看试手,补天裂。
朔风凛冽,干燥的雪花直扑眉睫,寒冷让人麻木也让人清醒。战争的爆发像炸开的动脉,而停歇则静默如死亡。战线的僵持是谈判桌上的筹码,每一个标点背后,都是无法计数的生命和热血,每一条电令之下,都是他亲手送到炮火中的子弟兵。
死,有的时候,反而成了一件简单的事。
“总长,急电!”林芝维推开车门,一脚踩进一尺多厚的积雪里,踉跄了一下。急促的声气让虞浩霆皱了眉,然而回头看时,却见他眼中有掩饰不住的兴奋,以及——欣然?
“什么事?”
林芝维蹚着雪急“跑”了几步:“总长,扶桑地震。”
虞浩霆一怔,一边接过文件夹一边问:“震中在哪儿?烈度呢?”
“还不清楚。不过,有海啸。”
两天之后,空投到扶桑阵地的传单上影印了国际通讯社的报道和大幅照片。罕见的巨震灾难空前,繁华都城在大火中毁于一旦,连扶桑的皇族子弟也有人葬身震中。
刚刚僵持下来的战线,突然又沸腾起来,扶桑人把前线轰成了焦土,虞军的防线却一径收缩,避其锋芒,就在沈州的城墙几成泥渣的时候,一路轰鸣的战车戛然而止——困兽的血终于流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