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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浩霆见状,蜷起她的手握在掌心,微微含笑,“我有什么好后悔的?我想做的事,都做到了;我想要的人,就在我身边。你说,我后悔什么?”他执着她的手,正色道,“我看了你给廷初的那封信才知道,这么多年,其实你和我在一起,没有一刻是真正快活的。我们真的是没有从前,我能给你的,只有以后。”他说罢,见她抿紧了唇,眼底隐约泛了泪光,连忙话锋一转:
“哎,你不如帮我想想,回头我不做这个总长了,做什么好?”
婉凝闻言,轻轻反握住他的手:“你真的要请辞?”
“嗯。”虞浩霆点点头,“等新总理组了阁,我就跟参谋部递辞呈。我要是不请辞,谁都不放心啊。”他说着,促狭一笑,“你说,我开个馆子卖炒饭怎么样?”
顾婉凝一怔,不由掩唇而笑:“好是好,就是价钱不好定。”
虞浩霆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仿佛灵机一动的样子:“哎,你以前不是喜欢教书的先生吗?我也去教书好了。”
顾婉凝秋波一横:“我什么时候喜欢过教书的先生?”
虞浩霆偏着脸回想了一下:“就是那个……叫什么来着?翻译莎士比亚的……”
“我根本就没有……”顾婉凝话到一半,忽然停住,既而满眼明媚天真地摸了摸他的脸,啧啧赞着,一笑嫣然,“虞四少这样玉树临风,潇洒过人,不如去电影公司拍戏好了,跟女主角炒炒绯闻,一定红的。”
“小东西!”虞浩霆抓住她的手不放,肩头一矮,将她拦腰扛在了肩上。
“夫人,少夫人到了。”
淳溪的侍从通报得忐忑,只见虞夫人敷衍地牵了牵唇角,“少夫人?还没有行礼就改了口,是你们总长吩咐的?”
那侍从默然不敢应,之前侍从室吩咐下来,只说以后对顾小姐要改口叫夫人,可今日虞夫人把人“请”到淳溪,一班人才发觉尴尬,许是总长大人自己也没琢磨清楚,他们却是两边都不敢触怒,几番斟酌才想着依了家里的习惯,用“少夫人”做个折中,不想还是叫虞夫人挑了刺。幸而今日她要计较的对象并不是他们,虞夫人一摆手,花厅里的侍从婢女立刻就退了个干净。
她既不吩咐人倒茶,也不叫顾婉凝落座,冷眼打量了一遍,见她身上一件素绉缎的绣花旗袍,珠光紫的底子上错落着轻灰竹影,淡紫的水晶纽子晶莹剔透,端正清华,想是特意收拾妥当来的,倒也挑不出什么毛病。虞夫人抖了抖茶几上的一叠报纸:“你看了吗?”
顾婉凝点点头,驯顺地答道:“看了。”
虞夫人端到唇边的一杯红茶,又放了下来:“你不是该叫我一声母亲吗?”
顾婉凝柔柔一笑:“我怕夫人不爱听。”
“我不爱听,你就可以不讲礼数了。”虞夫人笑道,“是我不爱听,还是你不愿意叫呢?”
顾婉凝怔了怔,思忖着道:“晚辈的礼数是为了在长辈面前尽孝,让长辈顺心;为了礼数,拂逆长辈的心意,就是本末倒置了。婉凝不敢冒失。”
“你有什么不敢的?”虞夫人冷笑,“伶牙俐齿,邀宠迎人。你这些机巧算计都好好收着,拿去糊弄我儿子吧。我只想问问,你是个什么打算?”
顾婉凝安静站着,既不动,也不作声。虞夫人见状,慢慢呷了口茶,“你心里必是想着,有浩霆护着你,谁也拿你没办法,你且不必理会我。是不是?”
顾婉凝刚要开口,虞夫人又道:“你不用分辩,我也不想听。我这个儿子,聪明一世,偏在这件事上犯了浑,居然看不出你打的是什么主意。”虞夫人摇头一笑,“也不怪他,连我也是到了现在才想明白。你的确不是看上了虞家的门楣富贵,也不是稀罕‘总长夫人’这个身份,人人都想要的东西,你偏不想——因为你就是什么都不想要。”她说着,目光倏然一冷,“是我们都小看你了。”
顾婉凝蹙了蹙眉:“夫人的意思,我不明白。”
“你明白得很。”虞夫人冷然中带着愠意,“你母亲是死在这件事上的,你就让谁也得不着。你恨你父亲,你能帮他能救他,可你看着他死。你明知道朗逸跟霍家对浩霆举足轻重,你偏要挑唆。你嫁给朗逸,就是要逼他走;你搓磨小霍,就是搓磨霍家……如今,你又逼着浩霆为了你,辜负他父亲的心血。你觉得这天下亏欠了你母亲亏欠了你,你就叫谁也得不着。”
顾婉凝初时愕然,听着,却又平静下来,只眼中有些酸热:“您说的这些,我从来都没有想过。或许我说什么您都不会信。可是,您要是真的以为他是为了一个女人,那就看低了他。”
“我怎么看我的儿子,还不用你来教。”虞夫人不以为然地看了她一眼,似叹似笑:“算了,之前的事,谁是谁非,我都不想再过问。浩霆拿了主意非要跟你在一起,我也没有办法。你也是做母亲的人了,我今天叫你来,就是想以一个母亲的身份,希望你对我的儿子能讲一点良心。”
虞夫人端着描金的骨瓷杯子站起身来,缓缓踱到窗边:“这些年,他如何待你,你自己心里比谁都清楚。他对得起你了。可你在他身边,给了他什么?他十年戎马江山拱手,声名人望,无人能出其右。他从小到大,没有做过一件让人耻笑的事——只有你。”虞夫人回过头,审视着顾婉凝,“你要是有一点良心,有一点顾念他对你的情分,你怎么忍心看着他因为你被人耻笑?”
见顾婉凝抿紧了唇,面色发白,虞夫人淡笑着呷了口茶,指间的一粒祖母绿幽光凛冽:“改天你把一一带来给我见见,这孩子……既然浩霆说是他的,那就是。其实,就算是邵家的孩子,养在虞家也没什么。只是他眼下不在乎,未必将来也不在乎。男人就是这样,小气起来,你跟别人多说一句话,他都恨不得杀人;大方起来,绿帽子也有人抢——你不用嫌我的话难听,比这难听的以后有的是。你做得出,就得受得住,不要让他为了你这一点不痛快,就把他自己这么多年的心血都葬送了!”
她踱回来,将手里的杯子矜傲地压在那叠报纸上:“出了这样的事,你该怎么办?躲在男人怀里哭?我告诉你,从我这儿出去,你就去见致娆,叫她明天晚上跟你一起去听Bamberg的首演。她要是不去,你告诉我,我叫她去。我已经让新闻处安排记者去拍照了——到时候,有多甜,你就笑多甜。
“记住,不管什么事,你做到十足,别人就会信两分。人都健忘,假戏做久了,那就是真的。其他的事,不用我教你了吧?你们婚礼之前会有记者采访,到时候,把你养的那个小丫头是怎么回事交代清楚,烈士遗孤,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惜月……”顾婉凝刚一开口,虞夫人便打断了她,“我还没有说完。梁曼琳那样的人,你以后不要来往了,免得又让人翻出过去的事做文章。我告诉你,这个天下,虞家不放,就没有人敢拿。从今以后,你给我打起十二分的精神……”
“夫人!”顾婉凝终于出声拦住了她的话,“夫人,我能做的事情我会做,可是我不能让别人跟我一起做戏,致娆也不会想要见我。我也不会和不相干的人交代惜月的事,她就是我的女儿,将来长大了,她父母的事我会告诉她,可她现在太小……”
虞夫人越听神色越冷:“你现在最该想的是你丈夫,不是你自己和这些枝节小事!”
她还要再说,雕花门外人影一闪,一个笑嘻嘻的声音飘了进来:“姑姑,又是谁惹您生气了?”虞夫人抬眼一看,却是谢致轩。
他翩翩然进来,一眼看见顾婉凝,仿佛是意外之喜:“哎,婉凝也在呢。巧了,韩玿下午要去我那里度曲,我正琢磨着莺莺小姐缺个红娘,你要是没什么事,待会儿跟我走?”说着给顾婉凝递了个眼色。
虞夫人闻言面色一沉:“小五,你也敢到我这儿来装神弄鬼了,是浩霆叫你来的?”
“我是瞒不过您。”谢致轩走到她跟前,从果盘里拈起个松瓤送进嘴里,“姑姑,这手心手背都是肉,浩霆怕他来了,一句话说得不到,里外不是人,这才叫我来的。”
虞夫人讥诮地笑道:“笑话,我这个做母亲的教训新妇,他也拦着?”
谢致轩忙道:“怎么会?初归新妇,落地孩儿。您教训她是应该的,您肯在她身上花心思是她的福气。”说着,探到虞夫人身边,低声道,“姑姑,浩霆知道这丫头性子不好,怕她惹您生气。她有什么地方顶撞了您,您交代给我,总长大人那里‘家法’伺候。”他嘴里说着,自己也觉得言不由衷,话没说完,已嬉笑起来。
虞夫人看看他,又看了看顾婉凝,眼中的愠怒渐成漠然,倦倦叹了口气:“你们走吧。”
婉凝跟着谢致轩出来,一路低头无语,谢致轩揣度虞夫人对她必然没有什么好话,遂笑道:“我姑姑给你难堪了是不是?其实她老人家这么对你,你该高兴,这是她把你当作虞家的人了。回去让浩霆跟你说说他从小过的是什么日子,你就知道了,你这才哪儿到哪儿啊。”见顾婉凝仍是垂眸无言,踌躇片刻,忽然停了脚步,“婉凝,我有点事想请你帮个忙。”
顾婉凝听他语意郑重,惑然抬起头:“你说。”
谢致轩面上没了方才的嬉笑自若,迟疑着说道:“是致娆的事,她跟仲祺吵了一架。小霍也是气性大,住到悦庐去了,连着几天都没回来。”
“是因为报纸上写的那些事吗?对不起。”
“我不是怪你。”谢致轩尴尬地笑了笑,“致娆是嘴硬心软,之前他们也为别的事拌过嘴,只要仲祺肯哄她两句,立刻就雨过天晴了。只是这一回小霍也拗了点,不肯转圜,闹僵了。我是想,你能不能去劝劝仲祺……”
顾婉凝讶然看着他,匆忙摇了摇头:“这是他们两个人的事,我不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