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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末的风飘云动皆有些慵懒之感,湛蓝的天空映照在与世隔绝的东苑里,更添了几分惬意氛围。阳光透过窗户浅浅地洒进书房之内,早已失去原先的灼烈,只余下绵暖光辉。
犹如云辞的清浅眸光。
晗初坦然地与之对视,思绪仍旧停留在“出岫”两个字上。半晌,好似忽然想起了什么,才从袖中取出一张纸团,展开奉至云辞面前。
纸上是一首长诗,题为《朱弦断》:
“风月满客错觥筹,常听逢迎与娇嗔。
忽闻美人香魂殒,四座公卿倏嗟叹。
遥想妃瑟环鸣声,迄今绕梁动婉转。
流水落花传湘浦,芙蓉泣露笑香兰。
玲珑七窍当如此,衷肠一曲断巫山。
人心重利多轻贱,万籁寂寥浮世难。
吾自缘悭琴箫合,君赴九霄弹云端。
世间再无痴情事,休教仙音泪阑干。”
诗的末尾还有一句小注——“醉花楼惊闻晗初香消玉殒,感怀而作。”
云辞对着这首诗细细读了一遍,叹道:“虽然平仄不甚押韵对仗,但胜在真情实感,也算一首好诗。”
言罢他又呢喃出口小注里的那个名字,看向一直立在书案旁的晗初,问道:“晗初可是个青楼女子?”
晗初默然点头。
云辞见她面有戚然之色,有些疑惑:“你想说什么?”
晗初沉吟一瞬,指了指那个“悭”字,无声相询。
云辞立时明白过来:“这个字念作‘千’,表示缺乏之意。”
晗初脸上有些动容神色,又朱唇微启,默默说了三个字:“小侯爷?”
云辞摇了摇头:“子奉习的是魏碑,字体苍劲峻逸;这首诗写得云雷变幻,应是草书,并非子奉所作。”
他又垂目扫了一眼手上的诗,继续道:“更何况这上头写着‘吾自缘悭琴箫合’,但据我所知,子奉不会吹箫。”
晗初闻言,面上闪过一丝失望之色,再度沉默起来。
云辞见状又解释道:“其实子奉虽然风流,倒也不算是文人雅士。他功夫不错,若非文昌侯爱子心切,想必早就送他去军中锻炼了。听闻统盛帝很欣赏他于军事上的见解,才收了他做螟蛉之子。”
云辞说完,却见晗初仍旧怔怔看着自己手中的诗,便笑着递还到她手中:“你们这些姑娘家都是伤春悲秋的,从前淡心看话本子也要哭上两三日。不过我看这首诗所写,也委实是一桩才子佳人的憾事。”
晗初却没有听见云辞的话,仍旧兀自垂眸,心思早已转移到这首《朱弦断》上。
这诗既然不是沈予所作,又会是谁?晗初想起昨夜沈予的无故恼火,他还提起赴宴时遇上了赫连齐。
但晗初可以肯定,这首诗并非赫连齐所做。她跟了他半年之久,也算对他有些了解,赫连齐虽雅好音律,但并不擅长乐器。
晗初的心思转了几转,到底还是寻了纸笔,对云辞写道:“京州城里哪家子弟擅箫?”
云辞看了一眼晗初的问题,坦诚回道:“我并非京州人士,也甚少与公卿世家来往,并不知晓。”
话到此处,他脑海中又蹦出一个名字,便浅笑补充:“不过南熙九皇子擅箫,倒是天下皆知。他名为‘聂沛潇’,还当真是日日佩箫,从不离身。”
九皇子聂沛潇?会是他吗?若晗初没有记错,她挂牌那日,九皇子是化了名去捧场的,还曾对自己势在必得。可当时她满腹心思都在赫连齐身上,便执意选了那人做入幕之宾。所幸九皇子也很有风度,并未以权势相逼。
此事迄今已时隔半年之久,晗初也再没有听过九皇子之名。难道昨夜沈予带回来的这首诗,会是他所作吗?
罢了,还是不去想那作诗之人了,左右如今“晗初”已死,她已是“出岫”了。
想到此处,晗初不禁低眉再看手中的诗。
“风月满客错觥筹,常听逢迎与娇嗔。”不知为何,看到这一句,晗初竟是感受到了作诗之人的空虚,想必那人也知晓,公卿之间的消遣往来大多是虚伪逢迎之事。
晗初忽然很想听一听云辞对这首诗的见解,便再次提笔写道:“想请您对此诗品评一番。”说着又将诗递给云辞。
云辞并未拒绝,接过诗道:“‘流水落花传湘浦,芙蓉泣露笑香兰。玲珑七窍当如此,衷肠一曲断巫山’。这四句算是对晗初琴技的极高评价,能引人无限遐想。”
云辞仿佛是随意品评,却又不乏认真:“不过要论真情实感,还是最后四句。这活脱脱是个知音人的形象,也将晗初的琴音奉为了仙音。”
“吾辈旁观者读此诗,都是嗟叹不已。若是晗初仍在世,想来必定大为动容。”云辞最后对晗初叹道:“你且看着,此诗日后若是流传出去,最后四句必定被世人奉为佳话。”
他兀自品评完,又笑问晗初:“你喜欢哪一句?”
晗初回过神来,见云辞的眸光澄澈如泉,带着两分深浅波光,不知怎得,竟使她心中漾起一丝异样。她怔了片刻,才想起云辞的问题,纤纤柔荑便指着纸上其中一句——
“人心重利多轻贱,万籁寂寥浮世难。”
知晓晗初的答案,云辞稍稍蹙了眉,打量她的目光也带了几分若有所思。
晗初坦然地迎上云辞的目光,嘴唇微翕,说了句什么。
云辞看懂了,她说的是:“倘若晗初在世,也会选这一句。”
对一个青楼女子而言,确实如此。云辞赞同地点头:“如此说来,这作诗之人倒当真是晗初的知音了。”
是呵!的确是她的知音呢!一语戳中她的伤口,鲜血淋漓,惨不忍睹。
晗初自问若是出身高门的大家闺秀,必定不会遭人玩弄唾弃。即便她是个良家的平民女子,也能与夫君做到举案齐眉。可偏偏自己出身于烟花之地……
人心重利多轻贱,万籁寂寥浮世难。这句话说得实在好极。尤其是出自公卿子弟之手,便更为难得。
虽说往事不堪回首,可看到这首诗,晗初多少也感到一丝安慰。想来此生是无缘见到这个作诗之人了,即便日后见到了,纵使相逢应不识罢。
想着想着,晗初只觉眼眶有些肿胀,鼻尖也传来些微酸涩。她攥着诗的手渐渐收紧,一并收起的还有她支离破碎的心。那颗心已被风月场上的轻浮人情践踏得彻彻底底。
晗初吸了吸鼻子,默默将这首诗珍之慎之地收入袖中。她这副小女儿模样落在云辞眼中,换来他一句安慰:“人生本就苦短,何须再为旁人的苦楚来自怜自伤?”
晗初闻言看向云辞,一双水眸已是隐泛泪光。
云辞犹自以为晗初是如同淡心那般,见不得痴儿女的生离死别才如此伤感。
他轻叹一声,耐着性子劝慰她道:“倘若晗初在世,也换不来这首《朱弦断》。正是她香消玉殒,才赢得这位知音。可见世上一切凄美之事,都是人命与血泪凝成,故而一想,没有也罢。”
闻此一言,晗初再次默然。是啊,若要当真一死才能换来一个懂她的人,晗初宁愿独自活着。
她从不是伤春悲秋的小女子,自琴儿死后,她已爱惜生命胜过一切。
云公子说得的确没错——“世上一切凄美之事,都是人命与血泪凝成,故而一想,没有也罢。”那夜她愤而沉琴之举,不正是应了这句话吗?
至少从这个程度上看,云公子也算是她的变相知音了。只是这份知音之情,云公子给的是出岫,而并非晗初。
如是一想,晗初便更为唏嘘不已,遂再次执笔写道:“这世上能寻到一双相知之人,也算奇迹。”
她写这句话时,是用尽了全副心神,过往的悲欢离合、风光失意,好似都饱含在其中,也算为过去那一段经历做个道别。
“奇迹……”云辞将目光从纸上移开,缓缓看向晗初。
有时世事便是如此玄妙。许多人相交一生,也不曾相知;而有些人不过倾谈片刻,已是相逢恨晚。
“白头如新、倾盖如故”大约便是这个道理。恰如此刻的云辞,默默念着晗初写就的这句话,有些东西便在心底滋生开来,润物无声,犹如某人。
即将到来的正午使阳光显得有些浓烈起来,已为眼前的哑女披了一层金色的薄纱。云辞忽然觉得这少女变得光芒夺人,有那样一瞬间,仿佛刺中了他的双目,五彩斑斓,耀眼灼烈。
也许还刺中了心房里的某个位置。
但云辞尚且不曾意识到那是什么,只兀自想着,大约今日的这个情景会留存在他的鲜活记忆之中。
至于“相知”二字,实在太过沉重,断不是世上所有人都能够承受的。尤其是他这种富贵短命之人,还是不要去奢想了。
云辞强迫自己收回思绪,不再去想那些虚无缥缈之事,可他有些收不回自己的目光。他看着晗初,忽而又想起了前日夜晚的初次相遇。
素淡的少女在迷离夜色之中,对着满园美景毅然沉琴,那画面好像一幅精致的美人图,绝世而动人。
有一句话,当时他便想要问她。此刻,终于后知后觉地问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