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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晗初没有去书房侍奉,只是如常熬了药,委托淡心代为送到。她以为,昨日云公子的赠琴之举,已将这段主仆关系划上了终结。
未曾想,不过一炷香的功夫,淡心又寻到她的院落,恶声恶气地道:“谁教你在此偷懒呢?还不快去书房侍奉!今日主子不返程了!”
不返程了?晗初只觉又惊又喜,可片刻过后又是一阵失落。他们迟早是要走的,早走晚走,无甚差别。
晗初看向淡心,手口并用地比划着问道:“为什么不走了?”
“主子的心思我哪里能知道!”淡心伸手在晗初腰间掐了一下,佯作喝斥:“快去!早上我替你侍奉汤药,主子都没给我好脸色看。”
晗初闻言大为愧疚,连忙一路小跑着往书房而去,她没有瞧见,淡心在她身后大笑不止。
东苑书房。
云府的家奴遍布南北两国,渗透各地无所不能。云辞昨夜才吩咐下去的事,今晨一早便有了回复,这样的办事速度不可谓不快。
如今搁在桌案上的薄薄几张纸,便是一个青楼女子的生平记载。
云辞看着面前的纸张兀自沉默,神情莫辨。
也不知如此过了多久,门外忽然响起一阵动静,随之又传来竹影的隐隐话语:
“主子吩咐了,任何人不许打扰……”
“你这些比划我看不懂……”
“出岫姑娘想说什么?”
听见“出岫”二字,云辞立刻开口问道:“谁在门外?”
“回主子,是出岫姑娘。”竹影在门外恭谨禀道。
云辞迟疑一瞬,低声开口:“让她进来。”
话音甫落,一个浅绿色的身影已飘忽而入,好似花中仙子,带着几分不可侵犯的脱俗。可谁又能想到,拥有如此气质的少女,从前竟会是……
云辞的心不由沉了一沉。
晗初尚未发觉云辞的异样,先是娉婷地俯身行礼,又伸手比划了一下。
云辞看懂了,面无表情地道:“我没有命你前来。”
晗初不由一愣,又做了口型道出两个字:“淡心。”
原来是淡心自作主张……云辞没有再开口解释。
晗初见状也有些尴尬,不禁干笑一声,便欲俯身告退。
“既然来了,还是留下罢。”云辞见她神色躲闪,心下微恼,伸手将桌案上的几张纸收入袖中。
晗初只得领命留下。她看了看桌案,砚台里墨迹干涸,分明是无人研墨。可云辞又收起了几张带字的纸张,难道不是他写的?
晗初按捺下心中的疑问,按照往常的惯例开始侍弄笔墨,先裁宣纸,而后磨墨。
“今日不必研墨,我不想写字。”云辞见状淡淡道。
晗初闻言停了动作。
云辞双目灼灼地看着晗初,似要看穿她的心事:“你不问问我,为何不走了?”
晗初眼中闪烁一瞬,很快又归于沉寂。
云辞仍旧看着她,目光流连不去。
晗初被这不明所以的目光瞧得有些无措,也察觉到了今日的云辞很是异常。她想了片刻,十分坦然地回望过去,眸中流露出询问之意。
云辞一直认为出岫、不、是晗初,有一双会说话的眸子,清澈见底,不染尘垢,令人见之忘忧。他终于明白了她美在何处,并且这份美丽早已天下皆知。
他望着晗初颦蹙眉黛、眼波盈盈的模样,良久,才幽幽开口,再次说出那句相同的话:“出岫,随我去房州。”
晗初的水眸刹那变得清亮起来,惊讶的程度比起初闻此言时,有过之而无不及。她以为她说清楚了,虽然她并不曾出声,但那一个默然的“不”字,已能表明一切。
晗初不敢再看云辞,只怕再多看一眼便会不由自主地点头。她唯有飞快地垂眸,再一次无声地表示婉拒。
时光仿佛又回到了那日,她三番四次的拒绝,阻隔了彼此三个多月的默契相处,使得屋内一片静默。只是这一次,云辞不止问问而已,他的态度看起来无比坚决。
“为何不愿意?给我个缘由。”云辞将裁好的宣纸缓缓推到晗初面前:“你写出来,无论写多久、多长,我都等着。”
闻此一言,晗初的面色渐渐苍白,半晌,再次摇了摇头。她没什么缘由,便也无需下笔。
“自从明家父子来过之后,你一直躲着我,也不大爱笑了。”云辞语中带了几分希冀,不允许晗初继续回避:“告诉我缘由,你有苦衷是吗?出岫?”
有苦衷吗?晗初在心中问着自己。要如何说出那些难以启齿的往事?她只怕自己玷污了这人的耳朵。
晗初望着云辞的希冀目光,险些要脱口坦诚相告,但终究,再次选择了沉默。
云辞一直等着、看着,他自诩有无比的耐心,却还是败于晗初的倔强。若有似无的失望情绪涌上心头,云辞平复良久,才缓缓道:“你若不想说,我不会勉强。”
他看着晗初眼帘上长长的睫毛,细密、微卷,眨眼间,水光一闪,好似有什么晶莹剔透的宝石,凝结在了她的长睫之上。
云辞不由自主伸出手去,想要为她拭泪。可几乎是在他抬手的同时,晗初已迅速转身,背对过去,好似在极力掩藏着什么。
那转身的动作太快,如同她落泪的速度。快得令云辞几乎要产生错觉,以为方才那凝结在她长睫上的晶莹并不存在。但他向来目力极佳。
云辞唯有望着晗初的背影。那背影的主人双肩微颤,透露着几分楚楚可怜之意。但他知道,她的内心并不柔弱,相反是有一种别样的坚强。
心中的怜惜又增添几分,促使云辞再次开口道:“我知道你从前受过苦,也许你心里很抗拒公卿贵胄……但你该明白,我同他们不一样。”
云辞心底微微泛起一阵苦涩,默默斟酌着措辞,继续道:“你在京州已得罪了明氏,今次他们虽不予计较,但日后也许会卷土重来……届时只怕以子奉的能力,也护不住你。”
“即便子奉愿意护你,可文昌侯府呢?是否愿意为了你去开罪当朝后族?”云辞自知戳中了晗初的痛处,也承认这法子很是残忍。可他别无他法,唯有如此劝她。
倘若无人去触碰那处沉疴旧疾,恐怕她永远也不知痛在何处,又该如何痊愈。
云辞看到晗初窈窕的背影微微仰首,应是在强忍不让泪水掉落。发间的簪子被带动着轻微摇曳,犹如他初见她时泉中的涟漪波光。
“出岫……”这是他为她取的名字:“我说过,以色事人不能长久。你随我去房州,我可以教你诗词歌赋、算账管家,日后再为你寻一个好人家。在房州你不会受到任何欺凌侮辱。”
“你可以去打听,但凡是云府出来的女子,即便身为奴婢,也比多少千金闺秀高人一等。至少在房州,适婚男子人人争求,我会为你挑一个极般配的,绝不辱没了你。”
在说出这番话之前,云辞从未想过,世人眼中求入无门的离信侯府,多少人挤破头想要跨进门槛的离信侯府,在这少女面前会被不屑一顾。而他堂堂世子,竟还要苦苦劝说她低眉点头,只差哀求。
袖中藏着的几张纸字字灼心,皆是面前女子的血泪与伤口。他本该选择视若无睹,可天意令他遇上她,又有了这三月余的主仆情分,他便不能袖手旁观。
更何况,还有昨晚一曲琴音,动人心魄。
云辞双手用力撑在桌案上,缓慢起身。一步一步走至晗初面前,腿疾难忍却又甘之如饴。
少女的面上果然已满是泪水,颗颗斑斓剔透,仿若无价明珠。这一次,云辞没有给她再度转身的机会,抬袖轻轻拭去她颊上泪痕:“子奉那里,由我来说,你不必担心。”
晗初紧紧闭起双眸,不敢去看面前谪仙一般的男子。她只能拼命摇头,拼命落泪,说不出一句话来。
“别扭什么呢?”云辞无奈地失笑:“你哪里不愿意?还是说……你在京州有放不下的人?”最后一句,他问得小心翼翼。
晗初不晓得自己为何会哭,更不知为何云公子会看着自己哭。即便是从前赫连齐负心之时,她也不曾如此放肆地落泪。
许久,待到那肆无忌惮的哭泣已能变成无声抽噎,她才转身伏在案上,执笔写道:“没有放不下的人。公子保重。”
手中的湿意来自于眼前女子的泪水,微凉。伴随着纸上她的否认,云辞的心也落了下来。
“你是惯常说违心话吗?”他并不气馁,笑着质问:“若是不愿离开,昨夜为何要弹《少年游》?”
云辞盯着晗初,一字一句道:“‘细想从来,断肠多处,不与今番同’,你既敢弹出来,为何不敢承认?”
昨夜他都听见了!晗初霎时停止抽泣,眼神恍惚不知该如何解释。原本以为无人倾听,可到底落入了有心人的耳中。
云辞看着晗初脸上的泪痕,还有指尖隐隐的湿意,仿佛心头也能漾出一泓水来。他头一次在女子面前这般强势,不容置疑地对她命道:“从这一刻起,什么都不要去想。余下的琐事,我来处理。”
言罢,云辞转首看了看窗外的天色,低叹道:“细算时辰,子奉也该过来了。将眼泪擦干,随我去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