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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2
站在山峰上,俯览茂密丛林外广阔的平原,托莱兄弟很有痛哭流涕的冲动。
今天已经是一月二十二日,花了整整二十多天他们才看到伍德山脉的边缘。要知道他们走的一直是直线,虽说绕了些路,也不至于与预计的日程相差如此大;只能说,即使有精密的地图,闯入深山仍然是件不明智的事。
“看够了吗?快下来,准备下山了。”不远处的格洛丽亚吆喝道,这座山峰的坡度略大,两位施法者也只能下鸟行走。
“好的,女士!”
托莱兄弟敏捷地跳下四米多高的峰顶巨石,抓着巨石底端上的藤蔓顺着陡峭的石壁下滑了十多米,脚步轻快地站到地面上,小跑着跟上了两位施法者的脚步。
这些日子过得很辛苦,从托莱兄弟的形象上就能看得出来——号称皮实的兽人族工艺制轻便服都磨损了不少,脸颊、手臂上留下了许多细细的划痕,头发胡子更是长了一大截;不过这些苦头倒也没有白吃,兄弟俩身上的肌肉结实了许多,动作更加敏捷、人也稍微精神了少许。
比起托莱兄弟的改变,两位施法者倒是仍旧保持原样;类似的游历经验十分丰富的他俩,并不觉得伍德山脉之行有什么特异之处。
四小时后,他们终于走出了丛林的范围;踩在遍布残雪的平地上,兄弟俩不再保持矜持,欢呼着又跑又跳,而后在飓风女士沉默的鄙夷中乖乖回到队列里来。
“咱们要绕开切斯特,就只能走哈巴德城这边。”格洛丽亚打个响指,用精神力托起展开的地图,“不过哈巴德城太靠近前线了,估计烦人的很;咱们就顺着城郊走,不进城了,你们有没有什么问题?”
“女士,我想我们得采购下物资。”南提醒。
格洛丽亚斜视他,“想去买香辛料就直说……找个村庄的集市就行了,没必要进城。”
“好的。”南认怂。
“我们的收获不用处理下吗?”东指向陆行鸟,鸟屁股上的行李架比他们出辛克莱营地时体积庞大了不少,都是顺路狩猎弄到的材料。
格洛丽亚摸下巴,“带着走也是麻烦事儿……得了,那就进城吧。我可得跟你俩说清楚啊,咱们时间紧迫,最多停留一天就走,你们别去又招惹什么麻烦过来。特别是你,南。”
南尴尬,“哪会有那么多事儿让我们碰上呢,女士。”
“并不是我心如铁石,也不是我挑剔你们神权王国,在东林鲁尔不平事也是满街都有,真要一件件管过去,半神也得累死。”格洛丽亚领头出发,对托莱兄弟谆谆教导,“再说了,世上的事儿从来不是非黑即白,很多纠纷根本分不清楚对错,贸贸然插手只能让事儿恶化;而要是认真地去调查,你也没有无尽的寿命……”
南并不认同飓风女士的说法,不过他也没有去辩论什么。说到底他也有两年的戒卫队执勤经验,明白很多事儿不是凭一时血勇就能解决的。
东就很认可这种言论了,不住点头。若非绿意村的事儿和辛克莱营地的谋杀案都跟弟弟有或深或浅的纠葛,他是决计不去理会跟自己无关的事件的。
平原并不代表平地,凹凸不平的地表走起来远没有道路顺畅,但比起山中的行走又轻松了太多。伍德山脉连绵的山峰阻挡了北面刮过来的寒风,这片平原的气候要比杰佛里城温暖得多;同一时刻的杰佛里城估计还在大雪纷飞,这儿就已经开始雪化了。
没有层层叠叠的山峦和茂密的深林古木遮蔽视线,云淡天高、大地广袤,让人心中的压抑都随着拂过面颊的轻风散去。格洛丽亚把鸟背让给安格斯,自己跟托莱兄弟走在一块,步伐并不比两位骑士慢多少。
“原来你不是东林鲁尔人?”聊到飓风女士的身世,南颇感意外。
“我都不知道我是哪儿出生的,有记忆的时候就在奴隶商人的商品堆里了。”格洛丽亚大笑,似乎她口中那个命运多舛的小女孩不是她本人一样,“那个商人在半个艾美卡斯大陆上行商,他自己也弄不清楚在哪儿买的我。反正不是被父母卖掉的,就是哪儿被拐走的吧。血脉追溯魔法显现出来的是毫无特色的普通人,压根就找不着。”
托莱兄弟没法接话,这种事实在不是两位好人家出身的少爷仔能体会的。
“我们五岁左右开始学习做活儿,学针线、洗衣服、脑子比较好的还得识字。毕竟看得懂文书的女仆能卖个好价钱。”格洛丽亚一脸怀念,说起过去,情绪里没有半分愤慨或是怨恨,“那可跟好人家的子女学习不一样,每天记不住多少字词,就得挨饿,或是比别人多做活儿。”
“后来呢?”东问了一个听故事的人最常用的疑问句。
“在我被卖掉之前,奴隶商队的人就发现我有施法者天赋啦。”格洛丽亚有些得意,“那些家伙让还不懂事的我签了个不合理的契约,但我的实力增长速度超过了他们的预料,没到二十岁我就升上二阶了,骗我签约的家伙才一阶而已。他们倒也明白事儿,解除了契约,让我给商队一笔钱自赎也就完事儿了。”她一甩头,对于这种辉煌经历很是自得,“再来就是随便找了个施法者协会的分部,登记名册、接受施法者协会提供的魔法符文教材、游历狩猎磨砺自身。”
她说来轻描淡写,但谁都能猜到这种历程里必然充满了纠葛、争斗、血泪付出。如果奴隶商人有那么好说话,行商各国时早就被人吞并了。
“施法者协会是个怎么样的地方?”东好奇地问到,在世人眼中施法者是个神秘的群体,而施法者协会更是只属于传说中的组织。
“那可就有的说了。不过有一点是很好理解的,咱们跟你们神权一系不一样,不讲究资历、也不讲究人脉,不是谁长袖善舞就比别人更容易出头——拥有法师塔的大魔法师中比那个家伙更孤僻的多得是。”格洛丽亚指了一下鸟背上浑身裹在斗篷里的安格斯,托莱兄弟立即露出了然表情,“任何人只要拥有施法者天赋,找上任意一处协会分部都能得到协会的赞助。从入门指导、到三阶以上施法者才能操控的禁忌魔法符文,只要展现实力,就能得到相应的待遇。而施法者们要做的,只是定期领几个任务做一做。失败了也没事儿,继续领取别的任务就行。”
这实在是让人惊叹,要知道其他职业强者们使用的技能符文都是要靠自己去收集的,为此砸大钱的人不在少数。
“我还以为只有教廷是完全公开符文的呢。”东忍不住说了一句,虚荣心有点儿小小的受损。
“迷失的神官几十年前可不少,脱离了教廷的他们哪有为教廷保密的义务,教廷想不公开也不行吧。”格洛丽亚嗤之以鼻,一点儿也不照顾东的优越感,“若非施法者协会制度宽容,哪会在神权系打压下仍旧保持传统不绝?”
“咳、咳!”和一位施法者谈教廷确实有点儿自找没趣,南生硬地转换了话题,“我听说施法者协会采取的是议会制?”
“这种说法也太官方了……唔,我倒是忘记了不久之前你们还是官员来着。”格洛丽亚调侃了下他们,“三阶以上施法者递交申请就能加入长老会,在协会更改制度时可以提出建议。低阶的家伙们性格再差劲也能入门,三阶可是个门槛,性格有缺陷就不能构造完整的自我精神世界,大型魔法根本驱使不了。”
“……那长老会岂不是很臃肿?参与的人越多,决定问题就越难吧?”东的看法仍旧很“官方”。
“按照协会最早的规则……一个分部就可以成立一个长老会,真能那么干的话确实会臃肿得吓人。”格洛丽亚满不在乎地说道,“不过那种旧规则早就没人遵守了,现在三片大陆各有一个长老会,拿咱们艾美卡斯来说,正式申请成为长老的倒是有五百多……十年一次的长老会上,能到场百来个就算是罕有了。”
托莱兄弟齐齐擦了把冷汗,这种对权力的漠视……也就只有施法者这个奇葩群体能干出来了。
“难道施法者们都不在乎荣誉地位吗?”南有些不可思议。
“哈哈!”格洛丽亚干笑,“怎么说呢,发现自己也能有权力制定规则时是有那么点儿爽快……体会到权力附带的麻烦以后嘛……管他什么权力荣誉,哪有自由游历爽快!”
“……也就是说,你也是申请长老席位后拒绝承担责任的人之一?”南很不知死活地道。
“……”格洛丽亚沉默了一会儿,冲南纯洁地眨巴下眼睛,微微偏头,“你刚才说了什么?没听清。”
“……”南明智地再次强行转换话题,“施法者们的制度真不错,听起来像是幻想中的公平社会。”
“有人的地方就有争斗,哪儿来的公平?”格洛丽亚挺不客气地说道,“哪个势力要是照搬施法者协会那一套,估计几年都撑不下去。只不过咱们这些求道者更有兴趣的是探索和磨砺自身,权力、地位之类的东西没有看的太重要。”
这话更难接了,教廷内部的权力斗争那可是血淋淋、赤果果的,对比起施法者协会真是相当不堪;而要托莱兄弟违心地为自家说漂亮话,他们也干不出来。
格洛丽亚这样说倒也没有炫耀的意思,而是有些悻悻然,“这样是避免了剧烈的内部斗争没错,不过嘛……坏处也很明显,咱们协会完全没法子团结起来一致对外,教廷最弱势的时候咱们也只是游历时少点儿阻扰、能去的地方多点儿,啥优势都没建立起来。”
托莱兄弟对视一眼,心下明了——施法者这个群体确实强大,以历史来看却确实没有什么说得出的功绩;种族战争后不少武道强者以武力建国,顶端的大魔法师建立功业的却是寥寥无几。
格洛丽亚仍旧絮絮叨叨着对自家协会的抱怨,托莱兄弟一边认真听、一边偷瞄鸟背上的安格斯·末日审判;说起来这家伙百年前就是大陆出名的人物了,除了四处祸害,也没干过什么正经事儿……
离开伍德山脉区域对准西北方向走了约莫两小时,眼尖的格洛丽亚发现了远方的农田,这让托莱兄弟颇为振奋;睡帐篷也就比睡草堆好那么一点点,铺有棉被的床显然更有吸引力。
平原上渐渐出现踩踏出来的小路,河道出现后,耕种过的农田就成片出现了。又走了一段路,四人终于碰到了生活于此的村民。
佝偻老人带着年幼的小孙子,站在解封的河道边用竹篓捕捉小鱼,老远看见四人后不等南挥手打招呼,一老一少丢下鱼篓和小桶,踏着河岸边的淤泥飞快逃走,那模样就跟看到闯入村庄的狼群差不多。
“……诶?”胳膊抬到一半的南傻眼。
“别诶了,人家看见拿武器的外来者不跑才奇怪吧,你当你是走到哪儿都受欢迎的小说主角呢。”格洛丽亚掏着耳朵,懒洋洋地从他身边越过去,“跟着他们走,村子肯定就在那个方向。”
“说起来,我听过不少村子被路过的武者劫掠的通报……估计这边也不少这种事儿。”东嘀咕着跟上格洛丽亚。
“你说的那种都属于和平地区的待遇了,东。这里离前线战场就两百多里路吧?路过的士兵搜刮自由民家时可不会比流匪手软多少。”格洛丽亚补充。
坐在陆行鸟背上的安格斯慢悠悠地超过南。
“……”南收回胳膊,默默跟上队伍。
平原上很快出现了一座小村,作为接近战场前线的村落,这里显然与别处不同——王国内部的村子村舍都是散落在大地上的,各户人家之间隔的颇远;而这里的民房都集中修建,村子外围还搭建了接近两米高的、以木头和泥巴垒就的围墙,甚至还有些简陋的瞭望台、箭塔之类的战争设施。
四人顺着道路慢慢靠近村落,离栅栏般的大门还有段距离时停了下来;格洛丽亚大约是有过接触这种防备心极强的村落的经验,掏出几个银币撒到身前黄土地面上,远远地冲村墙后面偷窥的人吆喝,“我们是过路的旅行者,想购买食物和借宿。”
格洛丽亚没穿法袍,她也明白这种神权国家非冒险者集聚区域施法者不太吃得开,现在就打扮得跟个女行者一样——头上戴了顶精致的小帽,身上是套森林精灵工艺的华丽轻便服,上身是简练的长袖夹克、下半身是紧身的马裤,过膝的皮靴上缀了一圈亮闪闪的宝石,腰间像模像样地别了一把短匕首。除了气度过于沉稳外,简直像个贵族人家出来见世面的大小姐。
也许是格洛丽亚看起来就很大方慷慨、也许是黄土地上几个银币的光泽太诱人;没多久,那以削尖的巨木捆绑而成的栅栏大门被人从里面推开,走出来三个人。
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扶着一位颤巍巍的老头儿,皮肤如枯树皮般的老人眯着眼睛打量四人一鸟,目光在陆行鸟背上的斗篷怪人身上停留了很久,才冲格洛丽亚喊话,“女士,你们是猎人协会的人吗?”
格洛丽亚得意一笑,手伸进马裤兜里装模作样地掏了一下,还真拿出来一枚金牌猎人的徽章,顺手就别在了胸前,“当然,我有金牌猎人证明。”
对面三人一震,显然是被惊到了;这边,托莱兄弟也是眼神发直地盯着格洛丽亚猛瞧。
“尊贵的客人们,快快请进,哈代村好久没有来过客人了。”那老头儿的戒备瞬间转成了亲热,甩开年轻男女的搀扶、以稳健的脚步冲三人走过来,看得托莱兄弟再次眼神儿发直,“我是村长萨姆尔,客人们,请问我们该怎么称呼你们呢?”
“格洛丽亚。”格洛丽亚淡定地指自己,然后指东和南,“这是托莱兄和托莱弟。”又指陆行鸟背上的安格斯,“那个斗篷怪人是安格斯。萨姆尔村长,我们刚从伍德山脉出来,准备去哈罗德城售卖收获,在你们这儿住一晚就走,你安排一下吧。”
“好的、好的,请跟我来、请跟我来。”萨姆尔点头哈腰,眼睛笑的弯弯的,一点儿也看不出之前老态龙钟的模样。他当即扭身带领四人往大门里走,并冲那两个年轻村民打了个手势;那一男一女会意,男的过来扶着他、女的快步去捡地上的银币。
这个村长让托莱兄弟有点儿心里发毛,南凑近格洛丽亚偷偷地道,“……我怎么觉得有点儿古怪?”
“没事、没事,就算这儿是土匪窝,金牌猎人光临时也会变成热情好客宾至如归的正经旅店。”格洛丽亚浑不在意。
“……呃,你这个徽章是真的?”
格洛丽亚鄙视地扫他一眼,“你以为这玩意儿有多难获得?完成十个以上五星级任务就行了。”
“……”南简直不想理她了——你当猎人协会发布的五星级任务是什么呀女士!
进入村墙内,哈代村的内部看起来倒还算正常,和普通的村子没有太大区别——毫无规划的、混乱的建筑物,满布人畜粪便的肮脏街道;飓风女士毫不在意地跟着萨姆尔村长往里走,被扑面而来的臭气熏得头昏眼花的托莱兄弟脚步踉跄退后了几步,眼角都憋出了泪花才能咬牙下定决心、以赴刑场的勇气跟进去。
格洛丽亚以那种嫌弃的、丢人丢到家的目光鄙夷地瞅了一眼兄弟俩,没理会他们。
即使是这种在托莱兄弟看来比贫民窟还糟糕的村子,一村之长也有一村之长的特权,萨姆尔直接就把四人带到了他家里。村中唯一的石料房屋,带一个约莫五十平米的小院,远远地看上去颇有些野趣,走近后……好吧,南觉得自己的鼻子都快被熏烂了,满地乱跑的鸡鸭、蹲在墙角哼哼的家猪、与泥土混成一团的牲畜粪便,神经完全麻木了的他压根没工夫去计较了。
一男一女两个年轻村民大约是村长的子侄,殷勤地搬来椅子后在萨姆尔的呼喝下小跑进屋子给客人收拾房间;萨姆尔以他跟苍老外表不匹配的嗓门儿耍完威风,回过头来又是一副热情好客的谦卑模样,“真抱歉,尊贵的客人,咱们这儿好久没有接待过外来的客人了,得花点儿时间清理客房。”
“没事儿。”格洛丽亚大喇喇地坐下,伸手把帽子摘下来丢给南,“弄好房间就给我们做点吃的,餐费和房费一块儿算。”
“好的、好的!请几位在这儿稍坐一下。”萨姆尔村长点头哈腰地应承,一转身,腰板瞬间挺得笔直,嗓门儿震得托莱兄弟耳膜生疼,“老太婆!死丫头!快点出来干活儿!”
萨姆尔的身影消失在屋门内,东就爆发了,“这老家伙干什么的?”
“别少见多怪……这是给咱们点下马威、让咱们知道他的权威而已。”格洛丽亚仍旧是那副见怪不怪的样子,“他们打扫出来的房间估计咱们得再清扫一遍才能住,你们觉得呢?”
“一会儿我和南先把你住的那间清理好……”东立即狗腿地献殷勤。
这种环境下没法儿挑剔,比如到现在都没人来安置陆行鸟——也就没有人去管鸟背上的安格斯。在托莱兄弟与格洛丽亚说着些无关痛痒的废话时,裹在斗篷里的安格斯动了动,慢腾腾地从鸟背上爬了下来,以最小的幅度活动了下腿脚,兜帽阴影下的视线默默打量起周边环境。
这个院子实在很糟糕,凌乱和肮脏的程度远超过南在杰佛里城见过的梅迪太太家的小院。墙角堆积的垃圾、粪便、和裹在泥土粪便里哼哼的家猪让人一见就大倒胃口,压根没兴趣去关注——但显然,安格斯不是那种会忽视自己歇脚之处周边境况的人。
不着痕迹地打量了一遍这座小院,安格斯的目光在垃圾堆后面散乱的木材堆上停留了一瞬,收回视线时,嘴角浮起一抹冰冷笑容。
还未劈开的、带着枝叶的木桩上插着一把斧头,斧身与手柄连接的阴影处,有一抹如同污垢般的暗红色——那是干透了的血液留下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