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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全发思念爷爷。屈指算来爷爷已经走了将近两年,两年来爹跟后娘没有少给全发夫妻俩脸色看,夫妻俩忍着,他们等待着爷爷回来,他们认为爷爷一定能够回来,爷爷是这个家里的主心骨,没有爷爷天就要塌下来。
郭善人原来只是想气一气郭子仪。他知道家里存有不少银元,只要老爷子能分给他些,也就满足。想不到那把火烧得太猛,把老爷子气疯了,干脆把家里所有的银钱全部转出,老爷子也离家出走,郭善人什么都没有得到,闹了个人财两空。但是郭善人仍不死心,半年来挖地三尺,没有少折腾,把家里所有的东西全部筛遍,也没有发现一枚铜钱。郭善人不傻,知道郭子仪和郭全发把家里的银元转往什么地方去了,可是他不能直接去向叫驴子张口,叫驴子客气点说他不知道此事,不客气反诬他郭善人血口喷人,想来想去只能低三下气去求儿子郭全发,其实那些银元郭善人也不想全要,只要全发能给他分一点,够郭善人一家三口生活就行。
谁知道年翠英挺身而出,质问公爹:“凭什么说爷爷跟全发把银元从家里转走?这家里的一点浮财全让公爹折腾完了!凤栖街上打听一下,谁不知道郭善人的大名?吃喝嫖赌样样占全,这阵子给我们引回家一个来路不正的后娘,还有什么脸在我们面前张狂”?!
那牡丹红隔窗子骂道:“你娘才来路不正”!东、西厦屋两个孩子一起拉出了哭声,郭家的院子里乱成了一锅粥。
郭善人没有办法,只得把家里积攒的陈粮舀出来装进褡裢里,驮到骡子上运到瓦沟镇去粜,卖得一点碎银补贴家用。那牡丹红自从生了儿子以后再没有跟郭善人混闹,特别是听到师妹山芍药的不幸遭遇以后,感觉中风尘女子只是男人餐桌上的一道菜,男人宠你时人模狗样,一旦失宠简直不如一条狗。自己好赖有郭善人这样一个靠山,又有了儿子,能落到这种地步已经不错,再不能好高骛远,即使嫁入豪门又能怎样?无非是当人家的小老婆,与其低三下四地活人,倒不如活得寒酸点,却能掌控自己的命运。想到此牡丹红心里平顺了,死心塌地做起了郭善人的女人。
转瞬间到了秋收,年翠英的肚子又开始鼓起。郭善人没有了其它收入,只能靠收地租过活,他已经提前给儿子全发打了招呼,这一年的地租不让郭全发沾边。其实郭全发压根就没有想过要收地租,他已经长大,肩膀日渐宽厚,掂起老蛮镢上山挖地,种了十几亩糜谷,伏天几场暴雨,山沟里的庄稼疯长,又是一个丰收的年景。
瓦沟镇遇集时,郭全发便从岳父那里拿一些钱,赶上骡子去收购药材,一头骡子已经被爷爷骑走,只剩下一头骡子父子俩谁使唤都行,喂骡子的差事郭全发一人承包,反正男人家已经成熟,有的是力气,多使一点也没有关系。可是那一天郭善人竟然把骡子牵到牲畜市场上卖了,事前也没有跟郭全发商量。郭全发知道后没有声张,又为自己买了一头毛驴,遇集时赶上毛驴把药材收好,驮到凤栖镇东城门外的骡马大店里卖给往长安贩运山货的脚夫,顺便打听爷爷的下落。
有赶脚的脚夫告诉郭全发,他们看见爷爷在内蒙的一个集镇上做药材生意,郭全发便生出了要到内蒙去找爷爷的意愿,回家后跟妻子年翠英商量,妻子拍着自己的大肚皮说:“你要走连我也带上”。第一个儿子未满周岁,第二个孩子又要出生,郭全发知道自己离不开,便打消了去内蒙的念头。
早晨起来郭全发憋了一泡尿,提着裤子走进茅房一边揉眼睛一边掏出家伙就射,突然听见有人惊叫着骂道:“郭全发我****先人”!郭全发睁眼一看,原来后娘牡丹红正蹲在茅坑拉屎,郭全发给牡丹红射了一脸。
牡丹红哭叫着跑进屋子,郭善人还没有起来,一下子把郭善人的被子掀开,从案板上拿起擀面杖,朝郭善人的光脊背上就打。郭善人还没有闹清楚是怎么回事,无缘无故地挨了几下,他搂住脑袋躲在炕角落,一边告饶一边问道:“别打了,小心把娃吓着,咋回事?你给咱说清”。
孩子醒了,拉出了哭声,牡丹红不依不饶,哭诉道:“郭善人你睁开狗眼看看,你的儿子在老娘头上拉屎拉尿,这件事你要不管,老娘就死在你面前”!
郭全发知道自己犯下了大错,这样的事情搁任何人都不会轻易饶恕,他把裤子系好,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儿,听见屋子里后娘正在打爹,他推开门,朝后娘跪下,第一次叫了牡丹红一声:“娘,我当真没有看见茅房里有人,这件事怪我,你要打就打我几下,别冲我爹发火”。
郭善人终于弄清楚了是怎么回事,感觉到问题的确严重,但他相信郭全发绝对不是有意,这样的尴尬事郭善人也曾经差点发生,他有一次一边朝茅房走一边解裤带,幸亏儿媳妇年翠英机灵,蹲在茅房里大声咳嗽了一声。为了替牡丹红出气,郭善人夺过牡丹红的擀面杖,跳下炕,朝郭全发的脊背上打了几下。儿媳妇年翠英进来挡在父子两中间,挺着大肚子说:“爹,你要打就打我,有啥气就朝我出”。郭善人看自己光身子站在儿媳妇面前,赶紧转过身,脸胀成猪肝。
事情到此远没有结束。那天早晨年翠英起来,端起尿盆出屋,刚踏出门槛脚下一滑,她赶紧扶住门框站定,尿盆滚出老远,院子里炸出一阵刺耳的响声,低下头一看,原来谁把一泡屎拉在她家门口。
不用说这件事是牡丹红干的,幸亏年翠英机灵,不然的话摔上一跤,肚子里的孩子说不定就保不住了。年翠英还是有些心计,她没有大声叫骂,而是来到公爹的窗口,隔窗子对公爹说:“爹,你起来一下,全发肚子疼”。
终究是父子,儿子病了爹爹不可能不管。郭善人坐起来,穿衣下炕,被牡丹红拽住衣服袖子不让走,郭善人有点生气,甩开牡丹红出了屋门,看儿媳妇挺着大肚子站在院子中间,指着自己屋子门口的那一泡屎说:“爹,你说这事咋整”?
郭善人清楚,这是牡丹红在报复,可是他不能说啥,只得拿一把铁锨,把牡丹红屙在儿子媳妇门口那一泡屎铲去,全发出来把爹爹手里的铁锨夺下来,对爹爹说:“我来铲吧,这件事两清了,以后绝不准再发生”!
看样子这幢院子无法住下去了,郭全发跟妻子年翠英商量好,过完春节就在村里盖几间茅屋,夫妻俩搬出去住。
可是等不得来年,当天晚上郭善人就把全发叫进郭子仪的书房,对儿子说:“树大分枝,儿大分家,天经地义。你干脆搬出去过吧,从今后鸡向后刨,猪往前拱,咱各顾各”。
郭全发什么都没有说,出了屋子站在村子中央,快过年了,村子里弥漫着黏稠的年味,别人家过年盼团圆,而爹爹过年却把他往外赶。可是他不会求爹爹什么,男人家的肩膀能担得起山!看见豆瓜家的茅草屋比较宽敞一些,便走进豆瓜家,豆瓜爹娘都在,全发说话也很直接:“叔、婶,我爹把我们一家赶出来了,我想先搬进你家院子暂住一段时间,过完年我就给自己搭建茅屋”。
豆瓜爹把烟袋递给全发,全发接过来,装了一锅旱烟,用火镰(一种点火的工具,用来引火。)打着,抽完一锅子烟,豆瓜爹才说:“这事我要先跟老掌柜(郭善人)商量”。
郭全发不再说啥,出了豆瓜家,回到自己屋子,对妻子翠英说:“准备一下,咱搬家”。翠英也不是省油的灯,把铜尿盆摔到院子里,炸起一阵刺耳的回响。牡丹红想出来跟翠英对骂,被郭善人拦腰抱住。这边郭全发也把翠英拦住,不让翠英把事情闹大。豆瓜爹还没有回话,郭全发便把被褥搬到场院里,把场院里的豆秸秆铺平,用几根木椽搭了个庵棚,一家人便住进庵棚里头。天黑时分豆瓜娘来了,要郭全发搬进她家的茅屋去住。
想不到村里人都来了,都来看望郭全发夫妻,大骂那郭善人做事缺德,腊月天把全发夫妻赶出门。大家在一起议论郭子仪的种种善举,对郭善人显得不屑一顾。村里人你端一升小米,他拿两只碗,大家都从逃难中过来,互相帮扶成为郭宇村人的风气,郭全发一言不发,他不能随声附和去骂他的老爹,倒是那翠英刀子嘴不饶人,把郭善人跟牡丹红骂得没有一分人气。
第二天早晨起来以后,郭全发吆上毛驴去赶集,他首先籴了两斗麦子,孩子还小,媳妇临产,不能亏待了翠英,要叫媳妇跟孩子吃好。接着他锅碗瓢盆什么都买,天黑时驮着满满两驮笼生活用品回家,看见豆瓜娘正跟翠英坐在一起啦话,院子里,豆瓜正跟板脑玩耍,两个孩子当年七八岁,富户人家早把孩子送进学堂念书,可是郭宇村这么大的孩子满村跑,老一辈人识字的只有郭家,小一辈人也只有郭全发念过几年私塾。村子里家家户户的烟囱每天都在冒烟,谁也不会关心以后,春种秋收是一条亘古不变的规律,生老病死的自然法则谁也无法抗拒,昨天太阳从东边出来,今天东边照样出来个太阳。但是人们有自己的道德底线,那就是诚信。
不久,年翠英又生了一个儿子,取名郭文选。
除夕中午人人都去上坟,祭祀祖先。郭全发把带来的祭品放置在娘的坟前,给郭家的祖先和娘磕头。突然间一个人影一闪,他看见是爹,爹看见全发上坟,故意躲开。全发上完坟一边往回走一边想:爹终究还是他的爹,一个郭字扳不开……
大年初一早晨郭全发穿戴一新,早早来到郭家的老宅院,看见大门没有开,便朝里边喊道:爹,我是全发,我来给你拜年。大院内寂静无声,郭全发又喊了一遍。停了好大一会儿听见院子里爹在说话:“你回去吧,我承受不起你的磕头”。
郭全发便朝紧闭着的大门跪下,一直不起来。他在想,我不光给爹拜年,院子里还有爷爷的书房……这不是一个礼节,而是一种责任,郭全发是郭家的后代,秉承着延续香火的职责。村里人都起来了,在郭家大院外围了一圈,看郭家大门紧闭,郭全发跪在大门外。大家一起朝那大门吐唾沫,说那郭善人给他娶了个“粹妈”(指小的意思),连亲生儿子都不认了。
郭家的大门最后还是开了,郭善人出来跟村里人抱拳作揖,他言道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他们郭家的家窝事他不愿跟任何人说,也无法说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