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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演当天,陶沝原本是和雷孝思一起留在梨雪园内的,可没想到的是,在那些戏班成员去往江宁织造府后不久,临时又差人回来说,戏班带去的其中一部分上妆粉盒在途中不小心被打翻了,剩下的不够用,要梨雪园内这边的人再帮忙送新的粉盒过去。
陶沝本不想接这个差,但无奈梨雪园内其他人都忙着做事走不开,唯一有空的就只有她和雷孝思。而她又总不能让雷孝思一个外国人去江宁织造府那种地方为个戏班子送东西,于是就只能自己硬着头皮前往。
一路上,陶沝担心的要命,生怕自己又会在那座江宁织造府内“狗血”地遇上某些熟人。但很快,她便意识到这是她想多了,因为凭她现在的身份根本无法堂堂正正地从人家前门进入,那些看门的侍卫一听说她只是来为戏班子送东西的跑腿小丫鬟,立马就遣了一个小厮模样的人带着她从府邸后门绕进去了。
那名小厮想必是有什么要事,一路上不停地催促陶沝快些走,进入府邸之后则更加碎碎念个不停:
“喂,你给我小心着点,别东张西望的,这府里的一草一木都金贵着呢,不是你这种身份的人能碰的,万一碰坏了,你可赔不起……”
嘁——
一听到这种势利眼的说辞,陶沝忍不住在心中暗暗冷哼一声,继而用眼神默默鄙视前方这个自以为是的小厮。
真正是坐井观天、夜郎自大!这座府邸里的山石树木、花草鱼虫虽然称的上是稀罕,但比起原先九九府邸里的那些景致可谓是差远了,更别提皇宫内苑的了。
就在她的一片腹诽声中,两人走到了戏台附近,远远能看到前方戏台上的情景。
这座戏台是临水而建的,构架设计颇具风雅,约摸四五十平方米左右,边上仅以普通石栏围之,而观戏的台子也同样建在水上,共分左、中、右三个亭台,呈环状与戏台隔水相望。两者间距大约只有三四米左右。不过观台的四面都被包裹得严严实实,平时可作为独立的房间使用,而观戏时只需打开面向戏台的所有窗户即可。
此时此刻,戏台上正上演着《西厢记.斟美酒》的选段。
陶沝认出其中一个是白子涵扮演的青衣,唱得是崔莺莺的角色,而□□娘的则正是演花旦的茱萸,两人的唱腔均是柔美婉转。
“人生最苦生别离,未曾登程先问归期。你休忧文齐福不齐,我则怕你停妻再取妻,我这里青鸾有信频频寄,你休要金榜无名誓不归……”
听到这段唱词,陶沝的脚步莫名停了停,而前方带路的小厮见状,误以为她是赖着想要听戏,正绷起脸准备骂人时,就见前方一条岔路上突然出现了一个高大的身影,大步朝着他们这边走来。
几乎是眨眼之间,那名原本堆满怒色的小厮已换上了一副讨好的嘴脸,迎上前去向那人恭敬行礼道:“江总管!”
“嗯!”那位被称作“江总管”的中年人穿着一件驼色云鹤纹妆花缎的云锦长衫,一看就是在府中极有地位的主。待这会儿看清眼前正跟自己行礼的小厮时,他先是一愣,继而便低声斥道:“你怎么还在这儿溜达?那边的贵客可是一直在催,早些时候我吩咐你准备的那几坛酒到底准备好了没有,怎么到现在……”话未说完,他似乎注意到了跟在小厮身后的陶沝,又立即噤了声,眯着眼往陶沝脸上斜斜一瞟:“这个人是……”
“回总管——”那名小厮立刻点头哈腰地接话,“这丫头是戏班子里的人,这会儿来给他们送东西的,奴才正要领她过去……”
“如此,那等你把她送到之后就赶快把酒给那边的贵客送去吧,免得怠慢了他们,切记得今次一定要把那几位贵客给伺候好了,之后少不了你的好处……”
“是!”那名带路小厮一听有好处可拿,一双眼睛顿时激动得闪闪发光。待那位江总管走远,他立刻毫不犹豫地转身冲陶沝吩咐道:“你刚才也听到了,我这有急事要赶着去做,你自己看着路往那边走吧,先左拐再右拐就到了……”
说完,也不等陶沝发话,随手往前方岔路的某个方向一指,跟着便屁颠屁颠地往另一个方向跑走了。
陶沝一脸鄙视地朝他的背影丢去两个大大的白眼,内心很想当场骂街:那位总管明明是说让他把她送到地方之后再去伺候那些贵客,这家伙倒好,干脆就这样直接丢下她走人了!真正是急功近利、奴性十足!完了,她一向路痴,更何况这个地方又是她第一次来,总觉得前路十分渺茫……
果不其然,才往前走了没多远,陶沝不好的预感就彻底得到了验证。尽管她清楚记得那名小厮说的是先左拐再右拐,但那家伙根本就没告诉她究竟要从哪个地方开始左拐,之后又要在哪个地方右拐……眼看着戏台明明就近在咫尺,可是脚下的路却各种绕来绕去,仿佛怎么都通不到它的后方,而且更郁闷的是,这一路上竟也没有碰到半个人影,也不知道是全都集中在屋里去伺候了还是全都偷懒听戏去了,害她连个能问路的人都没有。
就在陶沝七拐八绕地经过其中一间厢房门外时,冷不丁听到有两人的对话声突然从那扇半开的窗子门里传出来——
“……贝勒爷之前也见过他?”
这个率先开口的声音听起来有点耳熟,陶沝的脑海中几乎是条件反射一般地浮现出了几日前打伤雷孝思的那个野蛮霸道男的脸。对了,就是他!他曾说现任江宁织造曹寅是他的伯父,而白子涵也称他为曹公子,显然他就是这个家族里的人。
“正是!”跟在其后答腔的是个陌生的男声,听语气不失几分干练,但此刻讨论的话题却着实透着些许猥琐。“我听闻他跟宫里那位主子之间关系匪浅,有人曾几次看到他们深夜私会,据说还有人看到过那位主子骑在他身上的亲密画面,啧啧——”
“这这这……可是真的?”先前问话的野蛮霸道男似乎□□练男声所说的内容吓得不清,连话也开始说得语无伦次:“……居然还有这等事?!”
“自然是真的!我还能骗你不成!”干练男声立马斩钉截铁地给出了极肯定的回答。“想必你也听说了吧?宫里那位主子这几年来偏好小手,还在身边养了不少,听说这个戏子组的这个戏班子四处巡演,目的就是为了在全国各地为宫里那位主子挑选合适的小手进献……”
他说得言辞凿凿,末了,也不知想到了什么,话锋又突然一转:“你该不会……也对那个戏子心存什么想法吧?”
“没,没,奴才哪敢……”话虽这么说,但野蛮霸道男的声音听上前明显有些颤抖。
那个干练男声显然也听出了当中的猫腻,立马接茬道:“哼——不管你有没有这样的心思,爷奉劝你最好小心些,别想着去招惹他……虽说那位主子现在远在京城,但保不齐暗处有派人跟着他,若是你动了什么不该动的心思,小心……”
“是,是!”野蛮霸道男不等对方说完就急急应声,语气激动得足以让陶沝自行脑补出他脸上这会儿流露出的是何种表情。“贝勒爷教训的是,奴才一定谨遵贝勒爷的教诲!”
“呵——我也是好心提醒你,毕竟,那戏子的相貌虽然美艳,但既是那位主子的东西,你最好还是别轻易去碰的好,免得到时候招惹不必要的麻烦……还有,那件事情也策划得差不多了,你到时候可千万别让宫里的那几位爷失望啊……”
“是,这是一定的,奴才一定竭尽全力……”
“我这次来就是为了……”
两人的谈话到这里又突然低了下去,任凭陶沝怎么努力竖起耳朵也听不到分毫。
正在这时,有脚步声忽然从不远处传来,陶沝来不及细想,当下立即低头抱紧怀里的那包粉盒一溜小跑往前冲,谁知刚跑到转弯处,她居然好死不死地偏偏又撞上了一堵肉墙——
“好痛!”
陶沝这次几乎是毫无预兆地被撞翻在地,后背直接磕到了脚下的石子路上,痛得她当场轻呼出声,连带原本抱在怀里的那包粉盒也因为吃痛而失手掉在了一旁。
“你没事吧?”就在她摔得四仰八叉地倒在地上,一只大手忽然伸到了她的眼前,似是好心地想要扶她起来。
陶沝没动,只皱巴着小脸狠狠地瞪了一眼面前这个将她撞翻在地的罪魁祸首。
然而这一瞪不要紧,在触到对方面庞的一霎那,她整个人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激灵——
这是一个相貌还算俊朗英气的男人,身上裹着一件烟绿色的锦缎华袍,光看式样就知道绝非出自本地绣工。不过这些并不是重点,重点是,这个男人给陶沝的感觉貌似非常眼熟!陶沝第一眼看到他的脸时就觉得自己应该在哪里见过他,但一时间却又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了。
而与此同时,对方似乎也正在用同样疑惑的眼神上下打量着她,且边打量边问,声音也透着几分熟悉:
“这位姑娘看起来好面善啊,你是这间府邸里的人么?”
这话听得陶沝心中莫名一颤。因为白子涵也曾跟她说过同样的话,难道说,眼前这个男人也认识曾经的她?
思及此,陶沝立刻摆出一脸天真无辜状,无声地眨眨眼睛,然后冲对方摇摇头,示意自己并不是这里的人。跟着,也不等对方再次开口询问,她已径自坐起身,佯装神色慌乱地去检查刚才掉落在一旁的粉盒——
其实她来此之前就特意将粉盒包得严严实实,因而粉盒即使落在地上也安然无恙。不过陶沝还是当着那个男人的面,装作一副劫后余生的表情,大大舒了一口气。
见此情景,那个男人又继续追问:“姑娘……是今日唱戏班子里的人?”
陶沝这次肯定地朝他点了点头,正要应声,就听到一个颇有几分耳熟的男声从后方先一步传来:“奴才给爷请安——咦,你,你这丫头怎么还在这里?”
闻声,陶沝条件反射地回过头,发现来人正是刚才那位丢下她而赶着跑去讨好贵客的势利眼小厮。
见状,陶沝心里当即“喀噔”了一下,直觉自己此刻的处境有些危险,但这样的担心仅仅只维持了一秒,很快就被一个绝妙的想法所取代了——
说时迟那时快,还不等那名小厮嘴里接出下一句,陶沝这厢已流露出一脸殷切期盼,仿佛终于找到了自己失散多年的亲人一样,万分热情地冲前者迎了上去,一把抓住那名小厮的手就是一阵声泪俱下:“这位小哥,奴家总算找到你了!”
“啥?!”那名小厮明显被她吓了一跳,连带刚才那个男人也因此多看了两人几眼,陶沝直接无视两人异样的反应,不管不顾地拉着小厮的手继续哭诉:“奴家从小走路就不太认得道,更何况是头一回来这样的大户人家府邸,刚才你指着前面说左拐右拐,奴家一下子就转蒙了,本想在路上再找其他人问问的,可谁想这一路走来压根儿都没有看到什么旁人,刚才还不小心撞到了这位公子,所以……”
她尽量将自己形容得可怜兮兮,为的就是不让面前这两位主从她的话中挑出什么刺来。
那名小厮果然中招,对陶沝的一番话深信不疑。尽管他随后给出的反应是在眼里盛满了对陶沝的强烈鄙视,但碍着那个男人的面却也不好当场发作,只能恨恨地瞪了陶沝一眼:“我就没见过你这么蠢的丫头,居然连路都会找不到!”
说完,又朝边上那个男人点头哈腰道:“这位爷,您怎么也在这儿?刚才江总管吩咐奴才去取的酒,奴才已经送到左侧厅去了,他们这会儿正找您呢,需要奴才送您回去么?”
他一口气说完,满以为对方会点头同意,谁想却遭到了那个男人的无情拒绝:
“不用了,爷不过是因为今日这些戏文在京城时也曾有听闻,这会儿再听便有些闷了,不如出来到处走走,待会儿再回侧厅——”
话到这里,他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将眼光又重新落到了陶沝脸上,颇具深意地一笑:
“对了,既然这位姑娘不认得道,你若无事就负责送这位姑娘去她该去的地方吧,也免得误了什么正事……”
“嗻!”小厮这声应得似是有些不甘不愿,但谁让对方好歹是主子呢,遂只能从命。
陶沝这厢也是一愣,继而便十分配合地露出一脸羞赧状,朝那个男人冉冉下拜道:“多谢这位公子爷!”
说完,连她自己都被自己那酸爽的语气雷得想当场吐了。
那个男人倒是好脾气地回她一笑,陶沝赶紧再配合地红着脸低下头,将一个从没见过什么男人的娇羞小女子形象演绎得恰到好处。
而站在旁边将这一幕全看在眼里的小厮见状,自是认为陶沝这是有心想攀高枝,嘴角立刻划出一个不屑的弧度,随即便引着陶沝往另一条路上去了。
待走出老远,陶沝无意间一回头,却赫然发现刚才那个男人竟然还站在原地若有所思地打量着他们的背影,神情也是琢磨不清。
陶沝心中没来由地一惊,当下立刻回过头去向那名带路小厮打听:
“这位小哥,奴家听说你们府里今日招待的这些贵宾都是打京城来的达官贵人,该不会就是刚才那位吧?”
“哼——”那名小厮大概以为陶沝是急着想攀上高枝才向他打听刚才那个男人的身份,口气十分不屑:“我劝你最好还是停止那些不必要的心思,就凭你这样的长相,那位爷怎么看得上?”顿了顿,似是觉得自己说得过分了一些,又补上一句:“好吧,反正告诉你也无妨,今日的确是有位贝勒爷从京城过来,但却并不是刚才的那位爷……”
“京城来的贝勒爷吗?!”陶沝佯装惊呼。“原来是这么高贵的身份啊?难道是当今的哪位皇子么?”
如果她没记错,数字军团中目前被封贝勒的就只有四五七八四位皇阿哥,难道会是其中一位?可是听刚才那间房里两人的对话,那个被称为“贝勒爷”的干练男声似乎并不是四五八中的任何一位,难道说,会是那位她至今没能见过几次面的七阿哥么?
还不容她多想,那名小厮就已毫无悬念地打破了她的所有猜测——
“你胡说什么呢?谁说只有那些皇子才能被封为贝勒,那些亲王、郡王的子嗣也同样可以封为贝勒啊……”
“咦,原来是这样?”陶沝被他说得一滞,旋即便立刻明白过来,心里也总算是松了一口气。因为听这人话里的意思,来人必不会是数字军团的某位皇阿哥。看来真的是她想多了,那些数字军团的皇阿哥们哪能不经康熙皇帝的同意就随便出京城嘛!
思及此,她又立刻换上一副无比崇拜的表情继续追问:
“小哥你知道的还真多!奴家真的什么都不懂呢!对了——”她停了停,有意无意地地把话题重新往刚才那个男人身上引:“……刚才那位爷应该也是位贵人吧?奴家之前吓傻了,他方才问奴家的话,奴家都没敢开口,会不会因此得罪他啊?”顿一下,又装作担惊受怕的模样,小心翼翼地吐出一句:“听人家说,这些主子的脾气都十分古怪呢……”
“你放心!刚才那位爷并不是正主,他是随贝勒爷一起过来的,听说是贝勒爷的哥哥……”那名小厮表现得一脸不以为意。“更何况,他能不能记得你都是个问题……”
“哎?他是贝勒爷的哥哥?”陶沝的脑筋一下子没转过弯来。“难道,他不是贝勒吗?”
“蠢货!”那名小厮立刻露出一脸恨铁不成钢的表情,“谁说贝勒爷的哥哥就一定也是贝勒爷的,皇上若不赐封号,是贝勒的哥哥又能怎样?”
“噢——原来是这样啊!”陶沝回过神,也骂了自己一句蠢,而后又一脸谄媚地继续拍某人马屁。“小哥你懂得好多哦!你在这府里待了这么久,一定见过好多达官贵人吧?”
“那是!”这话听得那名小厮心里很受用,当下更加洋洋得意地自我夸耀起来。“不是我自夸,我在这府里见过的贵人可多了去了,别说这些什么多罗贝勒爷了,就连当今万岁爷和太子爷我都亲眼见过呢……”
“你说什么?”陶沝抱着粉盒的手不由自主地一抖,而后意识到自己的语气不对劲,又赶紧恢复适才的羡慕语气:“这是真的吗?”
“自然!去年这个时候,万岁爷南巡,当时就是住在我们这儿的——”一说起这事儿,那名小厮似乎表现得甚为自豪。“我们家老爷可是万岁爷跟前的红人,万岁爷可器重他了,还与他一起用膳呢……对了,我记得那位太子爷当时也对我们这地儿的名产小吃很感兴趣,还吩咐人去买,江总管那时是命我去跑的腿……”
汗!替人跑腿买东西而已,这竟然也值得夸耀么?!
陶沝心中暗暗腹诽、鄙视,但脸上还是维持刚才的羡慕崇拜状。“那太子爷当时一定有重赏小哥吧?”
“嗯,倒是打赏了一些银子……”出乎意料的,说起自己被打赏的事,那名小厮似乎并没有表现得和之前一样激动得意,反而还变得高深莫测起来:“不过有点很奇怪的是,我那天买去的东西,太子爷自己好像一口都没有吃,而是在出行时,把那些东西全都扔到河里去了……”
嗨?!
陶沝的嘴不自觉地张成了“0”型。这家伙就算有钱也不能这么浪费吧?!
“你也觉得不可思议是不是?”眼见陶沝此刻露出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那名小厮也像是寻到了知音,瞬间又滔滔不绝地往下说道:“我记得当时江总管还问那位太子爷说,是不是这些东西不合他的口味,没想到那位爷却说了一句什么‘流光再现,逝水重归’……唉——反正我也听不太明白到底是什么意思,总之你刚才说的那句话的确是说对了,这些主子的癖好有时候真的是让人难以理解……”
陶沝没再理会他的碎碎念,她只好奇那个人为什么会把那些小吃美食都扔到河里去。以前只听过人家往江里扔粽子祭奠屈原,难道他往河里扔那些小吃也是为了要祭奠谁么?
会是……为了她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