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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花雪月,纸醉金迷,北熙皇城“黎都”虽值春寒料峭,却抵挡不住夜晚的火热迷情。
白昼里,黎都是天子脚下,国之中砥,王侯公卿,光禄池台;
黑夜里,黎都是声色犬马,依红偎翠,轻歌曼舞,旖旎风流。
而素有“北熙第一花楼”之称的“闻香苑”,则是黎都风月场上最璀璨的一颗明珠,于夜色之中光华流转、含烟吐媚,不知令多少达官显贵销魂蚀骨、魂牵梦萦。
此时此刻,闻香苑一间秀房之中,有一少女正在对镜梳妆。粉腮朱唇,颜如渥丹,是青楼里少有的清妍淡姿。那微蹙的娥眉间一点倨傲与忧虑,与其她莺莺燕燕的调情媚笑显得格格不入。
“鸾夙姑娘,有客相邀。”丫鬟的通报声在屋外响起。
“不见!”屋内对镜梳妆的少女将篦子重重拍在妆案上,倔强回道:“身子不适!不见!”
丫鬟也不多言,匆匆而去。
这拒客的女子名唤“鸾夙”,年方十五,是闻香苑的红牌雅妓。何为“雅妓”?说得好听些,便是歌舞诗伎;说得难听些,便是只卖笑、不卖肉。
鸾夙在闻香苑一直是个异类,性子孤傲,独来独往,偏又生得端庄美丽,精通诗词歌赋。她不像个烟花女子,更像个大家闺秀,便是这与众不同的气质与性情,倒惹来了一众裙下之臣,且其中不乏公卿子弟。
鸾夙接客向来看心情,若是心情好了,便与花客附和几句诗词,拨弄几声琴弦;若是心情糟了,便闭门谢客,卧榻称病。
久而久之,黎都风月场上人人皆知——闻香苑的鸾夙姑娘色艺双绝,性情寡淡,清高冷艳,娇弱堪怜。偏生鸨母也由着她这般胡闹,旁的姑娘、小倌即便妒恨,也无话可说。
显然,鸾夙今日又是心情欠佳,便再次谎称身体抱恙。外人都道她是西施捧心的病美人,却甚少知晓,其实她身子康健得很,除却偶感风寒,几无病症。
“吱呀”的开门声就在此时缓缓响起,鸾夙无需回首,也知来人是谁。在这闻香苑中,唯有一人进出从不敲门,便是她的鸨母——坠娘。
鸾夙从梳妆台前起身,恭谨问候:“坠姨。”
“又是身子不适?”坠娘风姿绰约地款步入内,话中带着淡淡讽刺。
鸾夙抬首打量起鸨母坠娘。这张容颜她看了七年,如今仍觉惊艳。分明已是年过四十的半老徐娘,可那玲珑身段与妩媚风情,却能令人忽略坠娘的年纪。
入了闻香苑之后,鸾夙才知晓,坠娘从前是名动天下的舞伎,后因年华老去,便花费毕生积蓄开了这间闻香苑。一晃二十年过去,黎都风月场中人来人往,唯有闻香苑屹立不倒,风光一年盛过一年。
不得不说,坠娘之名,是欢场上的一个传奇。
鸾夙轻轻叹了口气,将思绪缕缕收回。她假装没听出坠娘的讽刺之意,面不改色地回话道:“我身子已无大碍,正打算操练几曲。”
坠娘并未追究鸾夙的称病谢客之举,转而问道:“你今年可有十五?”
“再有三个月便满十六了。”
坠娘神色淡然地点了点头:“你如今虽有些艳名,却未能达到预期。十六已然不小了,过了生辰,你便挂牌吧!”
“挂牌!”鸾夙惊呼出声。她当然知晓挂牌是何意,那便意味着她将彻底告别卖艺不卖身的生涯,须得留客夜宿她的枕榻!
想到此处,鸾夙霎时变得面色苍白,一张娇颜满是惊惧之色:“坠姨,我不挂牌……”
“此事由不得你。”坠娘冷漠以对。
“当初你不是这么说的。”鸾夙张口反驳。
坠娘扫了她一眼,才冷笑回道:“在这烟花之地,十六岁的姑娘已经老了,要走下坡路了。你当你还能红几年?新人换旧人,这是欢场上的定律!”
“不!”鸾夙仍旧咬牙坚持:“我宁愿……”
“宁愿什么?”坠娘的眼光忽然锐利起来:“你还当自己是相府千金吗?平日里你耍耍小姐脾气,称病谢客也就罢了。再过几年,还能如此吗?你若拴不住一个有权有势的男人,趁着恩宠正浓为你报仇,日后你红颜凋零,就要在闻香苑了此残生了!你可甘心?”
这几句质问如同最锋利的刀刃,刀刀戳在鸾夙心上,让她渐渐黯了眸中光彩。
坠娘见鸾夙有所动摇,便又软下话语道:“我说话重了些,也是为你好。你在此处辛苦七年,难道不是想为父报仇?风尘女子,应将贞操看得淡一些,若能达成所愿,委身于人又何妨?”
鸾夙秀眉紧蹙,沉默半晌才低低回道:“可我没有把握能拴住一个有权有势的男人。”
“我有把握。”坠娘看似很是自信,轻拍鸾夙的肩头以示安慰:“这几个月你便不要再接客了,将诗词曲赋练得熟一些。挂牌之日,我保你得偿所愿。”言罢,坠娘款款走出屋子。
自那日起,鸾夙便越发郁郁寡欢。即便知晓青楼女子难逃此劫,可她私心里总以为坠娘会对她另眼相看。她险些忘了,倘若不踏出这一步,她是不可能报得了仇的。
试问这世间有哪个男子,单凭谈论几次诗词歌赋,便甘愿为她阖府一百二十条人命讨个公道?
有求,必有还。而她所能凭借的筹码,唯有她自己的身体。
鸾夙为挂牌之事苦闷不已,连对镜梳妆也没了力气。青丝烦扰,纠结在篦子上,无端添了几分烦躁与难受。鸾夙将发梢扯了几扯,勉强梳通,看着手中的篦子越发不爽利,便施手狠狠往门上一摔。
左右这个月她已摔坏三把篦子了。
“哎呦,谁惹着咱们鸾夙姑娘了?”但见一个十四五岁的清秀少年从门外探进头来,一手还捂在额头上。
鸾夙立刻起身,快步走近:“砸着你了?”
少年揉了揉额头,摆手道:“你那手劲儿,不碍事。”说着又从地上捡起摔成两半的篦子,问道:“怎么这么大火气?”
鸾夙垂眸叹气,低声回道:“坠姨要我三月后挂牌。”
少年闻言脸色一沉:“坠妈妈不是最疼你吗?怎得还要你接客?”
鸾夙摇了摇头:“你不懂。”自己的身世,这一腔血海深仇,除却坠娘,世间已无人能懂。包括眼前这少年。
少年名唤“朗星”,是闻香苑内的伶倌,因年纪尚小,嗓音细泛,反串女旦唱得极好。鸾夙素来心高气傲,又得坠娘另眼相看,吃了闻香苑不少姑娘的嫉恨,唯与伶倌朗星情同姐弟,彼此走得极近。
“你来找我做什么?”鸾夙深知朗星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朗星这才拍了拍脑门,小声道:“瞧我这记性,寻你的确有事!你可知道,南熙第一美人来黎都了。”
南熙第一美人?鸾夙来了兴趣。古史有云,天下之势合久必分,大熙王朝也不例外。自七十年前经历了外戚篡权之后,这天下便被南北割据,一分为二。黎都是北熙皇城,而南熙,自是隔了千山万水。
鸾夙有些难以置信:“你不是诓我的吧?南熙第一美人,不就是名妓晗初吗?她怎会到了北熙?”
朗星摇了摇头:“我也不知,不过她此刻就在怡红阁,千真万确!”朗星有意排解鸾夙的郁闷之情,便四处看了看,又悄悄朝她挤眼:“我要去偷窥美人,你去不去?”
“偷窥?”鸾夙对这两个字眼很是介意。
“难道你想光明正大进怡红阁?”朗星作势“哼”了一声:“怡红阁也是妓院,莫要说同行如冤家,即便不是同行,那种地方,也不是咱们二人说进便能进的。”
鸾夙知晓朗星向来鬼主意多,再加上她对同为妓者的“南熙第一美人”的确好奇,便迫不及待点头道:“我随你去。坠姨只说今后三月我不必接客,她可没说要我禁足!”
二人说着便行动起来。闻香苑上下皆知鸾夙与朗星交好,对他们的怪异举止也早已习以为常,此刻瞧见两人从鸾夙的屋子里出来,倒也不觉得奇怪。
鸾夙换了件男子衣衫,与朗星一道从后门悄悄溜了出去,直奔怡红阁。一路上,但见各种马车辘辘行驶,街上行人所言所谈,皆是“南熙第一美人”晗初。
“看样子,怡红阁的生意马上要超过咱们了。”朗星见状不忘调侃两句。
鸾夙白了他一眼:“你若是愿意接客,十个怡红阁也比不上咱们。”
两人边走边戏谑对方,不知不觉便到了怡红阁正门前。入眼只见人头攒动,摩肩接踵,俱是想要一观“南熙第一美人”的寻花问柳者。有锦衣贵客,亦有寻常布衣,看来半个黎都的男人都已聚集在此。
朗星护着鸾夙使劲挤过人群,绕到一个隐蔽之地。鸾夙前看后看,只觉荒凉不堪,遂问道:“这是何处?”
朗星神秘地笑了笑:“这是怡红阁一处废弃的后门,知道的人不多。”说着他已紧了紧靴子,对鸾夙道:“我先跳进去瞧瞧情况,你在此等我。”
鸾夙点头,眼看着朗星纵身一跃,翻入墙内。这等功夫,便是禁卫军也不一定做得到,朗星做来却如履平地。鸾夙看在眼里,不禁慨叹闻香苑埋没了人才。
不过片刻功夫,朗星已从墙内探出头来,对鸾夙招手道:“我放绳子拉你上来。”
朗星将绳子从墙内放下,鸾夙系在腰上,凭借朗星的力道手脚并用爬到墙内。两人接连跃下墙头,一路往怡红阁内走去,却越走越见荒凉。
鸾夙心中渐渐害怕起来:“你是不是记错路了?”
“不会,”朗星一口咬定,“我从前来过许多次。”
“从前?多久以前?”。
“两三年前吧!”
两三年前?鸾夙哭笑不得,正待嘲讽朗星几句,此时却忽然感到左脚被人扯了一扯。她低头一看,不知何时一个满脸是血的男人已扑倒在她脚边,死死拽着她的左踝,人却已然昏迷。
“啊!”鸾夙霎时惊呼出声:“有鬼!”
朗星连忙捂住她的嘴:“不过是个死人而已,你怕什么?”说着已俯身探上那人的鼻息:“他还有气。”
鸾夙闻言,这才冷静下来,定定看着那满脸是血的男人,脑中一热,便对朗星道:“快救他!”
“不要多管闲事了,这里又没大夫,怎么救?”朗星四处看了看,小声猜测:“他大概是喝花酒时与人争风吃醋,才被打了。”这种事情闻香苑每天都会发生,朗星也见怪不怪了。
然而鸾夙经过七年前的家世惨变,心中已生了慈悯之心,她垂眸看着那个昏迷的男人,见对方满脸是血看不清面容,但衣饰高贵,想来出身不凡。
鸾夙想起旧事,感同身受,见死不救,她实在做不到。于是她再劝朗星:“将心比心,若是换作你濒危垂死,路人不施援手,你作何感想?”言罢她不由分说扶起受伤男子,便往朗星背上送去。
朗星见状很是无奈:“真不知你哪儿来的菩萨心肠?”口中虽如此说,他到底还是将受伤男子背到自己背上,想了想又对鸾夙道:“带着你太受牵累,万一他的仇家追来,我还要分心照顾你。咱们分开走,我的把握也大一些。”
鸾夙立刻应下:“好,你照旧抄小路回去,我装作花客,绕去正门。”
“这回可好,‘南熙第一美人’没瞧见,倒瞧见一位‘活菩萨’!”朗星调侃鸾夙一句,又对她指了去怡红阁正门的路,两人彼此嘱咐一番,便分道扬镳。
鸾夙强作镇定,按照朗星指的方向走,可走了片刻却有些迷路。她放眼看去,见四周阴森人寂,荒凉不堪,别说正门了,连个偏门都没瞧见!
鸾夙越看越觉得害怕,不禁暗骂朗星指错了路。她正考虑是否应该原路返回,谁知此时,忽然有个清冷的男声在她背后幽幽响起:“兄台找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