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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春过入夏,又是两月,鸾夙没有等来臣暄的只字片语回话,却再次等来了朗星。
“鸾夙!你和坠妈妈快快收拾行装,咱们北上黎都!”朗星甫一进门,便高声叫嚣。
鸾夙连忙从屋内出来相迎,寻思了须臾,才觉出这句话的深意,面上一喜:“攻下了?”
朗星笑着摇头:“还没。不过快了,便是这一两个月的功夫。父王已是等不及了,要亲往前线查看战事,也是做好第一时间攻入黎都的打算。”
鸾夙踌躇了片刻:“我去……恐怕于理不合。”
朗星闻言一跺脚:“有什么于理不合的?难道还要等着世子亲自来请你不成?再说我们都拔营走了,你留在此地岂会安全了?快些收拾行装,随我一同去闵州大营!”
鸾夙细细斟酌朗星这一番话,如今镇国王即将成为北熙新主,她若一意徒留此地,只怕当真会被有心人掳劫利用。从前被聂沛涵劫走的前车之鉴历历在目,不得不教她选择随行黎都。
再者,她还要亲眼看着原歧死。
如此细想,鸾夙只得轻叹一声,转回房内收拾行装。
好在她与坠娘的细软物件本就不多,不过半个时辰便已收拾妥当,随着朗星乘车去了闵州大营。
自五月前在朗星成婚之时见过镇国王以后,鸾夙再也不曾与其碰面。今次她再到闵州大营,便先去谒见了镇国王,才又随着大军启程。镇国王与先锋军一道骑马北上,后续还有部队徒步前行。鸾夙与坠娘被安置在车辇之内,跟着营内的女眷同吃同住。
去黎都这一路之上,从没有人相问鸾夙的身份,可她却知晓朗星已对外放出话去,说她是臣暄的女人。虽然鸾夙对此很是无奈,却也不得不接受这一说辞。试想这军中男子多如牛毛,她日日身处其中,难保没有色中饿鬼对她产生非分之想。也唯有谎称她是臣暄的女人,是他们主子的女人,她才能自保无虞。
况且她与臣暄在黎都的那一段旖旎往事,天下皆知。想到此处,鸾夙不由苦笑。
臣暄先前北上之时,已将沿路城池一一拿下,因此镇国王大军一路北行,中途并未遇到大规模战事,只有三两拨流寇不知天高地厚来犯,倒也不足为惧。
鸾夙只在初到闵州大营的当日见过镇国王一面,此后便再也未曾见过他。这一路之上,镇国王皆是差了朗星往来传话,从不传召于她。鸾夙感激镇国王的理解,若要她天天去向他请安问礼,她定然会局促不安,不知该如何自处。
从闵州大营到丰州黎都,中间还隔着一个富州,镇国王大军人马众多,每到一地安营扎寨便要用上一两个时辰,况且时值盛夏,为防中暑,大军脚程并不快。
待入了富州境地,朗星突然率了三万兵马疾行而去,鸾夙则随着其余人马照旧北上,二十日后终于到了黎都城外。
而此时北熙已是由夏入秋。
鸾夙清清楚楚地记得,她重回黎都城那日乃是八月二十八,诸事顺遂,尤宜迁徙。臣暄在郑城辞别时的滚烫一吻仍在心间,那盟誓般的话语也不时在她耳边回响——
“今日与夙夙一别,少则半载,多则一年,才得再见……”当日臣暄说这句话时,亦是秋季。他果然没有骗她,前后只一年光景,他便从闵州一路打入了皇城黎都。也亏得镇国王敢让年仅二十出头的独子去冲锋陷阵,大约也是笃定了爱子有这番本事吧。
“少年英雄”四字,想来这世间不会有人比臣暄更当得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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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鸾夙的想象之中,黎都遭逢了易主之战,应是满目疮痍的。然而出乎她意料之外,黎都内城虽有颓败之处,却尚算整肃。鸾夙将此景看在眼中,更为臣暄治军有方而赞叹不已。只是这赞叹之声尚未落定,宋宇便突然前来相请,道是奉了臣暄之命。
鸾夙没有多问一句,径直跟着宋宇入了序央宫。
这大熙王朝的君权象征、气势恢宏的皇家宫殿,如今已从里至外皆被镇国王大军所占领,宫内动乱不堪,随处可见搜人抓人的士兵和面带惧意的宫女内侍。
“现下宫中女眷皆已被控制在西边的宫殿,咱们正在搜寻原贼余下的几名心腹。”宋宇边走边对鸾夙解释道。
鸾夙微微点头,表示知情,又问道:“世子如今身在何处?一切可好?”
“世子一切安好,眼下正在序央宫大殿相侯姑娘。”宋宇恭谨回答。
序央宫大殿……虽说鸾夙早已有了心里准备,也曾想过这番场景,可当这一天终于到来之时,她还是难掩激动之意。
鸾夙不再问话,沉默着随宋宇在宫内行走。相比周遭士兵的追捕搜查,他二人眉宇之间的郑重与沉静,显得与这动乱宫廷格格不入。
约莫走了两柱香的功夫,二人才到了序央宫正殿。殿外是层层把守,殿门却是虚掩着。宋宇抬手示意鸾夙留步,自己则郑重而入,并未通报。须臾,他又从殿内走出,面上已换了几分轻松淡然,颔首示意鸾夙入内。
鸾夙极力压制心中的激动与不安,目不斜视踏入正殿。她从前曾听说,序央宫大殿日夜灯火通明、四季不灭,而此刻她置身其内,却发现殿内光照晦暗,空空荡荡,一派颓败迹象,分毫看不出传说中的繁华与庄严。
鸾夙知晓,这殿内所熄灭的,不仅是九百九十九盏长明灯,更是原氏传承了数百年的万里江山。
她缓缓走在大殿之中,待适应了晦暗光线之后,已能辨出殿内除她之外,尚有两人:
一人明黄衣袍,面朝殿门,端坐在丹墀御座之上,身姿骄傲却显得绝望,是北熙武威帝原歧;
另一人铠甲深冷,背对殿门,恣意负手立在殿中,身姿笔挺更显得勃发,是即将成为北熙新主的臣暄。
鸾夙瞧见臣暄徐徐转身看向她,与此同时,她亦清晰地看到了他棱角分明的侧脸,还有那带着些许胡渣的下颏。臣暄略显疲倦的面色中满是慎重与硬朗,比之他从前风流冠玉的形象更多了几分阳刚之气。
鸾夙从未见过这样的臣暄,持重、英武、意气风发。
这才是真正的臣暄。而从前闻香苑里隐忍的、步步为营的臣暄,还有她印象中深情的、恣意调侃的臣暄,大约都只是他的表象罢了。
鸾夙忽然觉得,她并不曾真正识得臣暄。无论是从前风姿清俊的白衣公子,还是眼前所向披靡的铠甲王者,于她而言皆是如此熟悉,却又如此陌生。
鸾夙看到臣暄对她笑了起来,那笑意绵远深长,仿佛是在对她说“我等你许久了”。
鸾夙亦报以一个会心的微笑,款步走过长长的大殿,来到臣暄面前。
他终是先开了口:“我做到了。”
她闻言只是笑,从单纯的笑意变得越发泪盈睫眶。是的,臣暄做到了,他兑现了当初的承诺,带她进了序央宫,让她亲眼看着他的杀父仇人如何以命偿命。
鸾夙强自压抑心中百千滋味,顺着臣暄的目光看向大殿的丹墀之上。此时此刻,在那被阴影笼罩的御座下,原歧正冷眼旁观着,待看清鸾夙的面容之后回想了一瞬,才低低反问:“是你?”
臣暄已代她回了话:“圣上还记得她是谁?”
他居然还称原歧为“圣上”,这倒教鸾夙有些吃惊。亦或是……他尚且还未习惯改口?
原歧闻言露出讽刺的笑容:“你还知道给我一个体面,尊我一句‘圣上’。”
“微臣欲给圣上体面,圣上却不给自己体面。”臣暄淡淡一笑:“圣上不再自称‘朕’了。”
臣暄这一句话看似只是陈述事实,实际上却杀伤力极强。鸾夙瞧着原歧渐渐变得颓败起来,不禁也在心中暗暗感叹。一位帝王,若是潜意识里已认了输而不自知,还需旁人来提醒他一败涂地的事实,这的确很残忍。
只是臣暄没有给原歧发怒的机会,他接续了方才的话题,指着身旁的鸾夙道:“圣上可还记得十年前被你满门抄斩的凌恪?她便是凌恪之女,凌芸。”
乍闻此言,原歧果然浮起震惊面色,他盯着鸾夙看了半晌,才又仰天长笑起来。直到殿外的士兵纷纷闻声入内查看,原歧才渐渐止住了笑意,对鸾夙点头道:“好,很好。不愧是凌恪的女儿,能将我骗过实在不易。”
言罢他又将目光转向臣暄:“也难为你父子二人,竟能寻来这么多的仇家对付我。臣暄,你演得真好。”
臣暄摆手示意破门而入的士兵退下,才不紧不慢地回道:“谢圣上谬赞。”
原歧见状摇头慨叹:“可叹我当日竟会信以为真,还以为你是个浮夸子弟,只知嫖娼作乐,荒废才华……”言罢似有所想,又道:“我记得当日在那妓院里,还曾做了你二人恩断义绝的见证。”
“不过是做戏罢了,”臣暄回笑,“多谢圣上捧场,才能教微臣把这出戏演完。”
岂知原歧却缓缓摇了摇头:“戏还未完,永不会完。我十二年前不惜弑父杀兄,只为坐上这宝座,却也落得个暴君之名。原以为君临天下当是无比畅快,如今回头想想,也不过如此。很累……”
原歧缓缓闭上双目,额上的皱纹附和了他的疲倦:“镇国王年事已高,这位置迟早是你的。我会看着,在黄泉路上看着,你究竟是个什么下场……我等着你的子孙重蹈我今日的覆辙。”
他并未睁开双眼,似在畅想数百年后臣氏子孙的悲惨结局:“江山更迭、朝代兴替,时而有之。原氏基业毁于我手,也不过是我替原氏祖先还下的债。只不知你父子二人的讨债人是谁?臣暄,我很是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