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予星把这消息讲给冯妙听时,冯妙的心都几乎快要停跳了。
郭泉海虽然帮着高太妃打理内六局事务,可毕竟是个太监,不敢当面顶撞正四品令仪,任由她奚落、责骂了一番。偏巧这天,尚工局有个叫小佩的宫女,在院子里烧纸钱,被郭泉海抓了个正着。
满心的火正愁着没处撒,这小宫女倒自己撞上来了。郭泉海一怒之下,叫人把小佩捆住双手、吊到树上。手腕处各坠上一个沉甸甸的秤砣,脚尖刚好能碰到地,脚掌正下方地上,却戳着两根削尖了的竹签子。小佩上不得、下不得,又疼又怕,只能哭着求饶:“郭公公,求您饶了奴婢这一回吧。奴婢跟孙嬷嬷是同乡,给她烧点纸钱略尽尽心意,孙嬷嬷这些年替您办事,可从来都是尽心尽力的……”
孙嬷嬷正是当初照料林琅的人之一,后来不明不白落水死了。
这事果然跟碧云殿有关,冯妙只觉得喉咙里都要呕出血来,林琅碍着碧云殿什么事了,值得他们下这样的狠手?愤怒过去,她渐渐冷静下来,林琅留下一个皇长子,高照容就不用再担心立子杀母的祖训了。事实上,自从林琅去后,高照容的“病”就一天天好起来了。
可她依然觉得哪里不对,孩子出生以前,没人能肯定林琅腹中一定是个男孩,这样布局动手,未免太匆忙了些。
她对予星叮嘱:“你多留意那个叫小佩的,只要是她跟郭泉海接触,就多留神几分。到了现在这一步,只除去他掌管内六局的权力,已经不够了,我还要让皇上清楚看见,到底谁是害了林姐姐的人。”
予星买回的蚕种,结出了第一批茧蛹,可宫中养过蚕的宫女,总是抽不好丝,不是粗细不均匀,就是力道太大扯断了丝线。冯妙知道这事越快越好,由不得慢慢地练习,便带着予星又去了上次那家绸缎庄。出宫原本就是拓跋宏默许的,冯妙想着他那天的奇怪举动,便没再特意去请旨。
无言引着她们两人进屋时,王玄之正在临一幅兰亭集序。依着冯妙的意思,原本不想打扰他,只想找个有经验的蚕娘给予星演示一下。可王玄之从容地净了手,亲自带她们到蚕房去。
月白衣袖挽起,露出一双十指纤长的手,指甲修得平短而圆润。世家子弟的身体,都保养得很好,连头发都一丝不苟地天天用皂角擦洗,再抹上貂油。
冯妙看见他右小臂上,有一处三寸多长的狰狞伤疤,横在细润的皮肤上,有些遗憾地“呀”了一声。王玄之却很释然地笑笑:“前几天撞伤了,很快就会好的。”那么深的伤口,又没及时缝合,多半会留下疤痕,难以去除。美玉微瑕,实在叫人叹息。
王玄之熟练地取过一个蚕茧,先在热水里浸泡,然后在才慢慢展开,捻出一根细丝,一圈圈固定在一旁的小锭上。他做得极其认真,眼睛紧盯着白亮的丝,一点点解说:“煮茧的水,要细泡微滚、汤如蟹眼。抽出的丝,以柔顺凝滑、白如霜雪的质量最佳。”
一个茧抽完,泛着光泽的丝线上,隐约映出两道窈窕身影。王玄之盯着丝线看了半晌,才把那缠绕着丝线的小锭子拿在手里:“就是这样,小姐还有什么不清楚的么?”
冯妙笑着摇头:“真是没有想到,公子竟然也会抽丝。”
王玄之把卷起的袖子一点点放下,用他惯常的语气说话:“原本是不会的,因为小姐家里是第一次养蚕,上次买蚕种回去时,在下就想到结茧时小姐应该会再来,这段时间特意练习的。”
这话说得冯妙有些不安,局促间反倒不知道该怎么答话。王玄之把小锭子随手丢进桌下的竹篓:“小姐买了那么多蚕苗,我们总该尽力让小姐满意,好指望明年,还能跟小姐做成生意。”
予星还在看东看西,冯妙拉了她一把,要告辞离去。王玄之客气地送到门口,叫小僮帮她们打起车帘、放好垫脚踏凳。车轮辘辘而动时,冯妙听见王玄之对无言吩咐:“这几天有些咳嗽,你去厨房看看,用生萝卜加嫩豆腐,搅碎了隔着纱布沥净,再调上一勺蜂蜜。是药三分毒,这个方子治咳嗽是最好的,用的都是食材。”
无言张口结舌,真的快要说不出话来:“公……公子,您最近咳嗽?我怎么不知道啊……”
隔着车帘,这些话听得一清二楚。予星转头对冯妙说:“你刚刚不是一直在咳嗽嘛,正好回去试试,听着好像不错呢。”
一连几天,拓跋宏都没有召见冯妙,刚好这时,太皇太后从代郡行宫养病回来。冯妙用山药、当归、枸杞和乌鸡炖了补汤,给太皇太后送去。
刚走到奉仪殿门口,便听见两个粗使小宫女在小声说话。其中一个说:“六公主真是可怜,刚才驸马爷也来了,啧啧,那么大个人了,连话都说不利索,腰也伸不直……”
听见她们说起拓跋瑶,冯妙反倒不好出去了,不知道这会拓跋瑶还在不在奉仪殿里。
另一个小宫女没看见旁边有人,接口说下去:“就是就是,六公主原先多爱笑的一个人,连见了我们都笑嘻嘻的,可刚才看着,真吓人呢。”那小宫女压低了声音,话就有些不大真切:“听说前阵子原本有身孕了……也不知道那样的驸马爷怎么能……在屋里,丹杨王妃也不管,一个晚上,生生把三个多月的孩子弄没了……”
冯妙听得浑身直打颤,腿都有些发软,金枝玉叶、娇生惯养的公主,如何受得了这样的折磨?
奉仪殿的大门“吱呀”一声开了,两个小宫女立刻闭了嘴。崔姑姑亲自送一个人出来,正是回宫省亲的拓跋瑶。崔姑姑殷殷叮咛:“公主也去向皇上道个安吧,过后要是想回宫来,就回来多住几天,太皇太后一直惦记着公主呢。”
“不了,父亲想必这会正在崇光宫,他们商议国家大事,我不好去打扰。”拓跋瑶一开口,声音仍旧粗哑得吓人,像石块相互摩擦的声响,却比那样的声响,更粗粝难听。她口中所称的父亲,自然是丹杨王。
这时躲闪已经来不及,冯妙只能端着紫砂小盅,从槐树背后走出来。拓跋瑶一见她,眼中几乎喷出火来,可那火光很快就黯淡下去,变成了一潭死水。拓跋瑶向她屈身行礼:“见过皇嫂。”
从前两人交好时,拓跋瑶从来不会这样规规矩矩地行礼,她总是突然跳出来,偷看冯妙在做什么。
冯妙把紫砂小盅交到崔姑姑手里,请她代为侍奉太皇太后用了,她自己要跟拓跋瑶说几句话。
宫女、太监远远地跟在后面,两人沿着宫道,默默地走出好远一段路,谁也不说话。走到一处垂花拱门前,拓跋瑶停下脚步,盯着冯妙说:“原本我心里恨你,可我现在不了,我只是不想再见你,永远都不想了。”
即使早知道她是这样想的,听她亲口说出来,冯妙还是觉得心里说不出的难受。
拓跋瑶哑着嗓子笑了一声:“我不怨恨我的命,我只怨……先认识他的是我,你凭什么……”她说了一半,便扭过头去,眼睛里浮起大颗的泪珠。天气已经转暖,她却仍然穿着皮裘领夹棉外衣,脖子上缠着一层素色丝帛,遮挡自戕时留下的旧伤疤。她的脸色、唇色,都是异样的惨白,灰败中透着一层青色,显然是长期失于调养导致的虚亏所致。
垂花拱门外,丹杨王府的马车已经等在那里。丹杨王世子捧着一块点心,像小孩子似的,吃得满手、满脸都是渣滓。丹杨王刘昶从崇光宫方向走过来,拉着世子上了马车。家仆恭恭敬敬地过来,请陈留公主一同上车。
拓跋瑶没再说一句话,跟丹杨王世子上了同一辆马车,离宫回府。
跟拓跋瑶见面,让冯妙心里越发难受,她那番似是而非的话,也让冯妙更加不安。她原本想着把粉笺要回来,再委婉地跟王玄之说,她已经嫁作人妇。可每次在绸缎庄见面,王玄之都十分客气,除了养蚕和织造的话题,从来不谈其他,反倒让冯妙找不着机会开口。
惟一值得高兴的是,予星不但自己练会了抽丝,还教会了二十几个宫女。她把整锭雪白光亮的丝拿给冯妙看,计划着用这丝织成布料,给各宫各殿用。
冯妙把丝锭拿在手里,仔细思量半晌,才对予星说:“物以稀为贵,眼下不用急着织成太多,要让宫里的妃嫔喜欢蚕丝织成的布料,还得花一番功夫。”
予星很自然地点头:“动脑筋的事,还是交给你。”她忽然在自己头上敲了一下:“差点忘了,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要跟你说。前几天,我听见小佩跟郭泉海那个老东西说话了。”
她凑到冯妙耳边说:“今年的春衣份例,都要素净颜色的,原本不容易买到。虽然迟了些日子,那个老东西还是很快凑齐了,你可知道这是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