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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你可以直接问阿九。"程恪是个油盐不进的样子。
"好。"菖蒲梗了一下,接着才问道:"你预备,怎么动手?"
"你想我怎么动手?"程恪的桃花大眼就算好看,也只像是一潭子没希望的死水,泛不起一丝波澜。
"他的魂魄进入到了我师父的身体之中,如果伤了他,那就等同于伤了我师父。"菖蒲咽下了心头的不畅,认真的说道:"而我还希望,能将我师父的魂重新召回来。"
看来菖蒲师父的身体虽然被占据了,可是灵魂还有转机。
不过没有用,她师父的下场我知道,被那个大榕树给吸收进去,成了一个人脸。
"所以?"程恪一双桃花大眼澄澈而冰冷,让菖蒲心理微微有点刺痛,她停顿了片刻,这才说道:"所以,一般的法子不行。"
"那就只能抽魂了,"程恪挑起了英挺的眉头来:"不过你知道,现在离着三个鬼节都还远,抽魂要等很久。"
"不一定非要抽魂,你听说过西川附近,那个三千年的榕树么?"菖蒲是早有准备的:"那里的树灵,只吃魂魄,不吃躯体。"
"我知道了。"程恪答道:"我会把他带过去的。"
菖蒲对程恪的态度有些费解,只觉得以前的程恪,绝对能为自己生死,可是现在看来,却怎么也不对。
说敷衍,他并没有敷衍,可是要说炙热,也绝对没有以前炙热。
菖蒲想问清楚,但是她也知道,程恪不想说的事情,问也没有用处,只好在心里想着,如果是有什么误会,也总会有解开的时候,何况,程恪明明爱自己。
很爱很爱。
菖蒲劝说自己放心,程恪离开了之后,她弯了腰,望着那满池子的荷花,轻轻的呼唤了一声:"阿九?"
嫩生生的春水,平滑如镜,映出了菖蒲比春日更美的容颜。
"扑"水面一阵涟漪,一个穿着月白里衣,满头黑发披垂下来,全身湿漉漉,脸上还戴着面具的少女从池水之中猛地露出了头来,甩了小荷叶上全是滚滚的水珠。
而那双面具后面的眼睛也像是湿漉漉的,她望着菖蒲,没说话。
十分明显,她的目光,是一种说不出的羡慕。
"天不算热,"菖蒲微微一笑:"躲在水里面做什么?"
"没什么。"阿九跟程恪做了“朋友”,那个性子倒是还真的有了点程恪的影子,说不出的别扭,像是一颗心总要稳稳妥妥的好好收着,一点也不让别人看见。
那个时候的阿九,跟我认识的阿九,像是两个人。
可想而知,以后发生了很多事。
"那我猜猜,"菖蒲支起了下巴来,笑容和煦可亲:"人在水里,流泪才不会被人发现,是不是?"
"我没流泪!"阿九像是怔了怔,便不假思索的辩解道:"我只是,只是想躲在这里而已。"
她明显在说谎,连我也看出来了啊。
菖蒲樱唇一勾,倒是没把她扯的谎给揭穿,只是忽然伸出了手来,触摸到了阿九的戴着面具的头上,是个慈悲,是个同情:"没到碧落门之前的生活,很辛苦吧?"
阿九望着菖蒲的眼神,先是柔软了一瞬,紧接着又有点警惕,低低的说道:"魏长生说,既然到了碧落门,那就再也不许跟别人提起之前的事情来了。"
菖蒲暗自想着,魏浅承倒是贴心,知道阿九是从西川逃过来的,所以不想触动她那些个不舒服的回忆么?
我倒是可以想象。
魏浅承就是那种人啊!他想要对谁好,就掏心挖肺,哪怕什么回报也没有,哪怕最后,他只剩下了一颗空心。
他怕孤独,但偏偏最孤独。
“你不愿意想,自然不用想,”菖蒲还是将那种女神一样的光辉普照到了阿九的身上:“我不过是需要你的帮助,但是我绝对不会把自己的难处,强加到了别人的身上。”
说着,菖蒲站起身来,曼妙的身姿一转:“下次再遇上了会让人哭的事情,来找我吧!至少,我总比池水暖一些。”
阿九望着菖蒲的背影,微微有点发怔。
果然,菖蒲还没走出了几步,身后就响起来了阿九那个怯怯的声音:“你……有什么难处?我可以帮忙么?”
菖蒲的樱唇边,露出的是个美丽极了的笑颜。
她转过脸来,看着阿九:“你的事情……提来方便么?”
“反正,已经过去了。”阿九纤细的身子一摆,从水面上划了一个漂亮的弧线,像是个戴着面具的美人鱼,利落的上到了池子旁边的栏杆上。
水滴滴淌下来,她似乎一点也不冷。
菖蒲坐下来,很自然的就将自己的衣衫脱下来,盖在了阿九的身上:“到底是女儿身,这样对身体不好,记住下次不要这样了。”
一个看似无心的举动,却是对阿九来说十分暖心。
我看得出来,阿九那个时候,也真的将菖蒲当成了自己的女神吧?
可望而不可即,觉得自己,卑微到连羡慕的资格也没有。
“你……也会有难处?”还是阿九先开了口。
“为什么会没有?”菖蒲侧着头,美好的春日阳光照在了菖蒲绝美的侧脸上,给她镀上了一层光:“只要是凡人,自然全会有烦恼,只不过,经历的事情,不同,烦恼也不同罢了……”
接着,菖蒲转脸望着阿九:“就好比说你……还是因为身体的事情?”
阿九身子一缩,像是终于觉出冷来了,她点了点头:“我……我蜕皮,像是蛇,螃蟹,虾一样,一层又一层,很恶心吧。”
她身上这个长生不老的能力,本来就是靠着“蜕皮”这个方式给延续下去的,后来这个身体落到了芙蓉身上,就是后话的机缘巧合了。
阿九接着自嘲的说道:“我这个样子,也不能算是个人了吧?”
“怎么就不能算是人了?”菖蒲很诚挚的望着阿九,说道:“只要蜕皮一次,就等于将这段时间蜕下去了,你永远是个“新”的,这不算是坏事。”
“这还不算坏事?”阿九下意识的捂住了自己的面具,声音微微的有点发颤:“可是我,也许永远都没法子用真面目来见人了……不,应该说,我连我自己的真面目是个什么样子,也全不知道。
“总能想出了办法来的,”菖蒲望着阿九:“我的难处,似乎也跟你受的苦处有关。”
“什么?”阿九微微有点发愣:“跟我有关?”
菖蒲点了点头,郑重其事的问道:“你只需要告诉我,你的这个身体,到底是怎么变成这样的?”
提起了这个事情,阿九那单薄的身体忍不住就颤了一下,显然,是想起来了甚么让她惊惧至今的事情。
“别怕。”菖蒲握住了阿九的手:“我在。”
阿九的手通过菖蒲的记忆传递了给我,凉……很凉。
也许菖蒲的手很温暖,温暖的让阿九卸下了心防,她嗫嗫嚅嚅的开始讲述起了自己的事情:“ 我……是个非常特殊的体质,所以据说是修炼养鬼术的好材料,也不知道我是被遗弃了,还是被卖了,或者是被偷抢拐骗来的,我自打有记忆,见到的就是一个又一个将我转手,拿我当‘以人养人’原材料的来做奇货可居的养鬼师。
所以我看到的东西,不是别人看到的糖葫芦,陀螺,新衣服,而是一种又一种能种植在身上的怪物,和一种又一种奇形怪状的丸药。”
听上去,就是各种强加在阿九身上的试验。
菖蒲脸上的同情之色越来越深:“一定很痛吧?”
阿九望向了和煦的春水,面具被水光也映衬的潋滟,她吸了一口气,道:“痛……痛对我来说也并没有什么,我习惯了。
后来……被最后一个主人给收养了,这样的试验才结束,可是……”
阿九说到了这里,苦笑了一下:“新的试验,才又开始了。
这一次,我的身上,被涂了一层又一层的东西,像是给某个物件儿刷漆一样,那种东西凝结了之后,就会跟皮肤紧紧的粘贴在了一起,等到几乎合而为一的时候,主人就会将那个东西给揭下来。”
阿九的声音不带着什么感觉,可是我却能听一个感同身受出来!
那不是……宛如一次又一次的被人剥皮么!
菖蒲也是个为之动容的模样:“简直……是切肤之痛。”
都说十指连心痛,可是那种被剥皮的滋味,只怕更加让人难以忍受。
“我说了,对痛,习惯了,”阿九露出了一个堪堪能被称之为天真的表情来:“但是有一天,我无意之中看到了那个涂抹在了我身上的汁液是怎么构成的,就不想再忍受下去了……”
菖蒲小心翼翼的问道:“是什么?”
阿九眨了眨眼睛,手轻轻的抚摸在了自己的胳膊上,喃喃道:“是皮。”
就连见惯了大风浪的菖蒲,都有点微微皱眉:“皮?”
“人的皮,男女老少全有,半透明的,发黄,软绵绵堆叠在了一起,用大锅熬煮成了膏状……”阿九继续说道:“那个主人说,换一次皮,就能年轻一次,可是换皮太麻烦了,还不如,一气呵成,制作出来一个永远也不会腐朽的肉体来。”
我想象出来了,那个“主人”想将阿九,制作成了一个永恒的“容器”啊。
“后来身体出现了变化,开始陆陆续续的,掉下的成片的皮来,而落下皮肤的地方,非常粉嫩,宛如新生,”阿九接着叙述道:“主人说,要成功了,还恭喜我,能成为这么优秀的一个容器,我开始害怕了起来。
我只能是个容器。
而且,这个时候,不知道主人的哪一个环节出现了差错,用来熬煮的人皮之中,被混进去了某种了不得东西,那种东西渗透进了那一次给我涂抹的膏里,我的脸就坏掉了。
很疼……连我也不能忍受的疼,我的脸融化了,像是被烤的蜡一样,大滴大滴的从脸上滑落下来。
主人察觉到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后来他想了很多法子,全不能将我的脸给复原,于是有一天,他带来了一个新的孩子。
跟我一样,体质特殊的孩子。
我心里当然明白,‘容器’既然更换了,那我留在这里的意义,自然只剩下做原料了。
我不想做原料,就跑了出来,听说,魏长生的本事很大,我就直接来找他了。”
虽然阿九将事情说的跟流水账一样,可还是能听出来,那是一个什么样的惊心动魄,越是轻描淡写的地方,反倒是越让人觉得后背发凉。
而菖蒲显然是对阿九说的话越来越感兴趣了:“之后,你身上开始一层一层的蜕皮,而容貌,也开始保持在这个年纪,再也没有变化过?”
”没错。“阿九怯怯的点了点头,望向了菖蒲:“还不知道,你说的难处,到底跟我的事情,到底有一个什么样的关系?”
“我恐怕,”菖蒲抿了抿樱唇,说道:“遇上了你的那个主人了。”
“你说什么?”就算是躲在了面具下面,阿九也显然是个惶恐惊惧的样子:“他……他是来找我的么?”
“这倒说不好,”菖蒲支起了线条完美的下巴,说道:“不过,来的很凶险就是了。你跟我说说,你的那个主人,到底是个什么来头?”
“来头么……”阿九想了想,说道:“他没有提起过他的来头和名字,只是他说话有西川的口音,应该是个本地人……”
“那,他在做你的主人的时候,是个什么模样?”
“一个长相很俊朗的男人,”阿九眨了眨面具后面的眼睛,说道:“他的手上,在虎口和食指上,有茧子。”
“哦?”菖蒲像是明白了什么,接着说道:“我知道了。”
”你认识他?“
”大概很快就要认识了吧。“菖蒲微笑。
而程恪跟每次一样,话不多说,事情认真的做,没过多长时间,就顺顺利利的就将菖蒲的师父给带过来了。
那个师父,已经是个两鬓染上寒霜的老人了,清癯瘦弱的身躯,因为头上被罩上了黑色的布袋子,被带到了菖蒲这里来的时候,声音在布袋子后面,是个说不出的惶然:"你们是谁,要怎么样?"
"要送你上路。"菖蒲低低的说道:"你做的事情,不要以为天衣无缝,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菖蒲?“菖蒲的声音太好听,让人一下子就能记住,而那个师父自然也不例外,声音里满是难以置信:"我罢一辈子的心血,全放在了你的身上,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这句话,我原封不动还给你。"
菖蒲的声音里面,也没有什么感情。
接下来,就跟程恪记忆之中的一样,两个人一起将那个头上被黑布蒙上的师父带到了大榕树里面。
大榕树的那个黑洞,像是由来已久。
菖蒲的师父倒下来了之后,菖蒲望向了那个洞:"你说,被吃下去的魂魄,是不是就落在那个洞里面了?"
程恪的桃花大眼映出了那个黑洞来:"不知道,也没兴趣。"
就算是那样的疏离,程恪的面目在一片黑暗之中,看上去也好看的让人惊叹,让菖蒲忍不住,想靠在他单薄的胸膛上,抱一抱。
"程恪。"菖蒲靠近了程恪,喃喃道:"最近,到底出了什么事情?你为什么像是变了一个人?"
"是么?"程恪像是根本不想多说话:"人总是会变的。"
"但你不应该是那种会变的人。"菖蒲逼近了程恪:"你对我的心没变,从小到大也没变,是不是?我不希望,咱们之间,会有什么结存在,如果有,我也一定要打开。"
“我没有什么结。”程恪的声音显然是个拒人千里之外的意思:“事情我帮你办完了,走吧。”
程恪想用这件事情,来换大雪漫天那一日, 被菖蒲救下来的一条命。
是,他那个早已在回忆中模糊不清的父亲跟他说过,滴水之恩,涌泉相报。
“程恪!”菖蒲却拉住了程恪:“我有结。”
“嗯?”程恪才挑起了眉头来:“怎么说?”
“我……”可是没想到,菖蒲的话还没说完, 两个人忽然被一个力道推了一把,猝不及防的就从洞口给滚落进去了!
而菖蒲眼角的余光,看见了本来已经被大树吃了精魄,歪着脖子不动了的那具师父的“尸体”,正神不知鬼不觉的站在了洞口, 看着他们发笑。
那个笑容,可怕极了。
我心里一下子就明白了,原来那个人占据了菖蒲师父的身体之后,并没有将菖蒲师父的魂魄赶出去,而是直接压了下来。
刚才被吃掉的,是菖蒲师父的魂魄,而那个人的魂魄……居然留下来了!
菖蒲已经看不见了那个人究竟是怎么回事,她只感觉出来了身体在不断的下坠,直到一条修长的手臂将她给拉住了。
怪不得她和程恪,全知道洞穴的事情,原来他们两个先了我百十年,掉到这个洞里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