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三章 鸳鸯锦,是我送你一生白头吟

缚瑾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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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薛宛六十岁这一年,检查出了血癌。

    之前她觉得不舒服,可蒋华东刚刚肺部得了一场大病,她说保姆不尽心,非要亲自照顾他,耽误了自己的病,她也不敢让他知道,怕他担心之余身体恢复不了。

    所以检查时医生说已经到了晚期,大约活不过三五个月,而且这把年纪了,并不赞成用那些非常残忍痛苦的治疗方式来维持生命,何必遭受那些年轻人都扛不住的罪,还是顺其自然让她走得更舒服点。

    蒋华东从医生那里听到消息后,眼前一黑险些栽在地上,他稳过来后握着病理证明沉默了很久,可他一滴泪也没有落,他知道他和薛宛走过了漫长的四十年,老天已经不薄了,他很庆幸她能比自己先走,她其实看着非常独立,可越老越依赖人,他要是不在了,她一定活不下去。

    蒋华东不记得自己怎样走出诊室,他记得薛宛坐在走廊的长椅上,眼睛还是像年轻时那样明亮,她笑着看蒋华东,“怎么样啦?”

    他走过去轻轻握住她枯瘦的手,仿佛握住了整个世界,他脸上挂着非常满足的微笑说,“没什么,大夫说你就是喜欢咋呼,其实没大碍,倒是把我吓着了。”

    薛宛挽住他的手臂,她知道蒋华东忘记了,她有个特别坏的毛病,就是喜欢偷听,大夫和他说了什么她都听到啦。这老头子爱演,她就当个好观众陪他演。

    薛宛其实什么都不怕,她不怕死,他把她想的太脆弱了了,她只是害怕自己走了,儿女都成家,谁也不能陪伴他,他一个人怎么过啊。

    蒋华东每天喂她吃药,带她去公园遛早,陪她看那些特别幼稚的电视剧和电影,她喜欢看,总是触景伤情,哭哭啼啼的,蒋华东就非常耐心的为她擦眼泪,他都快八十岁了,手都是抖的,擦很久都擦不干,他就一直擦,直到擦干才罢休。

    睡觉前他总是还像年轻时那样,吻一下她额头,她会忽然红了脸,推搡他,“老流/氓。”

    他看着她恍若回到了年轻时,她也是这样爱脸红,稍微调戏一下就臊得耳朵都粉粉的,他就喜欢逗她,逗急了她不让他进屋,他也不说话,守在门口装模做样的喊,“头有些疼,腰椎好像又犯了。”

    她就吓得蹬蹬跑过来,将他扶到床上,在他身上按来按去,“哪里疼,这儿吗?还是这儿?”

    蒋华东被她小手按得浑身都热起来,最终她被折腾得有气无力,蒙着白雾的水汪汪的眼睛看着他咬牙切齿说,“再也不信你了。”

    可下一次,她还是很好骗。

    善良的女人总是宁可错信一千个坏人,都害怕冤枉了一个好人。

    薛宛在四个月后吐了血,鼻血也止不住,大夫来看过后表情非常凝重,不知和蒋华东说了什么,他再进来时眼睛红红的,非常小心握住她的手,断断续续说了好久的话,她在昏睡了一天一夜后终于醒过来,她睁开眼看到的第一幕,就是蒋华东白发苍苍的头顶,他蹙着眉头,和她十指交握,有些固执。

    她笑了一声,非常吃力的抬起另一只手,在不惊扰他的情况下抚上那张她痴恋了一辈子的脸,他老了啊,七十五岁还不老吗,可她还是觉得看一眼都会怦然心动,这张脸年轻时候真的很好看,他其实一直不知道,她非常喜欢看他笑,可他不太爱笑,大约就是因为不常做,所以她会特别牵肠挂肚。

    四十年前的雨夜,那条小巷翻修后建成了一趟商业街,国际名流也早就搬迁,一切都物是人非,她最美好最荒唐的年华全部人去楼空,成了一场没有留下痕迹的梦,唯一的收获是陪了她整整四十年的蒋华东。

    薛宛不是一个成功的女人,她非常普通,可她的单纯和与世无争,让她最终成为了全世界最幸福的女人。

    蒋华东身体微微动了动,大约在梦中察觉到薛宛的注视,他抬起头看到她明亮的眼睛时,心里忽然一酸,他哽咽着说,“醒了。你睡了很久。”

    薛宛笑着点点头,“我知道,身上都酸了。”

    蒋华东温柔的端起床头的粥,他趴着睡着前刚熬好的,放在了保温壶中,等薛宛醒来就能吃,他还以为她还要接着睡下去,幸好她醒了,没人知道蒋华东真的有点熬不住了,他怕极了,他一生连死都不怕,可他好怕薛宛不声不响就离开他。

    他喂着她喝了粥,又用手给她按摩身体,她的皮肤完全是透明的白色,有的地方生了褥疮,他看到时吓得心里咯噔一下,人们都清楚,生了褥疮的人,活不久了。

    他狠狠咬着牙,生生把已经要滚下来的眼泪逼了回去,他的笑容比她的脸还要苍白,他说,“给孩子们打个电话吧。”

    薛宛睁着眼睛,她精神很好,比每一天都好,她握着蒋华东手说,“别打了,他们都忙,你在我身边就好,我想和你说说话。”

    蒋华东在薛宛看不到的地方紧紧抓着床单,几乎扯成了一条一条,他告诉自己不要哭,她都没有哭,你哭什么,你是她的天,是她的依靠,你不要让她在最后只能看到你的眼泪。

    蒋华东打起精神将薛宛抱起来,她说想去二楼的阳台看看,那边视觉最开阔,年轻时候她就喜欢在傍晚或者深夜,坐在摇椅上看书,等着蒋华东下班回来,后来,她就没时间去了,照顾孩子,照顾越老越年老的蒋华东,她忘记了怎样为自己活,蒋华东虽然疼爱她纵容她,可她不再是当初年轻不懂事的薛宛,她学会更加体贴更加迁就,其实很多时候蒋华东以为她喜欢的,她并不喜欢,但她不想让他失望,她就逼着自己喜欢,到最后,她也不知道自己除了蒋华东和两个孩子,世界里还有什么是属于她真正想要的。

    薛宛靠在蒋华东怀中,静静凝望着最远方天空的一角,他身体好温暖,胸膛还是那么宽,她眯着眼笑着,用力握住他一只手,“华东,你拍卖下来送我那把鸳鸯锦的油伞,我一直都留着。就在抽屉里,我都上了锁,那天我们跑出去很远,我非要赶回来,你怪我任性,其实我只是很害怕,万一进来坏人,偷走了那把伞怎么办,那是你送我的第一个礼物。”

    “那把伞啊。”蒋华东闭上眼睛,时光纷飞,他眼前晃过她穿着浅蓝色裙子的模样,双十年华娇俏明媚,举手投足间都是万种纯情,像是一丝灰尘都没有的湛蓝的天空,清澈的海水,让他情不自禁就多看了一眼,那一眼就再也忘不掉。

    那段时光她面对他时眼角眉梢总是带着怨念,看他就像看一个负心人,他当时心疼又无奈,她是他第一个没有把我能抓住的女人,可他从没想过她会走,会属于别的男人,他蒋华东是谁啊,就算死也要死在一起。

    那把伞有非常好的寓意,他听司仪讲解后,就告诉自己一定要拍下来,这世上再没有任何一样东西比它更适合他对薛宛的情意。

    蒋华东低低的笑了一声,脸上的皱纹挤在一起,薛宛从玻璃上看到时,也忍不住笑出来。

    她笑了一会儿,忽然笑容变得非常浅,她慢慢闭上眼睛,好累,好想在他怀里这样睡着,一定会做一个特别美的梦。

    蒋华东轻轻拍着她脊背,身子微微摇晃,就像哄一个不肯听话的孩子那样。

    “小玉玺那天跟我说,她怀上第三个宝宝了,她要和你说话,我说你在睡觉,我没有告诉她你得了这样的病,她怀孕受不了这个打击,你别怪我,我知道你也不希望她和升平知道,两个孩子现在情况特殊,谁也不能分心。小玉玺大约还等着过年带她丈夫和两个孩子回来看你,你可要争点气,别回来你不在了,她还要跟我哭闹。还有,升平做了机长,真给我争气,他拍了一张在机舱内驾驶的照片给我看,白色的机长服很精神,和我年轻时候一样。他才三十岁,再过几年恐怕都了不得了。”

    “宛宛,你前几天对我说,你想看雪,现在十月份了,往年十一月这边会下大雪,多少年都是这样,你再等一个月,等这边下了第一场雪,我背你去春湖公园,那边有一个亭子,坐下后能看到对面湖泊,下了雪一定特别漂亮,你猜我还能不能背动你?没事,背不动我可以抱着,我不会让你走,以后去哪里,我都背着你。”

    “你还记不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我没有忘。那个晚上你被我吓住了,我抱住你时都能感觉到你僵硬的身体在颤抖,这么多年了,我经常会梦到那一晚,你像是小鹿一样清澈的眼神望着我,有点害怕有点怀疑,我都不知道什么时候你就扎在我心上了,拔都拔不掉。其实我最不希望触碰感情的底线,因为我这样的人,有了软肋就不再是无所不能,我会被人牵制,我也不能再无所顾忌,所以我不是没想过放你离开,可我做不到,我这辈子就失控了一次,毫无保留给了你。”

    蒋华东一边说着,手臂在一点点收紧,他感觉到怀中的女人忽然不再动了,他甚至没有一丝勇气去试探她的鼻息还在不在,他张着嘴巴发不出声音,眼前在瞬间模糊得看不清任何东西,大片灼热浑浊的眼泪滚下来,他全身都在颤抖,他挤出非常僵硬的一点笑容,将自己的唇贴在薛宛的头顶,他的手缓慢移到她脸上,她有点凉,鼻子那里一点气息也没有,她安详的偎在他怀中,唇边恍若有一丝浅笑,他终于再也受不住,死死抱住她身体崩溃痛哭,他不停喊她宛宛,可她就是不肯再回应半分。

    他抱着她在阳台坐了整整一夜,哭够了就说话,说着说着就哭,他一个不可一世骄傲了一辈子的大男人,像一个痴傻的孩子,哭得衣服全都湿透。

    二十岁,薛宛遇到蒋华东,从此一见误终生。

    纠纠缠缠三十年,外人说他们荡气回肠爱恨成痴,他说他只是用了一辈子去深爱一个女人,她说她只是在最好的时光里遇到了最好的男人。

    他是她的磨难,是她的苦渡,是她千回百转也摆脱不了的生死劫。

    她是他的弥足珍贵,是他的难以忘怀,是他走过千山万水血雨腥风终于想要安定下来的一个家。

    她弥留最后一刻很想打断他的回忆,让他趁着自己还有感觉时再吻一吻她,可她又不想开口,她好喜欢听着他声音离开,她要记住,下一辈子就可以早点投胎早点找到他,她不想喝孟婆汤,不想走奈何桥,她宁可下油锅堕炼狱,受尽一千多种苦,也不想忘记他,她活着的执念来自他,谁会愿意当一个没有灵魂的人。

    蒋华东在薛宛离世的一个月后,也安详的追她而去。

    没有任何征兆,只是在睡梦中就去了。

    手上紧紧握着一把鸳鸯锦的伞,蒋相思和蒋升平几乎哭晕在床前,他们好恨啊,父亲母亲这样走了,如果他们没有给家里来个电话,都还不知道这件事。

    父亲一辈子刚毅倔强,这样大的事都不肯讲。

    儿女走了那么远,可这里永远是家,永远是生养他们的人,天大的事也会赶来啊。

    竟然连句话都没说上。

    蒋相思捏住父亲的手,夺了很久都夺不下那把伞,蒋升平说,“姐,就一起烧了吧。”

    蒋相思哭着握住父亲枕边的戒指盒,底下压着一张字条,是父亲苍劲的笔力:合葬我和你们母亲在北山陵寝。朝着花海的方向,她喜欢花。戒指与骨灰一起下葬,烧了这把伞,她舍不得丢下。

    窗纱在摇曳,很快是一年又一年。

    岁月斗转星移,陌生的人来了走走了去。

    很多年后,没人还记得曾让南省地动山摇的蒋华东,没人记得曾在风尘中尝尽了黑暗与不公的薛宛,没人记得他们合葬在北山陵的墓碑,年年春风吹又生,开了漫山遍野的鲜花。

    墓碑上的照片是他三十五岁意气风发眉目凌厉,跺一跺脚吓得整篇南省地动山摇。她二十岁清秀可人温柔似水,笑一笑引得江郎才子尽折腰。

    他透过这个世界拼命看向她,她一步步挣扎留住最好的自己给了他。

    世上多少人啊,多少双眼睛,不会有人再记起,墨园二楼卧房某年某月的一本日记翻到最后一页,有薛宛曾留下的一句话。

    ——我希望多年后的一天,我可以死在你怀中,那是我留在这人世间,最后一件最幸福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