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气氛冷凝,桌上的菜肴皆无人动过,一众家仆见状更是大气都不敢喘,怎一个家宴竟弄到这般田地,叫人好生不解,于平常人家而言,娶妻自是媒妁之言,但如今看着受新教育的公子少爷各个都是不安份的主,也不知这新式教育,西洋做派是好还是不好,想来,世间从无绝对的事。
这偌大的厅宴,各怀心思,空气冷滞。
“只望你将来莫要后悔。”
她横眉冷挑,带着浓不开的嘲讽意味。
大庭广众之下,他陶云先竟如此说出“不爱”二字,甚至“离婚”也说的那样斩钉截铁、理所当然,半丝颜面不曾给那个陪伴了自己那么些年,侍奉自己多年长辈的原配夫人,这不止是不爱更是侮辱,甚是令人难堪。
可董香之彼时却像是早已习惯一般,只是静静地低着头不曾反驳过任何一句,即使心如死灰亦徒给那人留颜面。
明晰虽是面上冷漠摄人,内心却不由地感到悲凉。
也许,这个世上的爱与不爱,大抵如此。
董香之爱陶云先,即使所有人都站在自己身边,即使占着理,即使早已伤痕累累,早已绝望得瑟瑟发抖还是不曾站起讥讽他待她的各种错待,不曾指责一句他的不是与不应该。
而陶云先不爱她董香之,尽管他明明看得出她那么脆弱,那么无辜,甚至没有学识没有美貌仅仅只是这个时代的错,她跟不上他的脚步,跟不上他新潮的思维和品味,仅仅只是因为命不与她,如若她有一个好家世,如若她有父母,她有更多求学的机会,她绝不仅仅只是她。
可他这般从来被人赞许明理聪颖,翩翩的公子,这般知时事而得体的人,竟在这问题上想不开。只能说这世间的万般误会与无奈,最后想起定是会让人啼笑皆非,痛哭流涕,而其实不过皆是人的一时根深蒂固的一念之差。
陶老爷子这方气还尚未平复,陶太太一边抚着他的后背,一边忧心忡忡地不知如何是好。
半晌,好不容易陶老爷子方有些缓过劲来,刚要启口斥责儿子不可妄言回答,却只见那逆子闻言表情不变,嘴角扯出一丝淡淡弧度,仿佛在讽刺明晰话中之意,颇为不以为意,酌了口茶,一字一句地说道:
“我,陶云先,绝无后悔的可能……”
话落,董香之剧烈颤抖了一下,忽然抬起之前一直低着的头,直直地望向他,仿若想望进他的心里瞧一瞧,到底是什么,到底怎么样才算是匕首,真真扎得她鲜血直流,他却连瞧都不曾瞧她一眼,心下悲恸不已,她面上已然泪流满面,令人不忍再看。
“啪啪啪……”
如此紧绷的气氛,却是掌声响起了几许,就见明晰不怒反笑,清楚明亮的嗓音不若娇柔女子般,却甚是醇厚得只道:
“说得的好!说得太好了。”
“香之,你怎说?”
接着她收起手,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下,淡淡地收回笑靥,看向满是泪痕却没有抹干净的董香之,静静地回望,那眼神像是鼓励又像是如砥柱的支持。
“我,我……”呐呐地,嚅嗫着苍白干涩的唇,终于握紧了拳头,仿佛等待了很久,狠心一闭眼,已酝酿数年终像储存已久的话语,还来不及深想,做准备就不禁启唇终是吐露出了口,“我,应了,我,答应离……”
话说得真真像是准备了好几个年头,生涩而艰难,但到底终究算是开了这个口,她以为这一生她都不可能说出这几个字,即使每每在受不了,实在坚持不住的时候她都生生地把这几个字咽下,只因她没有这个勇气,更不知未来会如何,做任何事她都是瞻前顾后的,谨小慎微的,唯独这一次,即使她心里早已料到,却真的在听到那个人那句“绝无后悔的可能……”时,她是真正的彻底服输了,向自己的爱情投降认输,还能如何,将来任何的事再难也难不过她想让他爱上自己的难度吧,究竟害怕什么呢……无甚可怕的了。
众人皆是一惊,毕竟这现下离婚之事虽是常理,这各地都有追求自由恋爱的旧式家庭,即使是大门大户亦免不了,但到底还是惊世骇俗,如今一个硬说离已属难得,一个平素懦弱却又执拗的人也同意离,这才叫人不能不瞠目结舌,震惊不已,这婚竟是真的离定了?!
这方,陶云先面上倒也无甚多的表情,却心里也是有些诧异,本以为还要再多费时劝她,却没料到这才几句话,她竟终于应了。此时此刻,他方挑眼望了董香之第一眼,这是入席的第一眼,她面孔上都是泪与涕,谈不上有多清秀好看,跟记忆中瞧过她的印象无甚差别,只是眼眸里多了几丝亮光,恍若被泪水洗涤了一遍,冲洗得干净。
这下,连陶老爷子都甚是不能反应只得叨叨:“……你这傻孩子,你这傻孩子,我们答应会护着你,会……”
“……护得了一时护得了一世吗?护得了让令郎死心塌地地爱上她?如若可以,这些年又是怎地回事?”
“明、晰!”闻言,陶老爷子尚不及开口,陶云先眯起眼,英俊的脸庞布满了阴郁,指关节紧绷,心下有些不舒服,不禁站起,撑桌而立,咄咄逼人道,“……我父亲敬你,我可不敬你,你莫要对我与我父亲这般口气!这现下谁不知你们明家与日本人关系匪浅,狼狈为奸已久,你父亲亦是个墙头草,风往哪边往哪倒,如今日本人对你家步步紧逼,若不是你身后有一个赵家当靠山,你们明家早就名存实亡了!且不说你们明家现下的日子不好过,你如今虽是赵家底下好乘凉,却早已失势,现城中谁人不知你的闺中心腹在背后刺你一刀,趁你不在赵先生身旁顶替了你这妻子的位子,明晰,你休要在这里做好人,我告诉你,我父亲怕你,我可不吃你这套!”
自然,艺术家皆是羁傲不驯,何况他早已是国内文化界最令人瞩目的新锐人物,亦是新文化运动的领袖之一,不屑政治这一套,天性自由横溢,这番话毫不避讳地直言,颇有方才要执意要离婚的气势。
话落,陶老爷子这眼见局面失控,方要救场,只见明晰淡淡一笑并无怒意,连陶老爷子心下都不禁感慨一句果然是出自名门之后,这等修养,却也是感到与传闻不符,当日只听说明家大小姐艳冠全城,嚣张跋扈,今日所见全不是那样。
这番揭破,若说心里无感,倒是自欺欺人了,只是这次她既来了,自是能想到所有会发生可能,人说言语如春寒冬暖,她此刻竟是凉到了心底,甚无所觉,连她自己都不觉自己的脾性竟万般好了,倒也真是不气,有何可气的,何况陶云先说的本就是事实,她倒不是不认真相的主。
不过,她还是笑了笑,道了句:“想来,陶先生忘了一句俗语,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她并不高,站立在那儿,玉身直立,眉目疏朗坦荡,她眼中皆是淡淡的冷意。
终于她方坐下,握住董香之的手,眼神坚定,眼梢尽是仿若积雪,融不开的清冷,深吸一口气道:“我今日来有一事要说,我本人已决意全权资助香之赴洋进修……一个月后有一艘赴法的渡轮,我已帮她联系了法兰西学院,我在那儿亦有校友,香之在那儿会得到稳妥的照顾,此次离婚后,她同陶家便再甚关系,今后桥归桥路归路,陶先生,您也可新妻入怀,享受你艺术家脱俗的生活,此后,便再无像香之这等死心塌地、傻里傻气的女子叨扰你了,你可也算是心满意足了。”
死心便要彻底的死,否则徒留烦恼,她明晰一向干脆利落,方才问陶云先是否会后悔也不过是想让董香之彻底明白,彻底了悟,毫无遗憾地放下,也避免明晰悉心安排许久,董香之却心在这陶府逗留,走得不干不脆。
话一出,皆是一怔,宴上出奇寂静无声,连陶云先亦一时沉默不语,仿佛沉静在思绪里,随后淡淡又看了一眼董香之,神色不明。
闻言,董香之亦惊诧得不得了,只是瞪大了眼,半启着唇,好半天说不出话。
“若只是赴洋求学,我亦可安排……”陶老爷子吹胡子瞪眼,不曾想明晰竟是来添一把火的,人都说宁拆一座庙不拆一桩婚,怎料是这般,他倒真是有些按耐不住,直说道。
还未说完,明晰便淡淡地打断道:“您若想安排早便安排了,您明知他们的婚事僵直至此颇有这方原因,却是香之侍奉您二老已久,真要离了你们,你们亦不习惯,您才一直无这个打算,虽是出于私心,我亦可以理解,且不说您这边是否愿意,既然今日已决意离婚,如若之后再拿您陶家一分一毫,想来别说令郎心生排斥,他人亦会有微词,所以,您便宽心罢,如果注定做不成您家永远的媳妇,做了数载您的媳妇也算是有缘了……”
话中有理,亦不缺情意,只是字字合情合理叫人不能不心生赞同,亦不可轻易反驳,这一番话,不痛不痒却叫陶老爷子霎时百感交集,想起这些年的相伴,即使桩桩件件他的儿子皆对董香之错待不已,她却依旧勤勤恳恳侍奉他们,若真的隔着洋,从此再无见面可能,他实在是无法接受,多年承欢膝下,他二老早已将董香之当作自家孩子,这一下子觉得生离就在眼前,竟不禁老泪纵横,一时之间不知如何应答。
陶太太亦暗自抹泪,更不甚想去看那儿子带来的女子一眼,即使貌美娇丽又如何,在他们看来,如此登堂入室,毫无礼数,追求真爱的坚决和自由不顾他人,反倒端端让他们生厌。
看着明晰决绝笃定的样子,再看董香之虽惊诧像是毫无准备亦没有反驳拒绝明晰的好意,陶老爷子也是风雨过来之人,这一下便明白再无甚能说的了,略有失神,半晌他缓过了些许情绪,最后只是呆坐在椅子上喃喃絮叨着:“作孽啊,这真是作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