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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东宁下来时,傅嘉年正和陈煜棠一并靠在巷子口。
他正奇怪傅嘉年从哪里弄来的姑娘,却见着傅嘉年一躬身,将陈煜棠横抱起来:“愣着干什么,把车开来了吧?”
张东宁急忙替他引路,帮忙把陈煜棠放进车里。可她的长裙偏偏挂在车门上,两人忙手忙脚的没有注意到,就听着嘶啦一声,薄薄的蕾丝裙子被勾破了好大一条口子。
傅嘉年黑了脸色,看了张东宁一眼,张东宁心里发虚,赶紧叫他上车,又怕人误会,急急落下了两边的帘子,发动车,走了老远,才松了口气。
傅嘉年忍不住笑了声:“你这么紧张做什么,好像我将她怎么了似的。”
张东宁偷偷从观后镜看了陈煜棠一眼,没有接他的茬,有些纳罕:“陈小姐这是怎么了?”
“你之前看着,被药了的人就是她。”
张东宁不方便置评,只得又岔开话题:“傅参谋,咱们去哪?”
傅嘉年沉默了半晌,才说:“去老宅子吧。好久没去了,还很想念。”
傅家的老宅子位置稍稍偏僻一些,在南郊一处老屋。前前后后收拾得体面,但一砖一瓦都是古旧的模样,未曾变动过。傅嘉年的爷爷傅靖曾经就住在这处宅子,后来荥州战乱,傅家弃了宅子北上,投奔了冀军,宅子便废弃了,被炮弹毁去近一多半。后来傅渭川重新打回荥州,做了荥州督军,这宅子才重新收回来,修复成原先的模样。傅靖也在这宅子里度过了人生的最后十年,留下了无数关于幻术的瑰宝。
但自从傅嘉年回国,傅渭川有意无意,禁止他再来老宅子,因而住在老宅子的,勉强算是正主的便只有他大哥留下的一位叫做韩春露的妾室。
一路颠簸,陈煜棠没有知觉,难免总将头磕在车门上,傅嘉年起初觉得解气好笑,渐渐不忍,便扳过她的肩,好生将她扶稳了。这样虽然稳妥,却叫他扶得很是辛苦。他想了想,还是坐直了身,轻轻将她揽在自己肩头。
她似乎也觉得满意,微微蹭了蹭,温柔的暖意便顺着他肩膀薄薄的呢料传了过来,化得人心思也柔软了起来。傅嘉年低侧过头去看她,只能望着她长长的睫毛垂在眼睑,一圈淡淡的阴影随着她睫毛的微颤上下波动,像雨夜里的一汪积水,叫人本能地不愿喜欢,却偏生映了明月星辰进去,也叫人无力讨厌。
过了大概一个小时,车终于停在了傅家老宅子前。老宅子虽然少有人来,却安排了不少佣人洒扫照应,张东宁自去知会韩春露,等韩春露张罗妥帖后,再来请傅嘉年进去。
傅嘉年将陈煜棠抱起,便见着韩春露迎了过来,他不想多言,便道:“小嫂子,这位是陈小姐,遇到了意外,我带她来这边暂时住一宿。”
韩春露挑眉一笑:“你肯过来当然是好的,这位陈小姐看样子有些严重,用不用请大夫?”
傅嘉年没有回答,只说是看过了医生才来的,径直往屋里走。
韩春露也不恼,跟在他身后,说:“我琢磨她这一觉,不知道要睡到什么时候去了,盘算一番,还是将她安置在二楼的南书房吧。那里也算是你爱去的地方,你若是愿意在那里照应她,也好看会儿书,打发打发时间。”
傅嘉年有些意外,停下脚步,回头看她,脸色也没有原先那般僵硬:“小嫂子,你不会是要设个套子,像上次那样,又在老爷子面前把我卖了吧?那顿鞭子,差点没把我打死,我到现在还是记忆犹新呢。”
韩春露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陈煜棠,眉里眼里都是笑:“这说的是哪里话。上次是爸特地问起你,我才只好承认说你过来了,你也晓得,他无凭无据的,不会突然有此一问。这一家子可都挂心着你,生怕你因为学魔术耽误了学业,你倒好,只觉得我是个狼心狗肺的,把我给恼上了。这次么,可和上次不一样,咱们家老小,什么时候带女孩子回来过?我今回可不得帮着你点?”
她说得滴水不漏,傅嘉年只得讨饶:“小嫂子,我可是后悔招惹你了,我和她可什么都没有。我这人脸皮向来是厚的,不过她姑娘家家的,肯定不依你。你若是不信,我这就回去了。”
他说着作势要放下陈煜棠,韩春露急忙拦下:“嗳,这么大人了,怎么听风就是雨的?你快些送上去吧,不逗你了。需要什么,知会一声啊。”她正说着,眼风瞥见陈煜棠裙子上破的大口子,啧啧叹息,“这么好的一件裙子,就这么被撕破了。”
傅嘉年知道她误会深了,索性不解释,顺势问:“小嫂子不帮衬一下?”
“她这么瘦,我哪里能找来合她身的衣服?”韩春露伸手,爱怜地摸了摸陈煜棠的手腕,忽而想起,“对了,我和你大哥结婚时定做了件旗袍,用南方采买来的极好的缎子做的,原本预备回门的时候穿的,奈何腰身紧了些,就一直收了起来,从未动过。这位陈小姐穿了,一定合身。”
傅嘉年将陈煜棠抱到南书房,里面搁了两个书架子,一张桌案,靠窗的床却不大,陈煜棠身条细,睡着也还算宽敞。他将她安置好,就又退出门去,招呼那个抱着旗袍跟过来老妈子帮她换衣服。
等到老妈子退了出来,他才又拐进去,只见陈煜棠的蕾丝裙子被方方正正地叠在一旁的矮凳上,她身上换的却是一身大红的旗袍,愈发衬得她身姿玲珑、肤白如雪。他情不自禁凑近了些,垂目看着她沉睡的面孔。
她在睡梦中不晓得梦见了什么,竟然哭了,一滴眼泪划在脸上。傅嘉年慌张伸手去擦,只觉入手滑腻,正如一块上好的缎子,总让人不肯轻易松开的。他的手停留了一会儿,才拢了指尖,从她脸上挪了开去,扯过一旁的被子,轻轻盖在她身上。却见她睫毛一阵颤动,本想着她只是做了噩梦,睡得不够安稳,便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她却醒转过来。
傅嘉年瞧见她脸色不太好,忙问:“你是难受么?”
陈煜棠一个劲儿地推开他,他却不知何故,她只是不答,忽而掩了口,跌跌撞撞下了床,傅嘉年才明白过来,要去搀她,她终于没能忍住,“哇”地吐了口酸水。他的袖子被弄脏了一块,她意识还不太清楚,想掏手帕,却因换了衣服而又不自知,胡乱摸了一通,也没有找到,有些着急了。
傅嘉年见着她这幅可怜模样,心里最后一丝芥蒂也烟消云散了,怕她太过在意,连忙脱了外套扔在一旁,连连拍着她的后背,安慰小孩子似的:“没事了,没事了。”
她抬头看他,眼里沁了一汪泪,水灵灵的,挣扎了一下,也没能站起来。
傅嘉年轻轻笑了一声,将她抱起来,送回床上,掏出帕子给她擦脸:“你一直没吃饭吧?我让他们送点米粥过来,你好好休息就是。”
他就要走,就听见她低声说:“我意识是清楚的,却什么也做不了。”
傅嘉年怔住,回头看着她。她声音微微发颤,整个人蜷缩着。
这种感觉他知道。大哥遇袭的时候,他才十五岁的光景,也在车上,对面的枪子儿一个紧接着一个打过来,大哥却叫秘书护着他离开。他被掩住了嘴,喊不出一个字,被两个秘书拖去小巷,只看着大哥胸口中了一发子弹,躺在地上,渐渐没了呼吸。只有殷红在淡褐色的军装上缓缓氤氲开来,似一朵开在秋天的牡丹,开着开着,血色的花瓣就淌了下来,飘散了一地,叫人看了,从头到脚都冰凉了下来。
他不知怎么的,就顺势坐在她旁边,伸手一点点摩挲她的头发。
她也没有抵触,脸上是木然神色,半晌,才喃喃:“想不到竟然会遇到这样坏的事情。我以为他既然是你的朋友,无论如何也……”
他鬼使神差地轻轻将她拥在怀里,她发着抖,紧揪着他的前襟,生怕他忽然跑了似的。
他一下一下地拍着她的后背:“没事了。”
陈煜棠仿佛被他的这句呢喃惊醒了似的,忽而推开他,愣愣地望着。
傅嘉年被她望得不自在,伸手刮了一下她的脸颊,被她负气似的拂开。
他有些尴尬,急忙问:“你好端端的,怎么会和李辉夜在一块儿?”
她却不答,望了眼身上,瞪着眼睛问:“我的裙子呢?”
他生了促狭的心思:“泼上了酒,我帮你换下了。不必谢我。”
她脸上飞红,牙齿将嘴唇咬出一溜儿苍白,又慢慢恢复血色,半晌,忽而道:“你骗我,你又不穿女子的衣裳,哪里会将这种旗袍盘扣系得这么妥帖?”
她原本是认认真真分析出来的结果,却等来他意味不明地“嗯”了一声,又听到说:“那你是期望我不会了?”去看他的神色,透着些古怪,回过味来,只觉得暧昧得很,她羞愤之下,狠狠推了他一把,他本就坐在床沿,不是很稳便,当即便咕咚一声闷响,掉在了床下的长绒毯子上。
陈煜棠本来不觉得如何,但见他挣扎了一下,没有爬起来,担心他撞到了头,连忙下床去拉他的手。刚一碰到,他猛地扯了她一把,自己又没能及时滚开,她便尖叫了一声,重重跌在他身上,肩膀撞得生疼。
他倒是不觉得痛,低低坏笑起来。
外边儿伺候的老妈子,听见动静,慌忙进来,见着屋里的情形,急忙道了歉,慌慌张张离开了。不多时,外面又传来韩春露的笑声:“我不是叮嘱你不要打扰吗,不听我的,还不知道少爷出来了怎么罚你呢,我可不管你。”
陈煜棠拉长了脸,存了辩解的心思,嗔怪道:“你都多大的人了,还在地上滚来滚去的,好不丢人!”
他涎着脸说:“我觉得她们想的没你想的这么简单。”
她气得擂他的肩,喝了李辉夜的那杯红酒,她到现在脚仍然是软的,挣扎着要站起身,他却忽而拉住了她的手腕,声音短促而低沉地唤了声,带了迷惑人心的力量:“煜棠。”
他的手心是灼热的,突突地烫在她的皮肤上,和她的脉搏融在一起,连着心跳都灼热起来。陈煜棠心里一惊,呼吸浅浅一滞,低头,望见他一双黢黑的眼睛正看着自己,里面浅浅的光华流转,映出她的轮廓。
她呼吸一滞,没有回应,似乎有些不知所措又受了惊吓般,僵硬地笑了一下,匆忙从他身上挪开。
“煜棠。”他跟着站起身,扶着她坐在床沿,望着她,忽而笑了一声,“我原以为你是那样的女子……后来在舞厅门口,才忽然明白过来。是我误会你了,作风正派与否,从一个人的脸上便能看出来。”
陈煜棠对他这番话听得云里雾里,只是异常生气,道:“我怎么就不正派了?”
他嘿声笑了,像个孩子,眼里似有无限星辰,时而静谧时而变幻狡黠。
正色道:“我找你有事情,你有没有在报纸上看见第五艺的挑战?”
傅嘉年蹙起眉头:“什么报纸上的?”
“新诚报,第五艺发表了启示,说要和四艺堂一决高下,各凭本事。”
“我最近倒是没有看这样的小报纸,”傅嘉年站起身,忽而哼了一声,“这人果然藏掖不住了。他既然想要闹事,咱们姑且就陪着他闹一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