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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两旁的景致不断往后撤去,光影交叠间,汇成一条条绿色、褐色的色带。
陈煜棠坐在傅嘉年身旁,他正专心盯着前头。路上的行人寥寥,车子更是没有,他将车开得飞快,她无意间往车窗外细看了一眼,只觉得周遭无比熟悉,竟然是在东郊。她惊讶道:“你带我来我家做什么?”
傅嘉年略微偏过头看了她一眼,笑说:“我为你准备的东西就放在你家里。你也晓得,我父亲管我严得很,我连块藏掖东西的地方都找不到,就只好借你的宝地了。”
他将车子停在她的房子前,请她下车,客客气气地将钥匙交给她这个主人家,退到了一旁等她亲自开门。
陈煜棠又好气又好笑,他进去她的房子,从来都是这么理直气壮,每每摆出一副纯粹的笑脸来,叫人想骂又骂不出来。
门是奶白色的,因为不常有人进去,门上的浮雕花纹落了一层浅浅的灰尘,看不出来,她下意识拂了拂,浮灰细细腻腻地粘在手上,才发觉,不禁有些出神。父母将房子置办在这里,是看中了来来往往都是富人的良好氛围,可她却一点也不喜欢这里。她小时候住的是井柳巷子那样的地方,和祖父祖母生活在一起,左右都是相熟的邻里,也不乏匠人。木头的香味儿、打铁的叮咚声一直伴着她长大。直到后来家境好了,父亲在这里买下房产,爷爷执意不肯搬来、孤寂老去……她一直是不喜欢这里的。
可现在看来,这里又是这样亲切。唯独陌生的,是门上的两道打着叉的胶痕。应该是她入狱后,他们搜查完成贴上的封条,后来被傅嘉年撕去了。
忽然一只温热的手搭在她手背上,捏住她的两根手指,轻轻转动了锁孔。
她回过头,看见傅嘉年垂目,正专心盯着手上的动作,黑密的睫毛在脸上投下一片阴影。她指尖颤了颤,想抽回来,他却温和道:“不要怕,不论如何,我都和你一起。”
一阵柔和的风吹来,带起窗下的小花圃里,簌簌的叶声。那丛月季好些时候没有人照顾,枯萎了大半,另外一片油亮亮的,反倒冒出了几朵蓓蕾。她心底的凄惶仿佛随着他的话语,并着那些枯死的月季花,一道拂散了。她笑了笑,和他一同开了锁。
门里被打扫得很干净,但她一眼望去,却见着少了许多东西,默然不语。她很早就料到了,那帮人进来搜查,不可能轻拿轻放,造成的必然是一片狼藉。没想到的却是,傅嘉年竟然将那些不堪都打扫得一干二净,除了缺少的物件,丝毫看不出痕迹。
他叹息一声:“不晓得那些人还来不来,那尊盘龙吐珠雕件,我给你收起来了,就在我卧室里,你想拿的话……”他仿佛起了坏心思,忽而缄口,一副笑眼望着她。
陈煜棠冷冰冰地看了他一眼,扭头往客厅走:“就知道你不是好人,我再也不想理你了。”
“嗳,”傅嘉年跟了上去,“你总是这么着急下定论,你还没看到我给你准备的东西呢。”
陈煜棠不理会他,径直往沙发边上走,他扶住她的两肩,不顾她的反对,硬是将她带去了卧室旁的小屋、她的工作室。
门上钉着钥匙,没有锁上,他轻易便打开了房门。一进去,陈煜棠便闻见了一股不同寻常的馨香,不同于她贮存在这里的料子。那是……黄杨木的香味,她不会闻错。她打开灯,只见工作台上放了一个圆不溜秋、尚余棱角的东西。
黄杨木长得很慢,这么大的一块完整料子极为难得,她嘴角现出了一丝笑容,担心傅嘉年看见,连忙板起脸:“谁教你把这个放在我工作台上的?万一压坏了,你可得给我赔一个一模一样的。”
“是、是,”傅嘉年当然晓得她的心思,得意道,“前几天我在许绘店里碰巧遇见一个商人,想买他的画,那人带着这个东西。我看着是黄杨木,就帮他促成了这单生意,将这个弄了回来。”
陈煜棠嘴上不屑:“我都时时看走眼的料子,你也敢拿?”脚下却一刻不停,直直朝着那块黄杨木料子走去。
傅嘉年笑着随她过去看,陈煜棠却道:“坏了。”
他怔了怔:“这料子不好么?”
陈煜棠伸手,在木料上抚了抚:“料子是好的,可上头有许多疤,怕是雕不了东西了。”
他随着她的指尖看去,上头果然有小小的木瘤子,只是颜色较浅,他买时心切,并没有看清楚。
“这个疤很浅,恐怕是那个商人刻意用了什么手段,遮盖了一些。再看这个料子的形状,有许多修凿的痕迹,怕是早已就被什么人买下,打了一半的粗胚,打到这里,才发现有许多瑕疵,才被抛弃的。”陈煜棠说着拿出一柄凿子,顺着那木瘤子剔了一刀,下头果然是漆黑的疤痕,显而易见,这是块废料。
“嗨,”傅嘉年很快看开了,笑着说,“许绘说这是黄杨料子,我看着也不错,就要下了。看来我们两个门外汉还是不能成气候。可惜我说服了他半天,他才答应卖画。”
“是咱们自己看岔了,也怨不得人家。”陈煜棠也有些失望,“如果是我,看见这么大的一块料子,一时心急,也会吃亏的。你到底是为了我好,不晓得砸了多少钱进去,回头我给你吧。”
“不急,”他笑了起来,“我还要多买几次,买到好料子为止,万一再亏了怎么办?到时候一起算吧。”
陈煜棠轻轻推了他一把,也笑了,又冷不丁问:“你也去找过贺冰瑞了吧?”
“怎么,你对贺老师的香道也有兴趣?”他避而不谈,反倒往她身旁凑了回来。
“你明知故问,我是想请她看木料的。可是她不肯,说没有帮我的理由。因为四艺堂已经不复存在。”她本来是极为平静地说出这段话的,可提及最后一句,声音到底还是颤了颤,“如果你也没有请动她,恐怕她是打定主意不愿出山了。”
傅嘉年默了默,大约真的是在贺冰瑞那里碰了钉子,有些赌气,嗤声:“由她去吧,反正缺了她一家,也未必挣不回四艺堂的面子,咱们只管安心对付第五艺就是了。”
陈煜棠本来对贺冰瑞的作为也是颇有成见的,她落入唐明轩的圈套,一定程度上也是因为贺冰瑞的冷眼旁观。但她看着那块木料,还是叹了口气:“这可不成,咱们三家,没有一个是精于相看料子的,还是别太狂妄。如果料子选不好,就总是得雕到一半半途而废,时间就只有四个月了,恐怕经不起这样折腾。要不我们再去问一问贺冰瑞,是不是有什么难处,看看她怎么说再做定论?”
傅嘉年眉头微不可见地一蹙,继而舒展:“算了,我再去问问她,怎么才肯帮忙。实在不行,我就把她的馆子堵了,把她馆里的木料都搜走,看看有没有黄杨木就是。”
陈煜棠笑了起来,习惯性地轻轻吹了吹那块圆形木料上的木屑,忽而怔住:“这木料的疤痕倒是不深,往下头去,越来越小了。”
傅嘉年抬手擦了擦她刚刚下凿子的地方,附和道:“的确是的,再往下头去一些,估计就没有什么疤痕了。”
陈煜棠当即往下凿了两笔,微黄如同象牙一般的鲜透木料便显现出来。她不禁露出笑意,又看了看其它几处疤痕,也都凿了下去,又有些发愁:“你看,这料子被我剔得坑坑洼洼的,只能再整个往下磨出个稍微平整些的弧面来,这样一来,整个料子就要小上一圈。”
黄杨木生长缓慢,越是大的料子就越值钱。像这样一块料子,去了一圈,便要折去一半的价值。也难怪它的先主人宁愿将它转手卖了,也不肯把它做成小件。
傅嘉年看了看,那料子着实不太美观:“小一圈就小一圈吧,反正你这行看的是技艺,又不是料子大小。”
陈煜棠听了他的安慰,稍稍安下心来,选了只开口较大的圆口凿,将那片坑洼一并割下。整块木料经过她的处理,果然看着顺眼了许多,陈煜棠放下圆口凿,笑了起来:“还没有好好设计,就制出来这么圆滚滚的一个木胚,这回倒不晓得要做什么才好了。”
傅嘉年随手拍了拍木料:“不如就雕个宝珠好了。”
陈煜棠怔了怔,看了傅嘉年一眼,有些丧气:“我爷爷那么多年的功力,才雕出了那样巧夺天工的宝珠,你叫我再雕宝珠,不是班门弄斧了?”
傅嘉年没有搭话,讪讪收回手。陈煜棠发觉他的异样,低头看去,他刚刚搁手的地方,赫然是新的木瘤——这块木料当真是一块废料,里面还不晓得有多少这样的瑕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