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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一早,陈煜棠刚刚才喝了李妈端上来的牛乳,楼下便是热热闹闹的一片声音,她略微打开门,便听见傅嘉年的声音:“小嫂子,这位是我的朋友,中午还得麻烦你准备午饭了。”
韩春露大概正朝他们走去,远远笑道:“我什么时候嫌你麻烦过?”
不多会儿,楼梯上响起脚步声,陈煜棠来不及躲闪,傅嘉年一抬眼,正巧看见她。她只好对着他点点头,走出房间,同时看见他身旁的许绘。
许绘似乎变得更瘦了一些,穿着一身长衫。他也抬头,虚虚看了一眼,大概没有认出来陈煜棠。他因为高度近视,又不肯戴眼镜,眼神如初见的时候一样,依然是飘忽着的。他走在傅嘉年身边,上台阶的时候,脊背微微佝偻着,整个人看起来略微有些精神萎靡。或许他一直都是这个样子,不过是上次和他见面,是在阴暗的秋蘅画坊里,因此才没有将他的颓废气息衬得突兀。
陈煜棠对他的印象并不好,碍于傅嘉年千里迢迢将人家请过来,便客气了一句:“许先生来了。”
许绘嗯了一声,没有太多的反应。
傅嘉年步伐快些,率先走了上来,陈煜棠这才看见他手里提着一大包东西,伸手要接过,他的手却往后一躲,笑道:“你接什么,重着呢。”
陈煜棠弯起眉眼看着他:“好呀,那你就多拿一会儿。”
许绘此时终于走了上来,长长出了口气,约莫是爬了这些楼梯,叫他觉得很是辛苦。
傅嘉年本来是抬步要往陈煜棠屋里走的,想了想,拦住要跟随进去的许绘:“咱们还是去书房,宽敞一些。”
许绘没有什么反应,只往后退了一步,傅嘉年推开对面书房的门,将扔在门口的几本书拾起来,搁在门旁的柜子上,又将书桌理了理,将包裹放下,才舒了个懒身:“好像也不宽敞什么,就这么着吧。”
陈煜棠将包裹解开,发现最上头是大小不一的木料,下头则放着沉甸甸的东西,一层一层包裹得十分妥当,看不出到底是些什么。果然不出她所料,他并没有将那块圆形的木料带来。
傅嘉年将钢笔墨水倒进砚台,随手在笔筒里拿了一支毛笔,正要蘸墨,一旁观看的许绘不动声色皱了皱眉,伸手拦下:“不用麻烦了,傅大公子,我自己带了毛笔。”
傅嘉年怔了怔,将手中的那只半秃毛笔掷回笔筒,毫不介意道:“那正好。”又拍了拍许绘的臂膀,“不愧是大画家,果然和我们这样的凡夫俗子比起来,要讲究许多。”
许绘不自在地看了他一眼,将包袱里最上头的一块木料拿起来,说道:“那就按着咱们路上说的,把这块雕成枝上雀?”
傅嘉年点头,不忘叮嘱:“记得树枝一定要细,叶子也活些。还有那鸟儿,一定要胖一点懒一点。”
陈煜棠觉得好笑:“好端端的,为什么要把鸟做得又胖又懒?”
傅嘉年想当然道:“不然为何它不去捉虫、不去筑巢,总是在树枝上待着?”
陈煜棠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许绘在一旁,没有半点笑意,木然答应下来:“放心吧,等陈小姐打好泥胚,我马上就画,你可以在一边审审看,不合适我再改就是。”
但凡精细的黄杨木人物雕件,都是要事先打一个泥胚的,即用泥巴捏一个和成品相仿的泥塑来,照着这个泥塑的样子,在木料上,用毛笔画出雏形,才能保证最终雕件的栩栩如生。而傅嘉年和许绘敲定要雕的这尊枝上雀,细节上要求颇高,和人像如出一辙,也须得打好泥胚才是。
陈煜棠默默想,如果要雕宝珠,上头精细繁复的花纹和走线多是在纸上设计的,反倒是极考量画技,不再需要打什么泥胚,反而省了些事。毕竟她翻遍爷爷留下的书籍,其中并没有太多关于泥塑的,也不记得小时候爷爷曾经教过她。是以她捏起泥塑来,又慢又粗糙,唯恐叫人笑话了去,所以很少雕必须打泥胚的人像。
她看见许绘说完,正看着自己,正要硬着头皮,问他们有没有带泥过来,傅嘉年却嗳了一声:“你看你,又欺负人了不是?”
许绘张了张口,却没有讲话。
“怎么了?”陈煜棠不明就里,小声问傅嘉年。
傅嘉年翘起腿:“这你可就不知道了吧?许绘家可不单单擅长绘画,还擅长泥塑。你爷爷雕的作品,得有一半是他们许家打的泥胚,许绘他打的泥胚可比你打的还好。”
陈煜棠愣了愣,难怪许家在木雕上参与很多,竟然还有这样一重关系,当即从善如流,朝着许绘感激地点了点头:“那么此事就要麻烦许先生费心了。”
许绘略微偏了偏头,脸上神色淡漠,也没有正眼看她,她晓得这人便是如此,一时半会儿是不会改掉他那古板的思想的,便笑了笑,也不太当回事,却在这时,听见许绘慢吞吞说道:“四艺堂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我不是在帮你,是在帮我自己。”
她颇为诧异地看向他,他此时已经埋头在傅嘉年带来的包裹里翻找,根本没有看她,喃喃道:“希望贺冰瑞能早些明白这个道理。”
陈煜棠轻轻叹了口气,傅嘉年将手搭在她肩头,把她的长发撩到后头,在她耳畔轻轻说道:“我们在过来之前,我又让许绘去劝一劝贺冰瑞,谁承想她竟然连见也不见,香道馆还换了个小丫头做助教,压根不认得我们,逐客的时候,脸冷得像冰块儿。”
陈煜棠这才明白许绘为何来时候一脸萎靡不振的样子,素来听闻他和贺冰瑞交情甚好,此人又重脸面,吃了这样的闭门羹,大概够他难过上好几日。她禁不住又多看了许绘两眼,见他果然将脸板得厉害,当时掩口笑了笑,也没了诸般烦恼。
不多会儿,许绘将一团用报纸报得严严实实的泥掏了出来,傅嘉年当即拉了两张椅子,邀请陈煜棠在许绘身旁坐了下来。许绘不太情愿地从长衫的口袋里拿出一副金丝框眼镜,戴上后朝两人点点头:“我要开始了。”
他的手法很灵巧,泥在他手里,三五下便塑出应有的样子来。陈煜棠见着那尊泥胚一点点变得活灵活现,有些不大好意思,她才是木雕世家的传人,却得倚重别家帮自己做好木雕的第一个步骤,终究还是有些不像话,便坐在一旁,仔细盯着。
傅嘉年也不说话,书房里一时间变得安静起来,忽然,许绘将泥胚“啪”地一声打在桌上的一块木头底座上,陈煜棠原本还沉浸在他精湛的手艺中,直到听见这一声,才猛然觉醒,他这是弄成了。
她仔细看了看那泥胚,一枝纤细树枝上,弯弯地缀了一只胖墩墩的云雀,它的尖嘴略微张开,似是正在鸣叫。
“你们看得这么仔细,难不成是想偷师?”许绘推了推金丝眼镜,冷淡的眼神轮番扫过陈煜棠和傅嘉年。
陈煜棠有些紧张,毕竟偷师对于大部分的手艺世家,都是颇为忌讳的事情,她只好看了看傅嘉年,期盼他能化解这场尴尬。傅嘉年并没有看见陈煜棠的示意,歪在椅子上,懒洋洋道:“要不许师父给咱这徒弟俩一人发一团泥,看看我们学得如何?”
许绘嗤声:“不用试了,我看是学得不怎么样。”说完,和傅嘉年一齐笑了起来。
陈煜棠这才反应过来,他刚刚不过是在开玩笑,并不是真的怕他们偷学了他的技艺。只是没想到许绘这样的人也会开玩笑,一时间很是意外。
许绘泰然自若,将毛笔在砚台里膏了膏,看见一旁的墨水瓶子,又皱了皱眉。
傅嘉年见状,打了个哈欠:“许师父快点画吧,我这可是德国进口的钢笔墨水,金贵着呢,衬得起你那杆画笔。再说,这都一个多小时过去了,咱们要是现磨墨,得要多久的功夫去?”
许绘不耐烦搭理他,一手按紧那块木料,一手拿着毛笔。他下笔很稳,墨迹落在木料上,连氤氲的墨痕都控制得格外好。
陈煜棠反而看得没有那么认真了,这可是许绘的看家本事。正所谓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她能学得泥胚的精髓就心满意足了,可没有那么大的野心再去学得一手好丹青。
傅嘉年大概和她想法一样,对许绘画画的事情不太感兴趣,便偏过头望着她。陈煜棠并不太打算理会他,撇开目光,望着柜子。书房的柜子上也有一只插满鲜花的花瓶,只是里面的花不是太新鲜了,边角略微有些发黄。
傅嘉年见了,笑了一声,轻轻用手肘碰了碰她的胳膊。
陈煜棠回头看他,他的手指便在她眼前一转,突然之间,一朵玉兰花便捏在他两指之间。陈煜棠白了他一眼,将花接了过来:“你什么时候偷去的?”
傅嘉年语调里倒是多了几分理直气壮:“你随手扔在桌上,还不许旁人怜香惜玉么?”
两人的说话声惊扰了许绘,他偏过头看了眼他俩。傅嘉年连忙说:“抱歉,我在给陈小姐送花。”
许绘一脸的漠然和不耐,又将脸转了回去。
陈煜棠望着手里的花,脸上腾地红了,只庆幸这回傅嘉年用的不是他所钟爱的道具——玫瑰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