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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阪。天王寺区。
“啊!”
陈尧一个猛子从车后座上惊醒,清瘦的脸颊显得微微苍白,额角正有细密的汗水从发丝间渗透出来。
“怎么了,陈?”
司机佐藤在驾驶座上回过头来问他。那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唇上留着修剪的很好的胡须,轮廓硬朗,是标准长相的日本男子。
陈尧惊魂未定,视线望着被雨丝图画的有些模糊的车窗,车窗外刚好有穿着水手服的女生走过。她们打着透明的雨伞,拎着一样黑色方形的皮包,露出的大腿白晃晃的,与街边大片的樱花树相得益彰。这种在日剧里经常看到的画面,此刻却无比真实又清晰的展现在陈尧眼前,只要他愿意,他甚至可以按下窗玻璃,对那两位漂亮清纯的日本美眉吹个口哨,然后赞一声“卡哇伊捏!”
但是此刻,他却毫无兴致,甚至那两双白晃晃的腿在他的脑海里渐渐开始扭曲,纠缠,变成两条大蛇——不,是八条,八首八身的恐怖大蛇!
“没什么,做了个噩梦……”
陈尧并不是一个外向的少年,从小长时间一个人的生活,让他养成了将很多事都藏在心底的习惯。而且,他不觉得自己说出来,这个叫佐藤的家伙能实质的帮到什么,反而会徒增烦恼,或者是一笑了之。
佐藤正想开个玩笑,却见两辆黑色雷克萨斯GS450一前一后停在了对面的樱花树下。前车门几乎是同时打开,两辆车的前座上下来四位身穿黑色西装,戴着黑墨镜的男子,笔直恭敬地立在后座车门前,撑开黑色的雨伞,然后拉开车门。
第一辆车的后座上不疾不徐的下来两个男人,身穿传统和服,胸口绣有家徽,黑色细长的头发扎在脑后,腰间各自佩着一把漆黑的长刀。他们的眼睛极为快速地扫视了一下四周,在车窗玻璃后面的佐藤和陈尧,似乎被两双匆匆一瞥的锐利眼光划了一刀。
“是我眼花了么?这到底是什么时候的日本?还是再拍大河剧?”
陈尧有些懵逼,瞪大眼睛望着佐藤。佐藤的脸色却变得十分阴沉起来。
“这两人是天心流的精英,大阪本地最好的剑道馆‘本物’的创始人,没想到竟然也被他给网罗了……”
“他?谁——”
陈尧的话还没问完,就看到第二辆车的后座上一个年轻人走了出来,梳着油光噌亮的大背头,手里夹着一根阿波罗雪茄,等待一旁的马仔给他点燃,这才吸了几口,抬头熟练的吐出两个烟圈。这时,刚好有一瓣白色的樱花落在他的肩膀上,他很随意的掸了掸,似乎根本不在意,却在背身而行的一瞬间,反手一把短刃挥出,那瓣白色的樱花在坠落间碎成了四瓣。
“我靠!这逼装的我给一百分!”
陈尧看的一愣一愣的,全然没在意佐藤已经开始轻微颤抖的手指,“这些家伙什么来头?看起来有些不对劲啊!”
“寺田长明。东陵会的副会长。这只是他表面的身份,实则是东陵会上级组织三山组高级顾问寺田忍的次子。小姐虽然是会长的女儿,并且能力出色,得到会里很多元老的支持,但很明显,寺田长明对会长这个位子志在必得!”
佐藤说道,末了舔了舔有些干涩的嘴唇,“会长在的时候,寺田长明还能蛰伏,现在会长死了,恐怕就连这个葬礼也不会太平了……如果小姐以弱势姿态,在众人面前承认会长的位子是他的,或许结局还不会太差,但你不知道,陈。有一次醉酒,寺田长明想要非礼小姐,却被小姐伤的不轻,所以……”
“所以?”
陈尧眉头也皱了起来,视线穿过樱花树,看着寺田长明带着那几个武士打扮的人径直走入五本宫,心里没来由地担心起木下樱来。
“那几个武士打扮的家伙是怎么回事?杀手么?”
“返武。”
佐藤吐出两个字,瞳孔开始急剧缩小,陈尧顺着他的视线望去,之前跟随寺田长明的两个马仔不知道为何又折返回来,而且看路线竟然是冲着他们的车来的。
“日本的黑道本就是由落寞的武士阶层一手构建起来的,虽然经过了很长时间的衍变,成为了现在森然的结构体系,但本质其实并没有改变。最近几年,黑道中的势力,尤其是日本第一黑帮三山组,掀起了‘返武’的风潮。热兵器虽然依旧是主打,但是那些传承日本武学秘技,手持家传冷兵器的人则受到了高规格的重视和待遇。因为那些大佬们认为,这些传承日本武士道义和精神的人,远比那些为了谋生的马仔靠得住,也更强大……”
这是陈尧认识佐藤的短短时间里,听到他说话最多的一次,也不知道是紧张还是其他,他也被他说话里透出来的某种恐惧感染,身体也开始颤抖起来。他看见,那两个折返回来的马仔,正从怀里掏出左轮手枪,史密斯威森M500.他们透过玻璃望过来的眼睛黑暗而冰冷。他们距离他们的车不到十米。
佐藤迅速发动引擎,黑色的丰田从车位拐出来的时候,子弹清脆而惊心的打在了引擎盖上,打在了左侧车窗上,玻璃瞬间如蛛网龟裂开来,一颗子弹穿过玻璃射中了正踩油门要加速逃离的佐藤。
吱——
黑色丰田就像是喝醉酒的大汉,在静寂的路上摇摇晃晃,然后一头撞在了街边的樱花树上。成片的樱花如同大雪纷飞一般簌簌飘落。
“跑!陈!快跑!”
佐藤忽然大叫起来,仿佛用尽最后一丝气力,染血的脑袋重重的砸在了方向盘上。
此刻陈尧满脑子一片空白,他觉得这一切都像是看电影。就和从前一个人在家里,窝在沙发里看北野武的《极恶非道》一样,紧张刺激,但却是别人的故事。但那逼近的脚步声,丰田车箱里浓重的汽油味道,还有佐藤临死前的声音,都像是一根刺扎入了他的脑袋里。
跑!
这几乎是第一本能反应,他推开车门滚落在地,身后是连续的子弹击中车身的声音,还有擦着自己脸颊飞过的滚烫和刺痛。他听到身后凶狠的叫喊声,看到飞扬的樱花在眼前不断飘落,全身的肌肉绷紧到了极致,他像是一头小豹子,在细雨的街道上绕着那些古旧的建筑狂奔。他活到十七岁,最得意的一件事,就是跑的很快。
他想起初中二年级的一次校运会,那时候还在中国A市。因为他总是转学,总是习惯一个人,所以并没有什么朋友。赛前他是最低调最被漠视的一个。那些女生不断地为那些还没跑,就卖力展露自己开始茁壮肌肉的男生们尖叫,就连分道他也被分在最里面的一道。然而他却像是一只兽,以碾压的优势抢走了那些自鸣得意的男生的风采。他觉得只有在急速的奔跑里,自己才是真正的自己,是鲜活光亮的,而不是那个永远被人遗忘在角落里的陈尧。
就像是现在,他不觉得自己是在逃命,而是在证明自己。那两位马仔估计也没想到会遇上这么一个能跑的主,追了一段就已经弯腰直喘粗气,眼睁睁看着陈尧脱离了视线。
细雨笼罩下的大阪,像是精明又美艳的少妇,含情脉脉却又盘算着能从你的口袋里得到些什么。
陈尧拖着沉重的双腿走在渐趋热闹的街道上,两边是各种诱人的店铺,有小巧却精致的章鱼小丸子,还有金黄色的煎饺,它们的香味,混合着年轻服务生漂亮的脸,以及不间断的“欢迎光临”的声音,对于此刻的陈尧来说,是一种致命的引诱。
他站在往来穿梭的人流中间,站在琳琅满目的店铺中心,一抬头,前面是一座百米高塔。通天阁,大阪的地标之一。那两名马仔十分狼狈地在人群里穿梭,十分粗鲁的拽住每一个路过的少年,右手一直插在西装里。陈尧看着那两人湿漉漉的头发,全身汗湿的模样,不由佩服日本黑帮的敬业精神,为了一个无关轻重的人也是蛮拼的。
他转身打算藏身某一间店铺里,却见身后又有两名身穿黑西装,戴着黑墨镜的男子围了过来,两人的右手同时放在西装里,似乎已经锁定了他。陈尧觉得,自己这一次是死翘翘了,但他是这么的不甘心,既然到了日本,还没能和偶像波多野结衣小姐见个面就这么挂了,实在是人生最大的憾事。
就在这时,两边追杀的黑衣人同时从西装里掏出了右手,手上果然都握着早已经上膛的手枪,枪口直指陈尧。
“蹲下!”
后面的两个黑衣人忽然大喝一声,陈尧的学习虽然不怎么好,但智商还是正常的,他瞬间就明白后面两个黑衣哥哥不是来杀自己,而是来救自己的。他像是每一次被学校门口的小混混欺负的时候一样,迅速而又标准的蹲了下去,双手抱头,就差高唱“社会主义好”了。
清脆的枪声打破了这份和谐的氛围,人群发出了惊声尖叫,并且开始四散逃开,两旁的店铺也几乎在同时间大门紧闭,好在枪声持续的时间并不长,一共六枪,三个人倒下去,剩下的那个黑衣人用老鹰捉小鸡的方式将蹲在地上的陈尧提了起来,快速消失在混乱的街头。
“樱姐派你来的?”
坐在银色丰田锐志车上,惊魂未定的陈尧坐在副驾上,看着手臂正在流血的黑衣人,忽然开口问道。
黑衣人脸色十分苍白,子弹击中右臂,虽然不是要害,但却十分痛苦。他点点头,脚下油门却丝毫不减,丰田锐志在细雨中狂奔。
“樱姐说,不惜一切也要让你平安无事……”
他顿了顿,又道,“她让我告诉你,不管用什么方法,都要活下去。”
陈尧低下头来,先前奔跑带来的燥热完全褪去,此刻在冷风嗖嗖的车厢里,整个身体不自觉的颤抖起来。他觉得自己就像是一只丧家犬。小时候被混混欺负了,哭着跑走,回家不敢告诉爸爸。明明当众和人约定放学后单挑,却害怕打不过人家,偷偷溜走了。在冰淇淋店看到漂亮的女生投来的眼神,迅速扭头避开装作不在意。路上看到一个老人被机车撞倒在地,老人血淋淋的手无助的伸向他,他转身惊恐地逃走。佐藤应该还有救的吧?他叫他跑,他就真的跑了……
他从来都是一个如此胆小,如此怂的男生。怂到他自己都鄙视自己。他想起木下樱如樱花般美丽的脸,想到她此刻孤身一人在葬礼上,要面对疯狂报复的寺田长明,双手搅扭在一起,然后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
“掉头——”
开车的黑衣人以为自己听错了,扭头看了陈尧一眼,陈尧直视前方,忽然爆了一句粗口。
“我说他妈的给我掉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