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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上安静了下来,高力士缓缓移步向前,扫视全场,手中拂尘轻挥,朗声道:“各位有事便可上奏了。”
众官员憋了不少日子没上朝,肚子里仿佛有奏不完的事儿,高力士话音落下,几名官员便争先恐后的抢着说话;一旁端坐的李林甫面色冷峻,难掩脸上不悦之色。
但这些官员上奏的大多是些朝政琐务,并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务,都是些老生常谈之事。譬如什么春日耕种农桑水利朝廷要重视,要求陛下抽空亲自扶犁鼓励百姓云云;什么兵额配备招募,士兵换装,武器更换等事务;什么春暖雪化,栈道修缮;什么各地祥瑞,天象之兆云云。
王源听的昏昏欲睡,本就因早起而睡眠不足的大臣们也都眼皮低垂,有的人利用这个机会竟然悄悄闭眼打盹起来。
玄宗本就面露疲倦之色,昨夜熬了些夜,无奈岁月不饶人,身子有些盯不住,本想取消早朝的,但想了想有些事情要临朝处理,所以还是硬撑着上朝来。没想到早朝一开始便遇到一帮苍蝇般嗡嗡叫的官员们絮絮叨叨,心中早不耐烦。
小半个时辰后,玄宗终于忍无可忍,︽10,皱眉打断一名户部官员无休止的唠叨,沉声道:“这些事政事堂不是都拟了奏折一样样的报上来了么?朕也都做了批示,今日为何还要重复一次?你们难道没有更重要的事情上奏么?”
几名官员惊愕相对,不知所措。
玄宗道:“若无其他奏议便退下去,朕可没闲工夫听你们唠叨。从今日起,若非重要之事,一概先报政事堂裁定,而后拟旨上奏,朕统一批复。你们不能体谅体谅朕么?朕六十多少岁的人了,打即位以来数十年勤政不辍,你们就不能替朕分担些?非要要了朕的老骨头不成?”
群臣听着这话有些重,纷纷磕头道:“臣等无能,让陛下受累了。”
玄宗摆摆手道:“你们也不是无能,你们只是看不得朕清闲。朕这几年上朝是少了些,你们有些人背地里说朕的坏话,对朕不满,朕心里都明白。朕也操劳了几十年,岁月不饶人,朕那里还能像以前一样精力充沛?再说了,朕若事事操劳,还要你们何用?”
“陛下息怒,是臣等错了。”几名啰嗦的大臣没想到会引来如此严重的话语,吓得面无人色,磕头不停。
李林甫缓缓起身道:“陛下息怒,陛下不要和他们一般见识,他们这几个人的心思清楚的很,不过是趁着早朝时间说些废话,引起陛下的注意,出些风头么?上朝之前,老臣已经提醒了他们,可是他们还是不听。不过大多数同僚还是体谅陛下的身体的,陛下莫要生气,伤了龙体可就得不偿失了。”
玄宗面色稍和,摆手道:“罢了,除了这些琐事之外,众卿还有什么要事要上奏的,速速上奏吧。”
殿上一阵沉默,有些原本打算上奏的官员心中一轮,识相的闭了嘴。今日看来不宜出风头,陛下的心情明显不好,上奏之事还是先通过政事堂为好,免得召来不必要的麻烦,于是选择沉默不语。
王源心中微微叹息,玄宗看来对政务有些倦怠了,身为大唐之君,虽不能说事事躬亲,但臣子上奏的事情虽然琐碎,也没有说要人家闭嘴不要说话的。将这些事推给政事堂,实际上便是放纵李林甫更为专权了,谁不知道政事堂中是李林甫说了算。而且所谓的重要的事和琐事之间也没有什么界限,李林甫大可以此为凭,大小事务一把抓了。看李林甫的脸色虽然平静,但他的心里怕是已经乐开花了。
“众卿均无奏议了么?那好,朕倒是有两件事要说一说。第一件事便是关于范阳节度使安禄山给朕上的一道奏折,力士,你给念念这奏折。”
高力士躬身道:“老奴遵旨。”
说罢伸手从龙案锦盒中取出一本奏折来,展开读到:“臣范阳节度使安禄山上奏:入春以来,契丹人对我范阳边境骚扰加剧,臣率部与之交战七次,七战七捷,斩敌首级六千余挂于范阳城头扬我大唐军威,士兵们也都士气高涨。然臣手下兵马已有折损,兵器盔甲亦有损坏,而且阵亡受伤的士兵也要抚恤。臣屡次上奏兵部,要求兵部批准拨款,抚恤死伤兵马,增补兵马缺额,更换盔甲兵刃马匹等物资,但却被兵部一一驳回。臣不得已上奏惊扰陛下,想问一问是何道理?前线兵马浴血杀敌,后方有人掣肘,长此以往,臣如何能服众?士兵们如何能安心杀敌?请陛下给臣一个解释。臣安禄山拜上。”
高力士读完,轻轻合上奏折,端端正正的摆在龙案上的锦盒内。
“此事你们可知情么?是何缘故推诿此事?将士们守卫大唐边境奋勇杀敌,战死受伤理应抚恤,损坏盔甲武器,缺失的战马兵员理应补充,为何推诿不办?谁之过?”玄宗冷声发问。
殿上鸦雀无声,众人的目光看向左相李适之,因为李适之兼任兵部尚书,这件事恐怕只有他知道原委了。
“李左相,陛下问你话呢,若老朽没记错的话,此事该是你经手的吧。”李林甫淡淡道。
李适之手持芴板缓缓起身来,行至龙座前躬身施礼。玄宗道:“李适之,这事儿是谁从中作梗,当严惩不贷。”
李适之咳嗽一声道:“启奏陛下,此事是臣下的命令,不准安禄山的请求的。”
殿中一片骚动之声,玄宗紧锁眉头道:“那是为何?兵费不足么?”
李适之摇头道:“非也,国库殷实,兵费充足。”
“适之啊,有话就直说,在陛下面前绕什么弯子?”李林甫微笑道。
李适之冷笑道:“这原因相国难道不知?我否决安禄山之请求是不也是经过了你李相国的同意么?”
李林甫摆手道:“你何曾同我说过此事,政事堂中你我职责分明,你领着兵部,兵事上的事情自然是你做主,老夫岂会来替你做主?”
李适之怒道:“你……简直岂有此理。”
李林甫耸肩道:“本来就是嘛,就算你跟我说过此事,你已下的决定,老夫又怎会驳斥?你这么做定是有你的原因了,说出来解释给陛下听便是。”
玄宗高声道:“对啊,李适之,朕给了你兵部之权,你便有权做决定。朕只是要听听你的解释罢了,总不能朕连问一问都不成吧。”
李适之忙道:“陛下言重了,臣岂敢如此,只是此事……还是私下禀报陛下为好。”
“这叫什么话?此乃朝中公务,当殿说出便可,难道你还信不过殿上上百同僚么?”李林甫笑道。
李适之怒道:“谁说我信不过同僚?只是不便出口罢了。”
玄宗不耐烦道:“朕要你说理由,你推三阻四的作甚?还不说来。”
李适之咬咬牙道:“陛下,臣拒绝安禄山的理由是……因为臣听闻开春以来与契丹人之战并无安禄山所报那般激烈。臣认为安禄山言过其实,夸大渲染,什么大捷云云,根本无从谈起。”
此言一出,殿上顿时炸开了锅,李适之的言外之意是安禄山谎报军功,虽然他口中没有说出这个词来,但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王源暗暗咂舌,自己第一次站在朝堂之上,便目睹了今日一幕,真是出人意料。李适之和安禄山之间是否有过节王源不得而知,但以目前的情形来看,倒像是要找安禄山的麻烦。左相揭发安禄山谎报军功,这事儿可不小,难道这么快安禄山这么快就要倒霉?这和历史史实可是不相符的。
“你说什么?再给朕说一遍。”玄宗也惊讶的张大了嘴。
李适之既已开口,便不再顾忌,口中道:“臣听闻安禄山的捷报是假的,有人意图以与契丹交战之机捏造军功冒领赏赐,妄图欺瞒朝廷中饱私囊。据臣所知,根本没有什么七战七捷,只不过是一两场小规模的遭遇战罢了。双方都没什么伤亡,不过区区数十人的死伤罢了。也没什么兵刃盔甲战马的损耗。”
“李适之,此言当真?你可有证据?”玄宗冷声道。
李适之缓缓摇头道:“确切的证据臣并没有,臣也只是听到些风言。”
“风言?听到些风言风语你便可以当堂说出诋毁边将之语?李适之,你是朝廷重臣,这么做也未免太儿戏了些。”玄宗怒道。
群臣纷纷摇头,有人低语道:“李左相简直胡闹,这等事也敢拿风言风语来说事,这不是诋毁诬陷他人么?”
“是啊,安禄山作战勇猛,为人正直,人所共知;李左相这般作践他不知为何?该不会是妒贤嫉能吧。”
“难说的紧,李适之什么都好,就是器量太小,容不得人。安禄山也许是得罪了他,他才这么诋毁人家,真是岂有此理。”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小声嘀咕,却故意将这些言语送入李适之的耳中;王源听着这些言语,心中想:安禄山的人缘倒是不错,平时肯定没少在这些人身上下功夫。
李适之对这些议论充耳不闻,叩首奏道:“启奏陛下,臣本打算私下觐见陛下说明此事的,是陛下逼着臣说明为何不同安禄山的请求,臣才不得不说出缘由。而且臣虽是风闻,但也并非完全的捕风捉影,臣已经派人去核查此事,事实如何,不久便会水落石出。陛下,臣知道风闻不足为凭,这么做失之偏颇,但臣职责所在,不能不小心从事,哪怕是一点点的疑问,臣也是要弄清楚才能做决定的,否则臣岂非愧对陛下的信任。”
玄宗面色阴沉,一时不知如何驳斥于他。李适之的话也并非全无道理,如果确实听到了安禄山假冒军功的消息,李适之不可能不弄清楚原委再做决定,否则便是他的失职。以李适之的立场来看,倒也是个谨慎的决定。只是这李适之明显有些死脑筋,自己一问,他便当堂说出来原因,这件事很快便会被安禄山得知,以玄宗对安禄山的了解,这个胡人脾气暴烈,怕是很快便要上奏折来闹了。
从心底里来说,玄宗是不信安禄山会假冒军功的,安禄山在玄宗心目中就是个忠心耿耿的脾气有些耿直的人,他应该干不出这些事来。
玄宗考虑了半晌,决定将此事大事化小,吁了口气放缓口气道:“李爱卿,朕体谅你的苦衷,不过这件事无需再查,因为朕派黜陟使席建侯去范阳巡察,几日前席建侯回京后朕曾召见他问过话,他告诉朕,范阳城头悬挂着数千契丹贼寇的首级,当地军民也为今春数场大捷所鼓舞。士兵士气高涨,百姓也争先劳军服役。朕也曾答应安禄山,同意他在范阳北建雄武城,加强范阳边境防御。军民要犒赏,建城需要钱粮物资,要趁着范阳军民士气高涨之时完成这些事情,对边境安宁极为重要。你这里为了些风闻便耽搁时间,会消磨范阳军民斗志的。下去后还是抓紧办了此事,不要耽搁为好。”
李适之眉头紧锁道:“陛下,臣今日所言可不是小事啊,若是安禄山果真是欺瞒朝廷冒领军功的话,那可如何是好?”
玄宗有些动了真怒了,喝道:“李爱卿,朕都说了,席建侯回来都说了事实了,你为何还要死咬住不放?难道席建侯还会骗朕不成?”
李适之撩起官袍下摆,噗通跪下高声道:“陛下,今日既然事已至此,臣便不得不将心中之言尽数说出来了。臣知道席建侯奉旨去范阳巡察之事,但臣不得不说,席建侯所言不足为凭。”
玄宗怒道:“混账,席建侯乃黜陟使,专司巡查勘核之事,他的话如何不足为凭?”
李适之道:“他人倒也罢了,但席建侯的话绝不能信,因为据臣所知,席建侯和安禄山之间的关系不明不白,臣正在查勘此事,在弄清楚之前,席建侯的话不能作为凭据。”
“什么?”玄宗失声叫道。“你此言是何意?”
“陛下,据臣所知,安禄山屡次进京,携带礼金百万,贿赂京中官员,这席建侯便是其中之一。而且臣有线索,朝中某重臣也通过席建侯收受安禄山巨额贿赂。陛下明鉴,臣获悉此事之后,还能信席建侯所言么?总之,此事查明之前,臣绝不会信席建侯之言,也不会给安禄山批什么钱粮物资。陛下若是硬要臣照办的话,革了臣的职便是。”
大殿上下一片寂静,所有人的耳边像是滚了一阵惊雷,炸聋了耳朵,炸蒙了脑袋,他们一个个呆呆的僵在原地,不知所措。
李适之今天像是条发了疯的狗一般根本毫无顾忌,殿上起码一小半人受过安禄山的恩惠,安禄山出手豪阔,每次进京都会给京官们带礼物,这一点已经不是什么秘密,大家都心照不宣。
但此事说起来是个小事,放在以往,这种事根本都懒得有人理。地方官员进京带礼物给京城官员这都是官场的潜规则,根本不足为奇。但自从韦坚和皇甫惟明因为一场会面而导致双双身死之后,这些事便一下子敏感起来。此事之后,安禄山二月进京时已经没有准备任何的礼物给京中官员,便是怕惹来麻烦,可今天李适之将这些事情全部抖落了出来,则必有一番波澜了。
更何况,李适之还指桑骂槐的牵扯出了一个人,他口中的那位通过席建侯收受安禄山巨额贿赂的‘朝中重臣’是谁,一点也不难猜。
稍有资格的官员,或者对官员背.景稍有钻研的人都知道,黜陟使席建侯是李林甫的门生,本在洛阳某县当县令,近年来得李林甫提挈保举,一路进京进了刑部,最近当上的黜陟使也是李林甫的保举。李适之口中的朝中重臣是谁便不用多说了。
很多人这才豁然明白,什么安禄山冒领军功,什么席建侯收受贿赂云云都不是李适之今天要做的事情,李适之今天是吃错了药,要和李林甫正面交锋了。
惊惧归惊惧,所有人心中闪过一句话:“李适之怕是疯了。”
玄宗根本没料到事情会朝这个方向发展,本想和稀泥,没料到李适之反而抖落出另外的猛料来。事到如今,玄宗也很想知道安禄山和京官们之间到底有什么勾连,这个席建侯是否如李适之所言是受了安禄山的贿赂而蒙蔽自己;席建侯背后的那位朝廷重臣究竟是谁?和安禄山之间又有着什么样的勾连。
“李适之,把话说明白了;你的意思是,朝中官员都得了安禄山的好处,跟他勾结在一起欺骗朝廷不成?你口中所言的那位朝中重臣又是谁?既然你今日说了出来,便不该这么遮遮掩掩。”
“陛下,臣不是遮遮掩掩,臣只是顾全大局罢了,臣要是当堂说出来,怕是会引起滔天波澜。况且臣尚在取证之中,我若打草惊蛇,怕是难以取得真凭实据了。”
玄宗尚未说话,李林甫朗声道:“启奏陛下,老臣知道李左相说的人是谁。席建侯是老臣推荐之人,也是老臣故交,李左相之意无非是说老臣收了安禄山的贿赂,和安禄山勾结罢了。”
群臣伸着脖子咽着吐沫,屏气凝神的看着两位左右丞相,心中均想:这一下可真的麻烦了,相国自己出头招人,怕是要面对面的对质了。左右丞相当殿翻脸,在大唐还是第一遭,陛下心里定是恼怒的很。接下来要保持低调,千万别被牵连进去,此刻被牵连,想全身而退那将绝无可能了。
李适之见李林甫主动承认,微笑道:“李相国,我又未指名道姓,相国为何对号入座?”
李林甫哈哈笑道:“老夫若再不出来替自己辩护,你怕是要在陛下和同僚面前将老夫抹黑到体无完肤了。不错,老夫和安禄山确实有交往,老夫也确实收了他不少财物,你满意了?”
玄宗喝道:“相国,你果真收了安禄山的贿赂?”
李适之冷笑道:“陛下,您亲耳听闻了,可不是臣信口胡言。朝中相国和边将过从甚密,此乃朝廷大忌。前有韦坚皇甫惟明之覆辙,李相国可否跟陛下和诸位同僚说一说和安禄山交往的理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