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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脚步追上我,于不平的小径上,细心地将我搀扶。
碧湘宫在淡淡月色下,显得无比静谧和萧索。任谁也不会想到,如此风景怡人的地方竟会成为楚国历年来软禁皇室族人和朝廷重臣以及耿直文人的囚牢。
近得殿前,红墙黛瓦历经风雨已然斑驳褪色,好似一首古诗,诉说这里尘封的苍凉旧事。而今日,又将有一位曾归为帝王的男子,为苍凉旧事再添上一笔。
碧湘宫难道也如三生花一样,注定了一种不祥?
一盏宫灯,一袭白衣,一卷经书和一尊佛像,仿佛余生,这些便是马凌云的所有,清寂而孤苦。
我呆呆地怅望着那白色身影,手扶门槛,却迈不开进去的步伐。
我知道,眼前这一切,都是自己亲手造成的。
“相思,是你来了吗?”一个清冷而略带沙哑的声音在空落的宫殿内响起。
“是的,是我来了。”我喃喃道,眸底,渐笼上雾气。
“莫问此生何所怅,相思不若长相忘。你又伤心了是么?”他蓦然转身,目光似叶子上的薄霜,通透而带着寒凉。
这样的寒凉,落进我的心里却是带着别样的意味。
我的心底,泛起一种苦涩:“曾经以为心伤得次数多了,便会磨成茧子。以为茧子只要够厚,再锋利的刀也割不进去。原来我错了,心,从来没有磨成茧,心上,覆着的,原只是一层叫脆弱的丝帛。再钝的刀,都可以轻易割破。”
“这尘世或许容得下一往情深的痴缠,可是这皇宫,既然是众多人的向往,也是权利与富贵的集中地,更是阴谋和争斗的漩涡。相思,你所求的一心一意,只会是蜃楼幻景。何苦,独自伤心呢?”夜风拂来,翩然了佛前,那一袭白衣。
也寒凉了我,曾经温热的血液。
“有酒么?”我低声问,带着无限神伤。既然孱弱的身子抵不住秋风的肃冷,那便用酒,来驱散这一点肃冷吧。
若能,与故人同醉,人生,也算无憾。
恍惚间,白色身影翩然移动,顷刻,便抱来一壶清香四溢的酒。
“今天是中秋佳节,这酒,是仙儿想方设法为我换来的。”
马凌云淡淡道,眸光始终未离开我身上。只是我泛起雾气的眸子,却不能将他看得清楚。
我浅笑着走了进去,与他并肩坐于蒲团上。
他拢起袖笼,为我,亦为他,斟满一杯。风中除了酒香,还有来自他衣上曾经有过的杜若香。
我微微失神,即便落魄如他,一切,仍如此干净清澈。一如花海当日,那飘逸俊秀之姿。
一扬手,辛辣的汁液缓缓流进肺腑。
喉头,带着一股炙热,呛得我咳嗽出声。
原来,酒暖不了心,也消不了愁。指尖依旧冰凉,一如殿外秋风。
我的眉心颦了一颦,其实,我不是怕酒烈的味道,而是只怕,酒不能醉我。
三杯过后,马凌云夺过我手中的酒杯,道:“这样喝酒,伤身、伤腹中孩子。”
我轻笑道:“可若是不这样喝酒,会伤我的心。”
他叹息,艰涩地问出:“皇兄,他对你,不好么?”
我靠在他怀里,嘤嘤哭泣:“到底是谁错了,为什么走到今天,所有的事情都是背道而驰?”
马凌云伸出一手在我背上轻抚,暖言劝慰:“你这样又是何苦?”
“我只想知道,到底是谁错了?”抬起水雾氤氲的眸子,我凝住了他的面容。
“其实,谁都没有错。”他低沉的声音敲击在我的心上,如一阵浪潮。
我抚上他的衣襟,泪水滴落:“既然没有错,可为何会流那么多血,死那么多人,负那么多承诺,伤那么多心?”
“因为富贵不可求,权利不可失,真心不可遇,挚爱不可得。”他的眸子清澈透亮,低头与我凝视。
我鼻子发酸,原本清俊飘逸的男子,此刻,却多了劫难刻出的沧桑痕迹。其实所有的劫难,都源自心中那无法自制的深情。
“是我负了你!如今,亦怕看你。”我合眼,不敢看他。生怕,多看一眼,便会为自己当初的绝情而多一份歉疚。
他伸手拭去我脸上泪痕,低声道:“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恍惚记得槿姨也说过这句话,只是,愚顽如我,仍旧未懂。一如此刻,我还是执着地问出:“那么,你是否已离于爱了?”
马凌云只是微微叹息了一声,却没有回答。
我脱离他的怀抱,唇边,勾勒出一痕浅笑,为他。
他怔然,带着几许动容:“相思。”
“离于爱,世上有几人能做到?”我抬起头,忧伤的眸子凝视着他。
他叹息:“不知。”
“可见佛祖,他是有心为难人而已。”我道。
起身,行至殿前。头上,那一轮满月,竟拨开了层层云翳,向尘世,洒落一地秋来青霜。
是劫,是福,依旧难以预测。
唯有翩然白衣靠近,与我,在浩浩天幕下,泠泠月华中,相伴。
只是这样的相伴,令人伤感。因为,难得,既是难得,必定难舍。再难舍,也注定会永远舍弃。等不到自然失去,必定是因为不得不舍弃。早就明白,这些,都不是属于我。
他露出一丝虚幻的微笑,若隐若现:“佛忌世人执着,有的东西,我们也许该早点放下。”
“那你放下了么?”相望中,没有人可以回答我。
夜色深沉,萤儿于栖凤宫外守候。殿内,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
回到栖凤宫已是第二天,走的时候,马凌云眸光淡薄,笑容清隽。那一刻的我却并不知道,这一别便让我们永无相见。
前一晚还是淡月溶溶,现在却是秋雨淋漓。
我望着烟雨中那连绵起伏的楼台殿宇,花草树木,仿佛一瞬间铅华洗尽,颜色尽褪。我立于屋檐下,伸手接住一滴滴水珠,水珠继而又顺着掌边滑落。
香锦凝视我片刻,轻轻道:“萤儿现在睡得正香,怕是一时半刻醒不来。”
我兀自微笑:“难为她了,昨晚一宿没合眼,一直在殿外的风露里候着。想想,还是我的不该。”
香锦面露担忧,犹豫着开口道:“奴婢正为昨晚娘娘整夜未归之事担忧。”
“担忧什么?只不过是在碧湘宫说说话而已。”
“话虽如此,可是万一被心怀不轨的人知道,只怕于娘娘,于云公子皆不利。”
闻言,我心里一惊,此时才觉得自己昨晚的行为太过冲动。此刻被香锦一说,我的心里不禁也多了几分担忧。
“我当时竟没有想这么多,万一……”我的目光淡薄似浮光,穿不透漫天密密麻麻的雨丝。
香锦怜惜的望着我,柔声道:“娘娘也不必太过多虑,昨晚所有的人都在关注那场宴会,未必真有人关心娘娘的去处,也许只是香锦自己吓自己罢了。”
我定一定神后,方点点头,是啊,也许是自己吓自己而已。
“尘影呢?”四顾寻找,却不见尘影。我不禁纳闷起来:“难道说我一夜未归,他便也失踪了么?”
香锦见我紧张神情,不由笑出声,低声道:“娘娘,别怪奴婢多嘴。娘娘对皇上可以长时间不理不睬,为何对尘影,却紧张得如此?”
我微颦眉,轻声道:“尘影身世可怜,家中光景亦不过近日才好些。因为容颜尽毁,至今仍未得心上人。在太医院那边当个小小的守卫,所得的银两根本无法帮到家里。”
“如今跟随娘娘,情况自然不一样了。娘娘不必忧心,尘影能够有今日,他肯定很感念娘娘的。”香锦扶着我,低眉道。
我叹了口气,幽幽道:“问缘潭得他相救,想来也是有缘。而后云公子将他安排到我身边,负责保护我的安全。其实,真正该感念的,还是云公子。”
香锦沉吟,再开口时,多了一分怅然:“云公子,还好么?”
“碧湘宫,历来是软禁之地。进去那里的人,又如何去说他好还是不好?”我叹息更深,侧眸看着香锦,为她脸上未消散的怅然,动容。
她对马凌云是牵挂的吧?只是,沉静如她,比不肯时时刻刻将对马凌云的情意表露出来。能将对一个人的痴心爱恋隐藏于心无怨无悔的女子,世上又能有几个?
香锦忽而浅笑,淡然道:“云公子对娘娘一往情深,今日得娘娘如此真心挂念,不仅云公子能够无悔此生,便是香锦,也无悔跟随娘娘一生。”
空气中又开始变得静谧,清秋的风刮得有些急了。寒风掀起我的裙裾,便有一丝凌冽沁进了脚下肌肤。
“本是问你尘影哪里去了,现在到为马凌云神伤。香锦,都是你不好。”我叹息幽幽,凝望着身边乌发雪肌的香锦,她这一生,难道要终老我的身边么?
香锦见我神色郁郁,握住我冰凉的手,道:“娘娘莫怪奴婢,奴婢晓得娘娘关心云公子,也同样关心尘影。尘影,现在正在偏殿为娘娘换垂帘,秋风冷了,他怕冻着娘娘。”
闻言,我心里一颤。尘影,竟甘心在我身边为我做这些最为低贱的活,原本,这些活到时自有人去做。如他,实不需如此待我。
香锦摇头,似是无心道:“能让人卑微到尘埃的,无非一个情字。”
我的脚步一滞,情,又是情。只是如今的我,心已寒凉,又如何能爱?于尘影,我又如何去爱?
对于情爱,要想不为其受伤,那便是让自己的心,迅速麻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