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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中的伤感被冲淡了一些,然后又没由来地一阵心慌。
这里面有一个姑娘,是我名正言顺的女朋友,然而半年多没有任何联系,我尽量不让自己去想她。到如今,我发现自己已经对她没有任何了解了:现在过得怎么样?是否还惦记着我?是否还爱我?所有的疑问都浮上了心头,我望着巷子里在暖黄色路灯下摇曳的树影,心中一点儿底都没有。
黄菲的父亲果然是老狐狸,所谓的一年之约,其实就是一个陷阱。
当热恋进行了冰水一般的冷却之后,还剩下什么呢?
我不得而知。心下生起不顾忌那劳什子一年之约,去见黄菲一面的冲动。我心头所有的疑问,我很想立刻得到答案。小婧见我停住了脚步,问,左哥怎么了?
我摇摇头,叹息一声,说没事,我们回去吧。
到了小叔家,小婶已经起来了,正在等着我们。我小叔不在,他昨天早上就赶回乡下大伯家去了。因为急着回去奔丧,我也没有多做停留,喝了一口水,便想赶紧回乡下去。小婶说去新化乡(我大伯所在的乡,大敦子镇再过去一点)的班车最早要八点多钟才有,先等一等。
即使到了乡场上面,再转往我大伯所在的村民小组,也需要找车。我想了一想,掏出手机打给在公安局的好友杨宇,跟他借辆车。这时候还不到早上六点,杨宇接到电话有些懵,不过当听出我的声音后,很惊喜地问我在哪里?我说我回来了,然后把我家里出的事情跟他讲了一下,说想跟他借辆车,这几天跑跑。
杨宇一口答应,说十分钟后十字路口见。
我跟我小婶说我要回去了,问她们去不去?小婶说家里面还有些事,而且到时候还要发讣告,县城需要有人,让小婧先跟我去。因为我在南方照顾小婧的缘故,原来横眉竖眼的小婶对我的态度好了很多。
我又提着行李和小婧来到十字路口,没一会儿,杨宇便开着自己的那辆越野车过来了。久别重逢,两人紧紧握手,他问我近来可好,怎么好久没有我的消息了。我说过得不错,反正没死。两个人说了一阵话,我问这车开走你方便不?他说没事,反正出任务有公家的车开,误不了事的。
我急着回去,让他帮我跟马海波问好,便准备走了。
杨宇表情变得有些古怪,欲言又止,我问怎么了?他嘿嘿笑,说你和黄菲是不是散了啊?怎么对人家一点都不关心?我说没有,不过……说来话长,等忙完了这几天,我再跟你聊吧。杨宇见我眉上有悲色,知道我心情不好,拍了拍我的肩膀,说节哀吧,兄弟。
我坐上驾驶位,与杨宇挥手告别,载着小婧离开了县城。
小婧坐在车上,看杨宇还在后面挥手,羡慕地说左哥,你还认识这个警察啊?我说是啊,怎么了,你也认识?小婧猛点头,说她今年六月份的时候,杨杰他们打群架,结果警察来了,他们全部都蹲在地上。后来这个男的就来了,听警察们都喊他杨队,好威风的咧。
杨队?照理说小混子打群架,一般出面的不是派出所就是治安队,难道杨宇换到治安队,而且升职了?半年前他还是一个刑警,现在一下子就混成队长了,这小子还没跟我说。不过想一想,杨宇的后台也大,工作几年了爬到这么一个位置,说实话也算是低调的了。
小婧看我的眼光都有些发亮:“左哥,想不到你在我们县城这么吃得开啊?”
我摇了摇头,笑。小叔是个嘴严的人,不会把我的事情跟别人乱讲,而且我小婶他们几个又有些城里人的清高,所以会瞧不起我,向来如此。当然,我也不太在意这些东西。
一个人自己看得起自己,足矣。若再有三两意气相投的好友的话,则幸甚。
回家的路曲曲折折。山路蜿蜒,路况并不是很好,虽然是越野车,我仍旧开得很小心,将近两个多钟头,才到我家。我父母都不在家,都去我大伯家操办丧事了,我没有钥匙,所以也不停留,又驱车前往新化,终于在九点多钟,到了我大伯家。
远远看到场院里盖起了个黑塑料皮顶的木头棚子,周围一堆人,我心中顿生酸楚:七年前,也正是这么一个时间,我爷爷也是刚刚走。七年后,奶奶也寻他而去了。
我们总是不舍得自己的亲人离开,但是却不得不面对这样的事实。
我和小婧的到来立刻引起了人们的注意,很快,我所熟悉的面孔全部都出现了。在母亲的带领下,我来到灵棚里,奶奶已经入殓了。灵棚正中间放着一口大黑棺材,前面挂着奶奶的遗像,这个苍老的、枯瘦的、一头白发的小老太太,正慈祥和蔼地看着我,微笑。
我的眼泪在那一瞬间就掉了下来,感觉心被击打得分外疼痛。
我觉得这笑容实在太刺眼,让我无地自容。
将头一磕到底,我伏在草蒲团上面低声地哭泣着:奶奶,陆左回来了,你最疼爱的陆左回来了……灵棚里香烛萦绕,有一个音响反复地播放着佛教音乐《大悲咒》。
灵棚里灯光昏暗,这个时候朵朵也从我怀里的槐木牌中浮现出来,乖乖地跪在地上,给棺材里面躺着的老太太,磕头。当然除了我之外,没有人能够看见她。但是她磕得很认真,小脸上满是严肃的悲容。
我感觉自己的肩膀被轻轻拍了一下,抬起头,只见我的父亲站在我身后。小半年不见,我一直都在生死边缘挣扎,此刻见到父亲那已经苍老的面容,忍不住站了起来,紧紧抱着他和我旁边的母亲:“爸、妈,我想你们了……”
Chapter 2 乡下酒席
我和小婧辗转奔波了差不多一整天,路上基本没吃过东西,我身体好,没感觉到什么,小婧已经蹙着眉头,难受了。我二伯妈赶紧领我们去厨房吃油茶。坐在烟熏火燎的厨房里,喝着油茶,我的心情才舒缓一些。丧事需要忙的事情很多,我父母虽然很舍不得我,但也只是陪着说几句话,便忙去了。
穿上了白色的孝服,我和小婧坐在厨房的矮板凳上吃着油茶,旁边围了好几个亲戚,有同辈的,也有上一辈的,问东问西。也有人问我车是哪里来的,是我的么?我摇摇头说是借的,小婧是小孩子心性,得意洋洋地说是左哥从一个当公安局队长的朋友那儿借的。
旁人纷纷惊叹,说哇,还有这样子的朋友呢……
我一个远房堂哥递了一支烟给我,我摆摆手说不抽,他嘿嘿地笑,说是不是嫌我的烟太撇(烂的意思)?我说不会抽烟,真不会,小婧也知道的。他仍旧疑惑,自己把烟点上,说你一个大老板,烟都不抽,忒省了点吧?然后就开始讲自己如何如何难了,说下面娃娃要读书,上面的老人又没有养老钱,媳妇天天吵架嫌他没本事……诸如此类的诉了一通苦,最后的意思是要我拉扯一把。
我点头说莫得事的,能帮就帮吧——这个远房堂兄是我二伯这村子有名的懒汉,尽想着天上掉馅饼。对于这种人,升米恩、斗米仇,我也只是说说而已,当不得真的。
我坐了一会儿,出来歇口气。奶奶死了,来了好多亲戚朋友,我们这房族大,各家各户都来人,所以很热闹,场院里摆着一张张的麻将桌,一堆人在那里推起麻将来,烟雾缭绕,喧嚣震天,大家玩得不亦乐乎。关系远些的亲戚和邻居,脸上笑容满面,喜气洋洋,感觉这不是葬礼,而是一场滑稽的聚会。我心里面很不舒服,然而这便是习俗,光凭我一个人是改变不了的。
我大伯过来跟我商量,说今天办酒,明天出丧下葬,需要去采办些东西,村子里只有一辆小货车,让我帮着也跑跑。我说好,开车来本来就是忙这个的。他很高兴,拍着我的肩膀说有出息了。
中间我母亲跑过来找我,把我拉到一边,问我最近都干了些啥?
我奇怪,说还不就是跟省屯的阿东在南方洪山那边,合伙开了一家餐厅么?都是正常生意,不会给你丢人的。我母亲抬起手给我脑门来一下,骂说你这小子长大了,翅膀硬了是吧?我问的不是这个,是你跟黄菲的事情。去年黄菲这妹崽还经常来家里看我,今年自你上次回来过后,就再没有消息了。到底咋回事,不会是人家姑娘家嫌弃你没有正经工作,不要你了吧?
我母亲虽是老来得子,但是并不娇惯我,该打打,该骂骂,一点也不含糊。
我很无奈地说哪里跟哪里啊,你儿子现在是提供正经工作给别人,还愁这个?我和黄菲的事情,是因为她家人反对,所以暂时分开一段时间,冷静思考一下而已。我母亲递给我一个东西,我接过来一看,是一串钥匙。母亲说这是那个杨警官送过来的,让我拿着,我的事情她管不着,但是总要让她临死的时候,能够抱到孙子,要不然她活这一辈子,真没个意思。
我忙不迭地点头,说到时候给你生一群孙子,烦死你。
我母亲就笑了,说你这死小子,你以为我不懂呢?人家是有工作的人,违反了计划生育,国家不答应,要开除的。
接下来的时间我就忙活起来了。在农村参加过丧事的朋友都知道,讣告、迎接、采办、哭灵、哀悼、花圈挽联、坟地选址……乱七八糟的事情,繁杂得很。而且我们那里还有一个“新风俗”,就是请一些草台班子来唱戏,不是传统的唱腔戏曲,而是唱老一些的通俗歌曲,比如《母亲》、《妈妈的吻》以及时下流行的刀郎,图个热闹。
这个东西也是近年来流行起来的,稍微宽裕一些的人家都会请,不然会被人说子孙混得太差,忒穷。当然,吹喇叭、唢呐、打锣的人也少不了。这是面子和攀比的问题,我虽然极其不喜欢,但是仍旧忍受着这种恶俗的事情。
坟地是请了一个附近有名的风水先生看的。老先生早先是个小学老师,退休之后捡起了罗盘,凭着几本易学杂谈竖起了招牌。我去看过那坟地,选得中规中矩,不凶,但是说有多富贵发达,也纯属扯淡。我之前曾在家里干过这些,算是个同行,跟他说话,往往能够一点就透,交流一番之后,他连连拱手求饶,说小先生你是高明之人,何必为难老夫?要早知道是您的奶奶,老夫就不接这单活儿,平添笑话。
我摆摆手也笑,说术业有专攻,风水堪舆之道,我也只是略懂,相互印证罢了。
我在家乡帮人算命看香的时间很短,只有区区两个月,但是影响却很大,很多认识我的人见到我,都叫我陆先生、小先生,尊敬得很。乡民们的文化程度有限,认识也浅薄,但有一点,认定你有本事,就毕恭毕敬,好得很。我忙了一下午,到了吃饭的时候,我大伯就来请我坐上席,不要忙活了。
晚上是丧礼的正酒,差不多有二十来桌人,所谓上席,就是我们这个房族几个混得比较好的长辈和村里的几个头头在的桌子。我并不乐意跟一堆老家伙凑在一块儿,而且我也有认识的朋友需要招呼,便推辞不去。正说着,不远处来了两辆警车,停到路边的空地上。车门打开,马海波、杨宇还有刑警队的几个人,都走了出来。
这几个家伙的气势有点怪异,本来正准备开席的热闹场面,一下子就静了下来,所有人都面面相觑,以为谁家小子犯事了,惹得警察来抓。
马海波领人过来,我大伯看他们冲着我来,有些慌,说阿左,你莫是犯事了?正说着,马海波走过来跟我握手,说要不是听杨宇说起,哥哥还真的不知道你回来了。真是的,也不早点打声招呼,害我们火急火燎地跑过来。哦,节哀啊……
我耸了耸肩膀,说刚刚回来,没来得及呢。寻思着过几天再去找你们。
马海波说老人去了,总是要上个礼的。旁边的杨宇和几个我认识的警察都跟我打招呼,说这事情得告诉大家伙儿的。我大伯听到这对话,有些惊讶,连忙帮着招呼。马海波执意带着杨宇等人去灵堂拜祭了一下我奶奶,然后又到负责登记收礼的桌子前把礼金给交了。
他们总共来了六个人,我大伯马上给安排了一个里屋的桌子,也不让我去上席了,就陪着这伙朋友吃饭。我那边也来了一些打小的朋友,跟他们打了个招呼之后,便过屋来陪马海波他们喝酒。
其实马海波等人会来我并不意外,都是朋友了嘛,然而让我难过的是居然是六个糙老爷们,黄菲没有过来。虽然有一年之约,但是我奶奶去世的事情显然比她父亲弄出来的限制要大得多,连马海波、杨宇都来了,她却没有来,这个样子,实在是很反常啊!
我有种不祥之感。
不过当着这些人的面,我也不便细问,当下也只是跟他们扯淡闲聊。杨宇升职的事情我也问了一下,他有些不好意思,说过几天单独请我吃饭。乡下地方的酒席十分简陋,都是些鸡鸭鱼肉的大锅菜,一盆一盆地煮好现舀的。酒是农家自酿的苞谷酒,又辣又上头,喝了几杯,几个人都不说话了,马海波拍着我的肩膀,咳了咳嗓子,说陆左,其实你这次回来,真正是巧了,我正想着去找你呢。
我一听他这话里的意思,便问是不是又碰到什么棘手的案子了?
马海波朝门外望了一下,有些犹豫,说,也不是案子,就是有些奇怪,还记得上次我们一起去青山界围剿矮骡子的事情么?我说,记得啊,这咋能不记得呢。马海波说,那你还记得吴刚得的那场重病吧?我脑袋里顿时有些混乱,想了半天,才想起来不是缅甸那个向导吴刚,而是围剿矮骡子时带队的武警吴队长。
我说,他上次被死去的那个小胡鬼缠身,我还特意跑到湘南把那怨念超度了。到底怎么了,突然提起这个来?
马海波和杨宇他们几个相互对视,犹豫着不说话。我用筷子敲了敲酒杯,发出清脆的响声,说有话快讲,有屁快放。今天哥几个过来祭拜我死去的奶奶,是给我陆左面子。是兄弟,就直接说。
马海波点点头,沉声说道:“陆左,今天来找你,也是想求你帮忙。事情是这样的,那次去围剿矮骡子,吴刚手下有两个兄弟后来莫名其妙地死了,就在前两天。而罗福安——你还记得我手下那个胖子不?——他头两天也突然得了重病,送医院治也治不好,说没几天时间好活了……”
杨宇十分不好意思地说:“你奶奶明天下葬,出殡的时候你这孝子贤孙肯定要在,可是罗福安再不救,只怕就死了,所以,所以……”
我睁大了眼睛,一拍大腿:老子一回家就遇到这种事,这事情怎么就这么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