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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然亭里四面开窗,和风送暖,隐约可以听见岸上树荫里鸟儿欢快的鸣叫,周遭鸟语花香,安宁祥和,但孙清扬却如同置身血雨腥风之中,她听不见众人的话语,看不清众人的神情,只听见自己的心跳,一下一下,孤寂冷清。
没有人能帮得了她,没有人能在这种时候救下她。
一颗心七上八下,掌心里全是冷汗,因为冷静清醒,她知道这场无妄之灾已经躲不过去。说不出滋味的恐惧和阴寒,顺着她的神经往上爬,她怎么抖也抖不掉,她不知道自己的脸和唇已经变得一片惨白,甚至对自己已经抖得如同风中的落叶也无知无觉。
她抬起小脸,忍啊忍啊,到底没有忍住眼睛里的那片潮湿,一滴、两滴、三滴泪顺着她的长睫毛滚落下来,将桃红色的夹纱小袄晕染开去,如同一朵朵血花,让人惊心。
太子妃看在眼里,这孩子,再如何聪慧隐忍,却也只是个孩子!每逢大事有静气,对于一个孩子来讲,还是做不到啊!
璇玑扑上前抱住孙清扬发抖的身子,“小姐,小姐——”又冲着纪纲喊,“是我做的,都是我做的,碗碟上是我下在毒,葡萄上是我下的毒,和我家小姐无关,你要拿人,就只管拿了我去。”
纪纲表情沉默,眼神冷凝平静,看了璇玑一阵,直看得璇玑觉得浑身起了鸡皮疙瘩,才开口说:“你做的?你哪儿来的‘大梦’?你为何会下毒?别以为自己是个忠仆,乱喊一气就能救下你家主子。能救她的,只有她的母亲,连她母亲都不管不顾的,你充那门子好汉?”
璇玑被他问的张口结舌,只是抱着孙清扬哀哀哭泣。
纪纲上前一步,拿住了孙清扬的手腕,一把将她提起。
太子妃惊呼,“纪大人松手,此事还需再查查。”
纪纲松手,孙清掉如同布娃娃一般掉落在上,若不是璇玑扶得及时,眼看脑袋都要磕在亭子里的石头圆几上。
看了一圈众人的神情,纪纲眼睛斜着看向旁边,一脸傲慢,“不知太子妃殿下,亦或是众位娘娘还有什么话说?这等重犯家属,难不成你们还打算庇佑于她,置王法于不顾吗?后妃不得干预朝政,今个这事,已经不是一般的投毒事件,有可能牵涉到前朝余孽谋反,我不将她拿下,如何剥茧抽丝,找出那幕后之人?”
众人默默,连太子妃都显露出颓然之色。
纪纲正准备伸手再次将孙清扬提起来。
忽然听到内侍拖腔拖调地喊,“皇上驾到。”
只见一群宫女内侍陪着永乐帝朱棣从白石子路往陶然亭走来。永乐帝的身边,是皇长孙朱瞻基。
太子妃眼利,看见跟着的宫女里,有杜若的身影,想是那杜若见情形不对,偷偷溜走去寻皇长孙,朱瞻基又到宫里搬了他皇爷爷前来。
虽然父皇来了,情况可能会发生变化,但这样一来,瞻儿会不会令父皇觉得他将心思放在这闺阁之中,难成大气?
太子妃半喜半忧。
众人听闻永乐帝来了,都赶紧整理衣冠,然后趋前拜见。
“都平身吧。朕听瞻儿讲,今个园子里有上好的牡丹可赏,你们还叫了同福戏班唱全本的《长生殿》,正好一起过来同乐。”永乐帝坐下后,和张王两位贵妃点了点头,冲权贤妃招招手,“爱妃脸色好难看,要不要招御医给你看看?”
抬眼看到亭外长廊里立着的几个太医,皱了皱眉,“你们已经请过脉了吗?怎么说?”
几个太医哪里是来诊脉的,但前因后果此时一句两句又说不清,吱唔了半天。
永乐帝觉得奇怪,“怎么你们今天一个二个话都说不清楚?”
虽然今天皇上看上去心情不错,但他这样轻描淡写的一问,仍然令几个太医心惊肉跳,最后还是刘院使上前回话,“回皇上,臣等今天前来,并非为娘娘请脉,是因为太子府里有人中了毒,前来协同纪大人查案的。”
“噢,这件事朕已经听瞻儿说了,有人投毒作乱,该大理寺处理,怎么纪爱卿倒来了,难不成最近锦衣卫那边很闲,连这样的小案子也要你过问?也不怕扰了她们赏花听戏的乐趣?”
当时一见纪纲出现,杜若情知没有好事,就偷偷溜了去寻朱瞻基,那会儿刘院使还没有来,故而朱瞻基不知道后面的事,永乐帝也只听了半截。
听见永乐帝的问询,纪纲心里一凛,躬身答道:“回禀皇上,只因这并非一般的投毒事件,恐牵涉极广,不仅与太子府有关,还可能有前朝余孽作祟,所以微臣才会在情急之下,无诏而入。”
听完事情的来龙去脉,永乐帝看着纪纲,似笑非笑地说:“爱卿的忠心,朕当然知道,只是这深宫内宅,你好歹也避避嫌。上回我就听贤妃说你情急之下闯了一回寿安宫,这次又情急之下闯到太子府,下一回,是不是要情急之下,去朕的乾清宫了?”
纪纲慌的连忙一撩袍服,扑身跪倒,“皇上,微臣不敢,请皇上念微臣一片忠心,恕微臣失仪。”
看着跪在地上的纪纲,永乐帝的神情似有些松动,“纪爱卿,你还记得朕让你组建锦衣卫时说的话吗?”
“臣无时无刻不铭记在心,片刻也不敢忘。”没有听见永乐帝的声音,纪纲不敢抬头,仍跪在地上说:“当时皇上告诫微臣,缉拿奸党的事,由刑部做,要微臣看一看新朝始立,文武百官是真心臣服还是假意曲从,若有那暗中动些手脚的不法之事,要为皇上分忧。”
其实缉查反叛仍然是锦衣卫的重要职责,但当时武百官对锦衣卫多有忌惮,永乐帝为安百官之心,让锦衣卫化明为暗,明面上只行督查百官之职,纪纲今日把话挑开,说前朝余孽,就是犯忌。
因为不能直接说东宫与此事牵涉,若没有合适的罪名,投毒一事只能交给大理寺去办,所以纪纲就给孙愚夫妇安了个和前朝叛党相关的罪名,却不想永乐帝过来,这个说法反倒搬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那么,你就是如此为朕分忧的吗?”
纪纲曾为永乐帝牵马坠镫,被委以锦衣卫指挥使的重任,虽然只是正三品,他却能够在一品大员的府邸如入无人之地,能够在皇亲国戚的家里埋下暗桩,这朝中,唯一能够掣肘他的只有永乐帝。
纪纲深知自己之所以会成为满朝为之侧目的大人物,也是皇上乐见其成,开国伊始,需要他这样一个充满杀戮之气的人大开大阖,去搬开那些因循守旧、谨小慎微的人不能搬开的石头,他的雄心,他的野心,甚至他在暗地里做下的一些事情,皇上都知道,之所以睁只眼闭只眼,是因为觉得他忠心,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但近日,自己操之过急,触了皇上的逆鳞,两次无诏闯宫,又将锦衣卫搜寻建文旧党之事说与众人,皇上动怒了。
从永乐帝平静无波的话语中听出怒意,纪纲自是吓得一身冷汗,连连磕头,“皇上,微臣忠心可表天地,可鉴日月,今个这事,是微臣欠了考虑,可微臣绝无不轨之心,还望皇上明查。”
“既然今天说到前朝,朕就给你明说了吧,朕所要找的,从来都不是前朝那些忠于建文的臣子,他们既然是建文的臣子,事君以忠,天经地义!朕要刑部查的,是那居心叵测、蛊惑建文破坏祖宗法制的奸佞,是那些吃着我永乐朝的饭,却暗中给建文做事的乱臣贼子。”
说是给纪纲明说,但在场众人都明白,这话是说给大家听的。
纪纲一听,马上矫饰,“臣所查,就是那些在我朝当差,却与前朝勾结的乱臣,因还在查证之中,所以没有惊扰皇上,不想反倒引起了皇上的误会,还请皇上饶恕臣居功冒进之心。”
永乐帝语气一缓,“算了,今个也算是事出有因,你给众位爱妃以及太子妃陪个罪,退下吧。”
“可是皇上,这‘大梦’之毒,非同小可,若不将那董氏缉拿归案,微臣怕有后患。”
纪纲早年,曾倾向过朱高炽,但朱高炽立为太子之后,对他嗜好杀戮颇多劝诫,渐渐地他就疏远了太子,而汉王、赵王一直想拉拢纪纲,借此机会和他有了勾连,将从前双方勾心斗角的事,一笔勾销,但在明面上,在永乐帝的眼里,他却是个孤臣,是永乐帝监察百官、控制朝野的得力干将,随时可以见驾,奏报不可公开机密情报的要员,有了永乐帝的倚重,纪纲在朝中可说是权势日渐强大,这样如日中天的势头,却在拿下孙清扬这件事情上,一再受挫,纪纲如何能甘心!
“缉拿孙愚夫妇,朕自会叫人去办,但她不过是一个小孩子,你拿了去,难道是想天下人笑朕要用胁持稚子来查办案情吗?这件事你不要再过问了。退下吧。”
心里再不情不愿,纪纲也没有胆子违逆永乐帝的意思,只得上前给各位娘娘和太子妃赔罪。
看到纪纲没精打采退下,睥睨天下不可一世的的纪纲转眼就偃旗息鼓,成了没牙老虎,太子妃悬着的心完全放下了。
孙清扬如在鬼门关里打了个转,再三对永乐帝叩谢。
永乐帝却笑嘻嘻地让人扶起她,然后对着朱瞻基说:“这下你可满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