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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越来越多,不断可以看见一些痞里痞气、流子模样的年轻人装腔作势地高谈阔论,故意你推我搡往浓妆艳抹的姑娘们身上靠,引起阵阵时高时低、分不清是责怪还是享受的娇呼。
半年多之前,我见到这样的情景,心中还难免有些紧张,但是现在我的感觉却完全不同了,没有丝毫的惧怕与紧张,只有鄙视和不爽,为了这些在我面前轻狂嚣张的表现而不爽。不过,我没有半分表现出来,认识海燕之后,我一直都在刻意地去学习他身上的一样东西——深沉。
买票的时间终于到了,这天是北条请客,他起身走向了售票窗口。
一分钟之后,我和何勇就听到了一阵吼叫、辱骂声。
扭头看去,北条被两个人一左一右围在了售票口前面,其中一人的右手还扯着他胸前的衣服,破口大骂。
我和何勇走了过去。最初几步,何勇走得很急,我也做好了打架的准备,但是随着距离拉近,我发现何勇的步伐好像有些缓慢了下来。
果然,何勇没有动手,他挡在了那两人与北条之间,一反常态,脸上居然还带着几分笑意,对着扯住北条的那位说:“哎。八宝,怎么回事?都是朋友,怎么回事唦?先放手,再说咯,这么多人,不好看。”
那人松了手,可依旧在破口大骂,我渐渐听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北条有个最大的爱好——打台球。前几天,他与此人打台球的时候,输了钱,一直没有还。今天,刚好遇上了,这个人觉得北条都有钱跳舞,还不还钱,是不给面子,所以要教训他。
我颇感奇怪的是,在此人唾沫横飞的辱骂声中,何勇居然始终保持礼貌的笑意,一言不发,安安静静地听着。
“勇jī巴,你说,换作是你,你怎么搞?小麻皮,老子今天不是看在勇jī巴的面子上,老子要打死你。还敢黑我的钱,你只怕是吃了几天饱饭,想寻死路走了?”八宝一边说,一边抬起腿又踢向了何勇身后的北条。
北条慌慌张张地躲避,边躲边小声地说:“宝哥,真的是没得钱,我有哒绝对还你,要不要得?”
在说的过程中,北条无意识地看了我一眼,目光躲闪之间,满是羞愧与无助,这让我感到心中有某种东西猛然一动。
最后,在何勇的大力斡旋之下,八宝同意今天先放过北条。临走之前,他居然又不顾何勇的劝阻,想要跑到北条身边,踢他一脚。
我飞快地走了过去,一把拦住了他,说:“朋友,算了唦。你和勇jī巴都说好了,给个面子唦。”
我看见这个人的脸色骤然间变得鲜红,一双眼睛几乎都快要鼓了出来,像是盯着一个怪物般看着我,张开了嘴。
还没等他说话,何勇将我的手从八宝身上巧妙地扒了下去,死死地抱住了八宝的肩膀:“八宝,算哒。我兄弟刚坐牢出来,还不晓得事。哦,给你介绍下,这个就是砍闯波儿的义色。兄弟,这个是八宝,是黄皮的结拜兄弟,悟空大哥的徒弟。”
我明白何勇的意思,他说我的名字,是想要让八宝知道,我不是一个好惹的人;同时,他点明八宝的身份也是告诉我,千万不要冲动。
“老子不管什么义色不义色,小麻皮,告诉你,老子不是闯波儿。你懂味些,就快点给老子有好远走好远。打了一架,被关了两天,真把个人(方言,自己)当个什么东西哒啊?”
八宝说其他什么都没关系,但是他真的不应该说最后那句话。
我已经深刻体会过没人把我当东西的痛苦,这是我绝对不喜欢被人揭起的伤疤。但是,我还是没有动手,我看向了北条,那一刻,我看到了北条眼中前所未有的色彩。
感激!
这打消了我最后一丝因为何勇的反常表现而导致的疑虑。
我猛地挥起拳头,砸向了八宝那颗斗鸡一般高昂的头……
那一架,我们当然打赢了,何勇当然也铁着我,一起动手了。但是,这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第一个动手的人是我。为了北条,不惜得罪强敌的人是我。
这就够了!
不过,世间万物,皆有因果。
打架的时候,何勇动了手,那是因为当时局面已经无可挽回,他只能这么做,并不代表他赞同我的做法。相反,事后他极为愤怒地对我发了一大通脾气。
我不怪他,因为后来我也发现,事情的后果远远要比我预料的严重得多。
第二天,我就收到了消息,来自遥远的广东的消息,发消息的人是悟空。消息很简单:下个月,他回家,要我一根指头。
悟空的名气太大,很小的时候,我就听过很多关于他的故事。无论是他拿一根甘蔗就可以敲诈路过九镇的长途军车的故事,还是他一个人,一把刀,摆平两个村子为争水利而血斗的传奇,都曾让我钦佩、惧怕不已。
最初接到消息时,基于那些传闻和名气的压力,我当然有些害怕,可也仅仅只是有些而已,我并不认识悟空,我不知道他具体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我想,我本质上应该就是一个胆大包天的人,尤其是在砍过了闯波儿,又经历了监狱的洗礼之后,我已经不太容易体验到惧怕的滋味了。既然闯波儿是和他齐名的大哥,我能砍得了闯波儿,也就不怕再砍一个悟空。
我已经越来越像是一个流子。何况,也正是因为如此,北条对我除了感激之外,还凭空多出了一份愧疚之情,这让他在我的面前变得前所未有地可爱起来。只是,我对何勇与一林的本性太了解。何勇绝对是一个直来直去的猛人;而一林更甚,在我的记忆中,从来都没有一林不敢做的事、没有一林怕的东西。
可就是这样两个人,却在消息传出之后,前后多次找到我,极为担忧地劝我离开九镇,暂时外出躲灾。甚至,一林都给我联系好了在邻省广西的落脚点。
他们的提议,不能不让我仔细地考虑。于是,我又开始惶恐了起来,我意识到自己也许真的闯下了一个不可抗拒的大祸。我接受了他们的建议,我准备在悟空回来之前出门跑路。
可惜的是,有一句俗话说得好: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在这样自顾不暇的情况之下,命运居然又“慷慨”地送出了一件不仅让我跑不掉,还直接将我们所有兄弟都逼上绝路的事情。
光屁股的流氓
那段时间,我们兄弟里面唯一一个还在工作,没有整日在街头游逛的就是皮铁明。
在现在的九镇,道上的流子们怕我的有,怕老鼠、黄皮的也有;但是恨我们、看不起我们的人也很多。可只要提起“皮铁明”这三个字,没有人不竖起大拇指,打心底里说一声:“要得!”
如今的皮铁明睿智老到、八面玲珑却又平易近人、温良如玉。
当初的他却并不是这样,当初的他可以用两个字来形容:活泼。
悲哀的是,改变了他的,却偏偏也就是这已逝去很久的活泼。
1988年夏天,皮铁明离开学校之后,就成了当时九镇政府创办的一个小煤厂的合同电工。他工作很勤奋,从来不迟到,不旷工,而他的科长却非常不喜欢他。
因为他和其他那些没有任何文化,苦哈哈的下属们不同,他不像那些人只晓得埋头苦干,而且对自己的领导绝对服从。这个年轻人太吊儿郎当,太没轻没重,太不会说话做人,整天叼着根烟,油头粉面,游来荡去,甚至还敢和科长顶嘴。
一个合同工就这么不晓得天高地厚,万一日后转正了还得了?所以,科长大人对他早已厌恨之极。
在悟空马上就要回到九镇之前的某一天,这位科长心底积蓄了很长时间的不满终于得以爆发。事情很简单,某天煤场加晚班,在仓库做事的皮铁明想要解手,但是厕所在煤场的另一头,太远,太麻烦。
于是,他走向了办公楼。在仓库和办公楼之间,有一段没有电灯,四周还堆满了一些煤渣堆的小道,依照往常惯例,他准备在这里解决。走到半路,他突然看见一个人影从煤渣堆间走了出来,朝着办公楼方向走去。他以为此人是小偷,可立刻就否定了。
难道小偷会傻到深更半夜来煤渣堆偷煤渣?这是用屁股都能得出的逻辑。
随着距离越来越近,借着远处微弱的灯光与月光,他看清了那个背影,长长的辫子,浑圆而翘挺的臀部,居然是个女人!
这个煤场不大,一共才二三十个人,除了一条看门的母狗之外,再也没有任何可以用阴性来形容的生物了。这个前所未有的奇观彻底地激起了皮铁明的好奇。
他加快两步,跟了过去。真的是个女人,还是一个身段曼妙,看上去甚为年轻的女人。
皮铁明再次施展了他的活泼,他无声无息地紧跟在毫无察觉的女人背后,突然说了一句:“在一个月黑风高的……”
这句话说出口时韵律是很独特的,前面三个字和后面四个字都用平常的语调说出,但是说到中间那个“月”字的时候,他的语调突然提升,抑扬顿挫,高亢激昂。
“啊!”没有说完,他就听见一声惨绝人寰的惊呼,那个女人两股战战、脸白如纸地回头一看,放声大哭着拔腿狂奔而去。
皮铁明笑了,笑得很开心。开心的他就近寻了个煤堆,走进去脱掉裤子,欢畅淋漓地拉起了大便。大便还没有拉完,他就听到了办公楼方向传来很多人的脚步声和叫喊声。
他又感到好奇了,静静地蹲在地上,支起耳朵,想听听看到底怎么回事。人越走越近,停在了煤堆外面的路上,声音也清晰传来:“哪个?是不是在这里?是不是?你看清楚没有?”
皮铁明蹲在地上,忍着一段拉了半截、摇来晃去的屎听了半天,还是没有听出个所以然来。他索性高声叫了一句:“外头的人,深更半夜了,搞什么哦?”
外头安静半秒之后,一下炸了开来。
没等皮铁明反应过来,“刷刷刷”几道雪白的手电筒光就照在了他的脸上和同样雪白的屁股上。
“是不是他?”首先响起的是一个男人愤怒的声音。
“嗯!”接着,被灯光刺得睁眼如盲的皮铁明又听到了一个微弱的女人的声音。
然后,伴随一句“狗杂种”的怒吼,无数只脚就对着他的身体踏了过来。
原来,那个女人是科长儿子的朋友的女朋友。科长的儿子是赌棍,那个年代没有星级宾馆,小旅社不安全,警察又可以随便进入任何一个人的家里来抓赌。所以,这位仁兄经常晚上拿着父亲的办公室钥匙,到煤场来打牌。
那天,刚好其中一位赌友还带了女伴。可是,女伴为什么好好的办公室不待,会出现在煤渣堆呢?答案和皮铁明一样,皮铁明过来拉屎,她来撒尿。
厕所太远,第一次来不好找,又怕黑。所以科长儿子告诉了她这么一方宝地解决,结果她就遇上了活泼的皮铁明。
被当做偷看女人解手的臭流氓的皮铁明被打得够惨,但是别忘记了,他再怎么活泼毕竟也还是皮铁明。拉泡屎,搞了个恶作剧,却被摁在地上暴打了一顿,怎么也想不通啊。
于是,一身煤灰(也许还有大便,几年前就问过他,他不承认)的他气得暴跳如雷,立刻去仓库找了一把扳手,一个人就冲上了楼。结局就简单了——他又被打了一顿。只是与上次不同的地方在于,已经穿好了裤子,手里还拿着家伙的他自然也能打人。
他打破了几个人的脑袋,其中一个就是科长的儿子。
第二天,鼻青脸肿的他就被煤场正式开除。无论怎么解释,甚至还要当时一起在仓库工作的同事作证,证明他只是出门解手,没有偷看的时间差,这个活泼的合同工还是被开除了。
科长开除他之前,终于给他说了心底话:“老子不报官就给你面子了,耍流氓还敢打我屋里儿。你个合同工都这么神气,转正哒还不爬到老子脑壳上去?”
事情到了这里,本就可以收尾了。就算皮铁明悔断肝肠,又能怎么办?家也不敢回,不好交代啊,于是他去找何勇喝酒。一边喝,他就一边把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何勇。
何勇是个什么人?套用九镇流子们口口相传的一句话:猛人。猛人喝醉了呢?猛人喝醉的时候,根本就不问已经睡在一旁醉得更厉害的皮铁明,一个人提着把菜刀就找上了门。谁的门?科长儿子打牌地方的门。然后呢?干脆利落,甩了那哥们一刀。结果呢?
何勇是个搞乱事的流子,科长两父子玉器不与瓦片碰,他们不认何勇,就认背后指使的皮铁明。如果皮铁明不赔三千块钱,他们就报官。无论皮铁明的父母亲自上门也好,还是托人求情也好,一分不少,不然送他坐牢。好家伙,三千块钱,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的三千块钱!哪里去找啊?皮铁明想死的心都有了。
幸好,他有兄弟。
那么,我和何勇等其他几人的问题就来了。
此时的我们一伙是什么人?
流子。
流子怎么搞钱?
用流子的方法。
江湖到来!
我能借到钱
皮铁明双眼通红,头发如同风中乱飞的茅草一般,当他涕泪皆下地给我说完整件事情之后,我第一个想法就是:凑钱。
出狱之后,我没有工作过一天,手头根本就没有钱,只能找家里人要。但是过几天,我就要跑路了,原本跑路的盘缠也准备找个借口向家里要的,现在没办法了,只能先顾一头。不敢向父母开口,我抽个机会将二哥喊到一边,好说歹说,借了三百元钱,按着约定时间,来到了何勇家里。
兄弟们都到齐了之后,把各自所有的钱都拿出来了,却发现凑在一起都还不够一千。要补齐剩下的钱,对于没有工作也没有稳定收入的我们来说,无疑是一个巨大的难题。
七嘴八舌地讨论了半天,谁也没有说出一个好的办法来。
当所有的提议被一次次推翻,所有的希望被一次次扑灭,我终于下定了决心。我只能去找那个人,除此之外,别无他途。事到如今,我认识的人中,能帮皮铁明渡过这一关的也就只有那个人了。我很不想向他开口,我不想欠他的人情。
是的,曾经,这个人对我非常好。但是和他接触时间越长,我心底就越发感到一种不安,就如同站在一口深不见底的潭边,潭水碧绿,清凉诱人,可我永远都看不透到底有多深,里面隐藏的是什么东西,是幸运还是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