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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模糊了,他却始终坚定。
世界欺骗了他,于是,他再没对身边任何人提过那个名字,只是有一天,沉默地拖着箱子离开了,不与任何人告别。
他其实也不知道去哪里找,因为他的生活里,关于她的一切都被抹去了。
没有任何线索。
言溯偶尔停下来,也会笑话自己做了个梦就变得毫无理智。
可他像在遵循他的本能。
他隐约记得,他对谁承诺过:如果你不见了,我会翻遍世界把你找出来,哪怕漂泊一生。
不会有人知道,他每走一步有多难。
记得她说过中文,就走遍全中国,把人口系统里所有名字有AI音节的人的照片都看一遍,虽然他仍记不起她的样貌,可他认为如果见到她,他会认识。
那么多人没有信息,他于是跋山涉水去找黑户,比户口警察还勤劳。
记得她在墙壁上刻下了法语,就去法国……
地球上70亿人,他只找一个。
渐渐,距离甄爱消失的那天,两个冬天过去了。
回来的第一夜几乎无眠。
第二天早上,言溯坐在轮椅里闭目养神,伊娃来了。
他模模糊糊听出了她的脚步声,却不睁眼。
伊娃心知肚明,他在生她的气。说起来,伊娃也挺震惊,
即使全世界都言之凿凿说没有一个叫Ai的女孩,即使全世界都找不到她留下的痕迹,即使言溯自己都想不起她的样子,他还是那么坚定那么纯粹地守护着心里那个模糊的女孩,无论如何,都不放弃她。
以至于,他认为伊娃骗他,所以不理。
伊娃走近看他一眼,身体本来就不好,又瘦了,一个人默不作声地常年孤独地在外漂泊,其中的艰辛和苦楚估计只有他一人知晓。
可即使如此,他闭目养神的样子依旧淡然安详,脸庞一如当初的清逸秀美,不带风露,不染凡尘。
“S.A.,你身体好后都没有按医嘱修养,一直在外面跑,这么下去身体会不行的。”伊娃劝他,说完有些唏嘘。
言溯重伤被判定为植物人,躺了好几个月器官肌肉快要衰退才醒来。
而醒来才是噩梦的开始,身上各处的伤全面爆发,还有深重的毒瘾,医生以为他即使醒来也撑不下去,会被打垮。可他竟然在三个月内站起来了,连医生都吃惊的耐力与毅力。
伊娃知道,他下定了决心要去找甄爱,所以才那么努力。
她刚才说的话,言溯没搭理,依旧闭目。
伊娃知道他固执,也不劝了,从包里拿出玻璃管和试纸:“你妈妈让我来的,检查一下你最近有没有吸毒。”
言溯睁开眼,一声不吭从她手里捞过东西,把试纸放进嘴里含一下,很快塞回玻璃管还给她。
伊娃看着透明的小玻璃管:“嗯,没有。”
她再度恍惚,想起他戒毒的那段时间有多惨,那时身上还有别的病痛,简直是个惨不忍睹的废人,每天都活在炼狱。
起初医生考虑到他身上别处的重伤和剧痛,提议用吗啡,等病好了再戒毒。
言溯不肯,没日没夜地被捆绑着,那么高大的男人,蜷成一团,颤抖,呕吐,甚至晕厥。
谁会想到,他沉默而倔强地熬过去了。现在,他好好地活在所有人面前。
有毒瘾的人大部分会复发,因为意志力不够。伊娃把玻璃管塞回包里,蓦地一笑,她差点忘了他是言溯。
“没事我先走了。”伊娃转身离开,没几步又回头,“你下次去哪儿?不会又只待两三天就走吧?”
没人回应。
伊娃忍了忍,快步返回:“喂,S.A.YAN!你……”她看到他的右耳,愣了一下。
言溯睁开眼睛,眼眸依旧清澈,不带感情:“有事吗?”
伊娃的火气一下子扑灭,问:“你又忘戴助听器了?”
“不是忘记。”而是故意不戴。
“为什么?”
“没有想听的话。”他休息够了,起身去书架上拿书看。
伊娃望着他的背影,有些难过:“S.A.,你好好过自己的生活,不要去找那个不存在的人了。”
“即使全世界说没有这个人,我也知道她存在。我只是,”他揉了揉额头,似乎疲惫了,透出些许力不从心,“只是很想知道,她究竟长什么样。”
“如果你一辈子都找不到呢?”
“对于我一生唯一爱过的人,我当然要给她一个男人对女人最高的礼遇。”
“什么礼遇?”
言溯没回头,语调淡然:“她活着,我用一生寻找她;她死了,我用一生铭记她。”
伊娃震撼了,眼眶有些湿,抬头望天,努力眨去雾气:“一生那么长,你总会遇到……”
言溯猜出她要说什么,不客气地打断:“我的爱情,和时间没有关系。”
“你连毒都可以戒掉,一个人……”
“我的爱情不是习惯出来的,戒不掉,也不想戒。它也不是日子久了适应妥协出来的。”他垂下眼眸,微笑,却有说不出的伤,“我不记得她,可我记得我很爱她。好像,比爱全世界还爱她。”
“我记得那种心情,那种珍视她的心情,那种为了她而心痛的心情,还记得我想为了她放弃一切。”他轻扬唇角,心里却疼得撕心裂肺,很轻很缓,像在述说他珍藏的梦,
“我不记得她,可我记得她很特别很美好;记得一开始,我懂她,她懂我;记得她是世上唯一能让我心疼的女孩,她就那么安静着,我也会心疼。我此生的爱人,已经遇到,不想再遇。”
伊娃哑口无言,她忽然很想知道,如果世界某个角落的甄爱,知道她刻下的一句玩笑话,让言溯终其一生,都在漂泊,都在寻找,让他给她一个男人能给女人的最高礼遇,她会不会感动又心痛得落泪?
悲哀的是,甄爱不会知道。
言溯也不在乎,他不记得甄爱的容貌,甚至不记得她的名字。
伊娃陡然发觉,言溯像得了阿尔茨海默病的老人,憔悴的手紧紧握着他模糊不清却不肯割舍的人,到死拖进坟墓都不松手。
明明关于甄爱的一切都记不清了,却执拗地,纯粹地,固执地,骄傲地,沉默地,倔强地坚守着他心里模糊的女孩和清晰的爱情。
伊娃深吸一口气,平复了情绪:“你慢慢找吧,我先走了。”
言溯不搭理,过了几秒回头看伊娃的背影,脑子里忽的又浮现出那个画面。
那个画面他想过无数遍,所以渐渐熟悉。
似乎是在初春,有一条树木抽出新芽的林荫街道,名叫Ai的女孩穿着小靴子走在前面,腿干细细的,小手背在白色外套身后。她轻轻摇晃着头,声音闲适快乐像风中的铃:“啦啦啦,我没听;啦啦啦,我没有听。”
那时的天空很高,很蓝,她很舒展,心情很好,却不回头。
同样的场景还有,更加茂密的林荫道,她侧头望着路边的花儿,小声地不好意思地问:“那你了解我吗?”
“不了解……但,想了解。”他低头看她,好像要看到了,却只瞥见她羞得通红的侧脸。风吹起她的长发,她开心地快步小跑到前边去了。
依旧是背着手,大踏步地走,骄傲又自信的样子。
言溯回想了很多次,可她始终没有回头。
而他,一直记不起她长什么样。
他蓦地慌张而急躁,好像他珍贵的记忆盒子被谁偷走了,他却抢不回来。
好像他盒子里原本有无数张美好的照片,可龙卷风来袭,他的记忆漫天飞舞,他惶恐又急切地去抓,满身是汗,心中大骇,却无法挽回照片被风吹散的结局。
都被风吹走了,剩下的寥寥几张被雨水打湿,全模糊了影像。
可即使是残存的记忆“照片”,他也小心翼翼把它们收到“Ai”的盒子里,珍惜地抱在怀里。
言溯立在书架前,闭了闭眼,渐渐平静下来,转身去厨房拿水喝。
端着水杯一回头,目光无意掠过自己空空落落的肩膀,思绪晃了一下,蓦地想起是不是夏天的晚上?他背过一个醉酒的女孩?
那天,路上光影暧昧,夜风沉醉,他看见她手腕上深深的伤痕。
言溯握着水杯,微微蹙眉,她怎么会受那么重的伤?
她靠在他肩膀上,歪着头喃喃自语,她的鼻息又热又痒。
他很小心地回头看,两年来,记忆中她的脸第一次变得如此之近。他心跳如鼓,看见她额头的肌肤很白,散着玉一般的光泽,还带着醉酒的绯红。
想再往下,角度挡住了,还是看不清。
他的心失控地乱跳,着急地转头想要看清,竟握着空杯子原地转圈圈,可身后什么也没有。
言溯的脸色渐渐平静而平淡,心仿佛从高空坠落。
他记得从城堡出去,她背着手在他前面走,但她不转身,背影很模糊;
他记得她穿着雪地靴陪他散步,可雪地白得刺眼,她白皙的脸融进幻化的光里,看不清;
他记得背过喝醉酒的她,记忆里他看到了她的手,转头看她歪头靠在自己肩膀上,还是没看到正脸;
他还记得在不知哪里的浴缸里,她浑身冰冷地僵硬在他怀里,他死死搂着她泡在热水中。她醒来了,他狠狠去贴她冰冷的脸颊,依旧没有看到她……
言溯深深凝眉,竭力去想,可所有的画面撞在一起,破碎开了。
他握着空空的杯子,寂静地立在大理石桌子旁,沉默而又安静。
半晌,放下杯子走了。
出发的前一晚,言溯习惯性失眠,他独自走到图书馆里,坐在钢琴边的轮椅里,不知为何,忽然想弹一首曲子。
他不记得是哪里来的曲调,可弹着弹着,隐约想起,这首曲子叫做致……致什么?
言溯手指摁着黑白色的琴键,坐在彩绘的月光下,清凌而安静的面容忽然间极尽痛苦。
仿佛,有一首钢琴曲是写给她的,是他此生的挚爱。
可她究竟是谁,在哪里?为什么还是想不起来。
渐渐,他手指颤抖,曲调却还在悠扬地飘着。音乐中,他想起。似乎在地下的洞穴里,他紧紧抱住火光里的女孩坠落在地,当时,他的心里只有一个信念:
“Ai,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
他把她的头摁在怀里,拥抱她的触感还那么清晰,可她抬起头时,他的瞳孔和意识却涣散了。他的世界变得黑暗,他还是没有看到她。
钢琴曲戛然而止。
言溯的手剧烈颤抖起来,两年来漫无目的的找寻与执着,如此接近却还是没有结果。
他的心里,一片荒芜,像秋天长满了野草的原野,一时间涌上无尽的蚀骨般的悲哀与荒凉。心痛得千疮百孔,在思念。
可他连自己究竟在思念谁都不知道。
他像是无处依附,猛地抓了一下钢琴上的乐谱,纸张飘飞,忽而飘出一张白纸片,落在洁白的钢琴上。
拾起来,是冲印纸的质地,光滑的纸面写了几行字:
“Ai,我很喜欢,你那种追求太阳温暖的努力;我很喜欢,你那种渴望光明的向往;我很喜欢,你那种用力活下去的心情。
我很喜欢你整个人,整颗心。”
他缓缓把冲印纸翻转。
皎洁的月光披着彩绘的纱,温柔地洒落在那张照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