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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身上为数不多的法力都渡给陌溪了,我是没力气使用法术的。
好在陌溪虽然投胎转世,但他的灵魂还是战神的灵魂,战神陌溪最初在我命门上留下的金印始终是他的东西。通过这金印来使唤我,再加上我画上的符咒与先前渡给陌溪的灵力,陌溪只用一默念咒文,将他受的伤挪到我身上来这种小转移法术,是不会不成功的。
看他挨打我心痛,看他吃痛我更痛,索性把这些打这些痛都转到我身上来吧,左右我一块石头,皮糙肉厚,这些凡人的鞭子要伤我,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我正想着,忽听“咔”的一声,是外面的牢门打开,我心头微惊,安抚的拍了陌溪两下,对他做口型道:“记得默念。”然后便缩到了角落,化为一块石头不动。
陌溪惊异的睁大眼看我。却在听见来人的脚步声时,默不作声的闭上眼,全当还在昏迷。
又是那个轻甲军士。
他身后的随从上前打开陌溪那边的牢门,将陌溪拖了出去,一切皆如昨天,走流程一样,泼水,打醒,问话,然后今日是一百鞭。
然而让我失望的是凡人的鞭子再怎么抽也抽不痛一块石头的肉身,我已做好被打到吐血的准备,但这样打挠痒,实在有负我先前的期望。我趴在地上百无聊赖的数着他们抽下来的鞭子。但见陌溪也趴在地上,全然不像昨日那般被打得下意识抽搐了。
这委实是个双赢的策略,我又为自己的才情折服了一番。
数到五十六时,挥鞭子的人忽然停了下来,他顶着轻甲军士冷如刀的眼神蹲下去看了看陌溪,然后挠头禀报:“大人,这人好似……”
轻甲军士眉头一皱:“死了?”
“……睡着了。”
“……”
“真奇了怪,这打了好似没什么用处啊……”没等那人将话说完,轻甲军士劈手躲过他手中的长鞭,“啪啪”两声,一下落在陌溪背上,一下打在他脖子上,我只觉这两处地方灼痛了一下,当即心头一喜。
没错!就是这样!这才符合我心中悲壮场面!我正激动着,那轻甲军士却住了手。
“大人?”旁边的人困惑。
我也无比困惑,打呀,你倒是打呀!我还没进入角色呢!
轻甲军士盯着已经睡熟了的陌溪默了良久,声色虽冷,但却由衷钦佩道:“不愧为白齐最得意的弟子。”他略一沉凝,挥手道,“不打了。”他指了指陌溪牢房前的浊水,“从此刻开始,不许给他送水与食物来,给他张纸,纸上何时有字,便何时给他吃食,他若要当真死也不肯写,那便让他在这里留具全尸吧。”
“得令。”
陌溪又被拖回牢房里关着。先前放水的地方放上了一张白纸,他们连笔墨也不给陌溪备着,是打算让他写血书吧……
待军士们走后不久,“睡着”的陌溪醒了来,他转头看向我这方。
我细细听了听,察觉外面的声音都消失之后,这才化了人形,又走回牢笼栅栏边,我笑眯眯的道:“信三生,可有错?是不是当真不痛?”
陌溪眼睛直勾勾的盯着我。我只当他奇怪我刚才变成了石头,我摸了摸鼻子道:“我不是妖怪,那只是……只是我会的法术,你看,我的法术不是让你也挨打不痛了吗。”
陌溪还是只盯着我。
不过只是十八岁的年纪,他目光里已有些东西是我看不懂的了。
他用手撑起身子,这次挨的鞭子虽不疼,但他先前的伤却还没好,他慢慢的挪到栏杆这边,坐着倚在栏杆上,抬起手,伸过栅栏的缝隙,轻轻的摸到了我的脖子上。
他的眼神变得更深,像是星光在里面被绞碎了一样,染上了他如羽的长睫毛,他的拇指在我脖子上轻轻摩挲,那是方才被轻甲军士打到的地方。
能看到他这样的眼神,我此刻,只恨那军士没有打得再狠一点。却又心疼的觉得,我还是不要受伤好了,陌溪还是不要心疼好了……
这一系列动作好似已花光了他所有的力气,陌溪的脸色白成一片,但他却还不肯将手从我脖子上拿开。我只好抓了他的手握住,放下:“陌溪,三生不疼的。”
他垂下眼眸,打开我的手掌,在我掌心一笔一划的写着:“疼。”
他不是我,他怎么会知道我疼不疼,但是,我想,我是理解他这种心情的。
心尖想被人用狗尾巴草挠了一样,痒痒的。我多想抱抱陌溪,趁此场景,好好温存一番,可精钢的栅栏比阎王办公的时候还不讲情面。不过就算抱不了,能像这样隔着一道栅栏牵手坐着,对我来说已是极幸福的事了。
像这样的幸福,都要追溯到百余年前,我与陌溪的第一世去了。
掌心痒痒的,是陌溪又在写字:“三生在这里被关了十年?”
我点头:“嗯,约莫是这样。”对比忘川千年岁月,这点时间,着实不够看的。
陌溪拽着我的手微微一紧。我安抚似的摸了摸他的脑袋:“没事,其实并不太久,感觉一晃眼就过了。只是被关在这里,我觉得最难熬的不是时间,而是想念陌溪的时间。”我轻声道,“一想到你,流水飞逝的时间都像不走了一样,慢得可怕。我这里暗无天日,连人世过了几载也不知晓。更不知道你过得如何,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我,不知道你又看过了什么样的世界,体验过了怎样的感情,想到我在你生命里的缺失,我便觉得……”
我轻叹,“好生遗憾啊……”
这是你我,最后一场缘分了啊,我却把时间都浪费去哪儿了……
陌溪听罢这番话,很久都没动过,待他动了,却又像停不下来似的,在我掌心写着:“我记得三生,十载岁月,一朝也不敢忘怀。此次劫难若能逃出,陌溪此后,定守在三生身边,不离不弃,不叫三生再有遗憾。”
这番承诺听得我心花怒放,我激动的勾住了他的小拇指,像他小时候那样给他拉了个勾:“这可是你自己说的,以后你得守在我身边,我不叫你走,你便不许走,更不许去守着别的人。”
先前陌溪还小,我便没有与他特别强调“所属性”这个问题,如今他也大了,命运又正好让他重遇了我,此时不将他的“归属”问题落实清楚,更待何时呀,
“你要是食言……那就食言而肥,肥出三层肉,肉多得往地上掉。”
陌溪勾起唇角,轻轻笑了。
士兵一天来一次,这次已是第三次来了,他们行至牢门前敷衍了事的看了看地上的纸,什么也没说,默默出了门,当天陌溪的唇已干裂出皮了,他现在伤重,吃可以不用多少,但没水却是不行的。
这些天,我不止一次劝陌溪将拿纸哪来胡乱写了,陌溪只摇头。我想偷了那张纸来随便画几个字上去,但是却始终够不到,让陌溪给我拿,他却固执得不干。
我气得削他脑袋,陌溪默不作声的挨打。
见他如此,我心里更是将白九恨出了血来,想想以前陌溪才出生时多机灵的一小孩,偏偏让他给教得比以前的石大壮还榆木!
他躺在地上,闭着眼,呼吸微弱,我实在看不下去了,咬破手指,挤出鲜血,伸手到他那方去,将血喂进了他嘴里。
我的血与法力一样,对他身体都不太好,但这点不好总好过眼睁睁的看他死掉。
鲜血滋润了他干裂的嘴唇,他下意识的舔了舔,然后含住我的手指,几乎是在本能的在饥渴吮吸。
“你以后身子畏寒,可别怪我。”我有些心疼的拿拇指摩擦了一下他的脸颊,那么凉,几乎快没有活人该有的温度了。
陌溪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目光与我相接,又疲惫的阖上,他喉结艰难的滚动,把吮吸到的血咽进肚子里,隔了会儿他又猛地睁开双眼,像是突然意识到了自己喝的是什么东西一样,倏地蹭起身子,扭头躲开我的手指。
只是这点动作已让他累得直喘。
他挪开了几分距离,躺在地上看我,唇上染着我的鲜血和他苍白灰败的脸色极为不搭。
我道:“我知道我的血不大好喝,但为了命着想,你还是将就吞了吧。”我将手指上的伤口往外撕开更大的口子,鲜血流出,我把手递到他面前,陌溪没动,鲜血落在他衣襟上,一点一滴像巧妇绣出的红梅花。
在微弱的光线下,我看见陌溪唇角动了动,他扭过头,不看我的手。
我放下手,声色渐冷:“让你写字你不写,让你喝血你不喝,你这是……在一心求死?”
他的喘息渐渐平缓下来。他别过头没看我,但侧颜上显现出的挣扎几乎让我都开始纠结了。最终,他一咬牙,转身往放着的白纸那方爬去。拿了白纸,又回到我这方来,他作势要咬自己的手指,我拦住他:“我这儿有,我来写。”
他想拦我,可现在的陌溪动作哪有我快,我抢了白纸,想了想,写道:“白齐欲攻京城。”陌溪瞪大了眼,我扬眉,“怎么,这难道被我猜对了?”
陌溪摇头,在我地上写道:“现在……不太可能。”
我道:“乱写的事,你何必管他可不可能,把饭先骗到嘴再说。”我把纸放到牢房外。等着士兵下一次来看。
然而,等了很久士兵却没有再来。
他们放弃陌溪了,他们想将他……活活饿死。或者是他们认为,陌溪已经被饿死了吧,毕竟照常理来说重伤之下,谁能熬过三天三夜不吃不喝。
没等到士兵,陌溪便只能食我的血,他情况不大好,先前喂的那点东西连给小孩子解渴都不够,怎能救得了陌溪,我将手指上的伤口撕裂得更大,喂给陌溪。
他咬紧了嘴不肯张开,像是在说:“我不喝你的血。”像是在表决心,“我情愿死,也不喝你的血。”
我知道他的心思,于是没有和他废话,本着该动手就动手的原则,我从栏杆的缝隙间伸过手去,捏住他的下颚,强迫他张开了嘴,他此时自是没力气来与我对抗的。我将手指上的血挤到他的嘴里。使巧力轻按他的喉结,强迫他把血咽下去。
然而指尖上的血能有多少,没多久,我的手指便苍白一片,有些无力了。我一琢磨,索性咬了手腕,鲜血涌出,我将陌溪的下颚禁锢住,迫使他饮下腕上鲜血。
陌溪的脑袋被我禁锢着,半分也动弹不得,但是他的眼睛却慢慢红了起来。
“三生不痛的。”我道,“陌溪别难过了。”
他眼眶红得更厉害,最后不得不闭上眼极力隐忍着情绪,活像我刚才说的话不是在安慰他,而是在伤害他一样。
陌溪从来都是坚强的人,不止这一世,第一世的他,第二世的重华,即便心在某些角落有所软弱,但外表永远披着坚强的铠甲,此时,他却有了这般表现……
“陌溪,别难过。”除了这话,我想不到别的安慰他的言语了,我一声声的说着,他便在这一声声安慰中,无声的哽咽。
我不敢把自己的血喂他太多,估摸着合适便收了手,我拿衣袖替他擦了擦唇边留下的血,:“陌溪这是被我感动了吗?”他的手放在我的手背上,动作轻极了。我转手攥住他的手指:“陌溪可是觉得欠我良多?”
他没有表示,但抿紧的唇角却泄露了他的心绪。
我摸了摸他的脑袋:“陌溪若觉得欠我,那待以后出去时,你定要好好待我。把这些,都还回来吧。”
把上一世,上上一世的都还回来,战神陌溪不承认他欠了我的,便由这最后一世的陌溪还给我吧。我想,我好歹也得在他这最后一世捞点什么,比如以身相许之类的,不然等这三生完结,我得有多亏啊。
陌溪将我的手摁在他的脸颊上,他蹭着我的掌心,无声却又坚定的点头。就像是在立誓一样。
见他如此乖巧,眼角还尚未褪去红晕,我倏尔又觉得,还是不要他还了吧,就这样一直欠着我也没关系,谁让这些事,我自己做的那么心甘情愿呢。
长期被关在黑牢里,让我对时间的概念有点模糊,不知道什么时候该给陌溪喂点血喝,然而我愁还没来得及发,事情便在突然之间有了转机。
适时,陌溪正阖眼睡着,我趴在牢房栏杆间伸手去摸他的脸,正调戏得高兴时,忽听外面牢门“咔”的一声打开。
陌溪已经,猛地睁开了眼,我亦是一惊,难道是那些士兵又想起来了准备来看看?
可仔细一听,却觉不对,今日来的这几人脚步急迫却不慌乱,轻盈得仿似动物。
我连忙将前些时候写的那张白纸从牢房外抢了回来,藏在干稻草里。还没来得及化真身,已有黑衣人点着火把走到了我这方牢笼之前。
四人均是一袭黑衣蒙面,待见到我时,他们均有几分吃惊:“从未曾闻地牢中还关着一人!”
对方身份不明,我决定暂时沉默。
“师弟!”有人忽然惊呼出声,四人登时往旁边跑去。
看见他们,陌溪眼中蓦地一亮。有人拽了拽扣在牢门上的锁,道,“是精钢九曲锁。”一人蹲下,自袖里摸出一根极细的针开始解锁。另有两人自觉的走到外面去看守。
仅余一人留在牢门边,看了看躺在地上的陌溪,又看了看我:“你是何人?”他问我。
我还没答,却见陌溪费力的招了招手让那人过去,在地上写道:“带她一起走。”
那人皱了皱眉,未来得及说话,便听外面放哨的两人催道:“快些。”陌溪又在地上写了些什么,写得太快,离得远的我看不清,只听那人道:“你这是疯了!我只是奉师父之命,来救你的。”
陌溪拽住那人不放手。
外面催促声更急。
“好了。”便在这时,忽听“哗啦”一声,铁锁掉在地上,解锁的黑衣人行至陌溪身边,径直将他扛了起来。被拖到我的牢门前时,陌溪却不知道哪来的力气,倏地死死抓住牢门栅栏,怎么都不松手。
黑衣人骂道:“现在已没时间再救一个!你这是在找死!”
陌溪不听,仍旧死死抓住栏杆。他望着我,眸中的神色让我心头酸涩得不成样子。
“走吧陌溪。”我道,“三生以后会自己能想办法出去的。”
黑衣人看了我一眼,拖陌溪:“走。”
陌溪还是不肯。
我走到牢门前,轻轻摸了摸他用力拽着栅栏的手,比起十年前那双小手,他已经长得那么大了。我望着他微微一笑:“陌溪,你相信三生吗?”我道,“我会出去,我会去寻你,你只需好好的活着,比现在更好的活着,我就一定能寻到你,到时候,你且记得要报答我。”
他瞪大眼看我,我一根一根的掰开他的手指。
他倏地开始拼命挣扎,外面两人催促之声越发急了。我厉声道:“把他打晕拖走。”
陌溪不敢置信的看我。另外两名黑衣人仿似被我声音一惊,解锁那人却反应更快一些,他回过神来,一记手刀砍在陌溪后颈之上,陌溪的身子一软,被他背了起来。
我立于牢门前,看他将陌溪扛了出去。
我那么不容易等到的陌溪,那么不容易救回的陌溪……却要又一次这样无可奈何的看着他离开。
但又什么办法呢,没有什么比陌溪的生命重要。
另一黑衣人跟着走了两步,离去前,脚步微微一顿,侧头对我道:“……抱歉。”
“没事。”我大度的摆了摆手,“只要你们师兄几个不要觊觎陌溪美色,不要偷偷占他便宜。好好护着他逃出去,我便不会嫌弃你们没本事救不了我的。”
黑衣人嘴角一动,什么也没再说,快步出了牢门。
我退了几步,像陌溪没来之前那样,倚这冷硬的石墙坐下。
他们走时未将牢房的大门关上,外面的寒风和着梅花香呼呼的往里灌。吹熄了仅有的那根插在墙上的火把。
我闭上眼,用尽全力的去听外面的动静,人声,脚步声,刀剑声,都渐行渐远了。大门不知被谁关上,沉重的一声响,将所有动静都斩断。终于,这里又只独留我一人。
不过,庆幸的是,虽然不知多久才能出去,多久才能再遇见陌溪,但好歹,他的生命中,又有一段经历,是与我一起度过的了,虽不至于刻骨铭心,但好歹也算……
难以忘却。
这便够了。
我闭上眼,努力静下心来,让自己的思绪沉浸在黑暗之中,然后慢慢回想起了自己的修炼的心法。
只有等了,等到出去的那天……
不知在黑暗中等了多久,我终是再次听见了牢门打开的声音,一个人的脚步声不徐不疾的自远方踏来。
我抬起头,看见一簇火光经过地牢的转角处,慢慢走到了我牢门前。
我眯着眼打量来人——一个二三十岁的青年,白袍纯洁如雪,与这牢狱半点也不搭。他的脸在火光之下显得有点莫名的熟悉。
“三生。”他神色没有半分惊慌,淡然的唤出了我的名字。
我仔仔细细的打量他,努力的在记忆中搜索他的面貌,他看见我的神情,微微叹息后又轻轻一笑:“三生,我是长安。”
我皱着眉头想了想,发现记忆中这个名字遥远得有些模糊,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啊,胆小如鼠的流波小道士。”太久没说话,我的声音变得沙哑难听。
他轻轻一叹:“你遭了不少罪,我虽不算来的早,但现在也总算是能将你救出去了。”
我清了清嗓子,笑道:“你现在这模样生得怎好,性子也比以前沉稳了不少啊,怎的不像小时候那样怕我采了你?”
他苦笑道:“别后已有三十年,三生倒还是记得清楚。”
三十年。我怔然。
上一世,重华杀了我,我去地府等了他两年,然后又重回人间,找到陌溪,一起生活了八年,前面统共十年的时间,后来陌溪被捉到地牢里,又过了十年,而现在长安说已别了三十年。
原来,我又在这地方呆了十年的时间。
十年……陌溪今年应当二十八了,他会变成什么样子了呢?
光是猜想他现在的模样,我便有些迫不及待了。
出皇宫比我想象的容易太多。
长安不知从哪里给我拿来了一套小厮的衣裳,换上之后,他便带着我正大光明的出了皇宫。一路上,我看见不断有人对他下跪,对他叩拜,唤着:“国师大人。”
出皇宫之后,站在久违的日光下,我深深吸了一口自由而新鲜的空气。随即捻了一个净身决,恢复成以前的模样,能自由的使用法力,这事当真太畅快了!
待重回自由的心绪稍稍平复,我这才转头看长安,欣慰的拍了拍他的肩:“这就是有个官家熟人的好处啊!不过,国师?”我问他,“流波不是素来瞧不起这些东西么?”
他笑望我一眼:“说来话长。我且带你去见一人,这些往事咱们边走边说。”
长安对我道,流波之难后,流波不断衰落,再不复从前辉煌,其弟子也需剥下仙门的清高重入俗世。他知我救了他一命,最后却被重华误杀,心中从此对我有了愧疚,一直在寻我的转世想报答我。
他问:“三生为何还有前生的记忆?”
我不知该如何与他说其间的前因后果,琢磨了一会儿道:“约莫是放不下你师尊吧。”
他点了点头,也不再深究,道:“二十年前,传言京城出了一个妖女,被皇帝亲自捉拿。我本还没想到是你,但是十年前,有人找上我,让我去皇宫中救一个人。我方知原来被抓住的是你。知道是你,我自然会救,所以便以国师的身份深入皇宫,这些年来一直在探查你的消息,这些天,在那人协助安排下,也总算是将你救了出来。”
“叫你来救我的人可是叫做陌溪?”
“是,也不是。”他淡淡笑了笑,“三生可知你口中的这个陌溪现在成了怎样的一个人物?”
我摇头,他小声道:“京城现今虽然尚还安全,但是前方战场之上朝廷军连连败退,不出三月,此江山便要易主。”我一怔,听他接着道:“在那阵前杀敌,诛朝廷十数万人的,为叛军立下赫赫战功的正是陌溪。他与他四位师兄被誉为五虎将,然则,战事至今,他几位师兄皆已去世。”
我闻言一怔,当时来救陌溪的那四个男子,竟然都已经去世了……
“现今唯有陌溪仍旧在战场上对阵朝廷,其英勇,已遍闻天下,是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了。”
我心尖一暖。
“而让我救你的……”长安一边说着,他带我走进一个深巷小院,推开院门,我看见了坐在院中的男子。
我挑了挑眉:“唔,果然是你。”
白九。二十年的时间对于人世来说已足够久了,他身姿依旧挺拔,但是已生华发。脸上也有了皱纹。
他见了我,很是诧异了一番:“你……半点未变。”
我皱了皱眉下意识道:“我不是妖。”
他略带嘲讽的勾了勾唇角:“是与不是又有何重要?妖食人,人亦食人。都一样罢。”他顿了顿道,“人老了,越发怀念起从前来,而今总算把你救了出来也算是了结了前半生的一个遗憾。”
我最烦这些个人类在我面前感叹自己老,截断他的话问:“陌溪呢?”
“他在荣山。”白九语带叹息与无奈,“那孩子很想你,日思夜想。”
我奇怪了看了眼白九,心里面沉寂已久的醋意莫名动了动,道:“我喜欢陌溪,陌溪也喜欢我。我不在,他想念我不是理所当然的么?难不成他该想你?与你来一段禁忌之恋?”
旁边的长安忍俊不禁。
白九也没生气,啼笑皆非的望了我一眼:“被关了这么多年,你这性子怎么半点也没变?”
我不理他们:“我救你一次,你救我一次,我们算是扯平了。那么就此别过,我要去找陌溪了。”刚想施一个遁地术,却听白九道:“且慢!”
我回头看他,他手指在桌上轻轻敲着:“荣山如今已成战场,你才出狱,身体想来还没过来,不适宜去凶险之地,我知晓荣山上有一处佛陀崖,那方能揽看荣山全局,你若想去找陌溪,便先去那方吧,了解好了情况,再见陌溪,方才比较妥当。”
他这番话说得有点道理,我在在心里记下。念头一转,倏地想起当初陌溪拜他为师的事,又连着想到他现在让陌溪在战场上杀敌的事,我撇嘴道:“你让陌溪帮你上阵杀敌,替你夺下这江山,可以。但是在那以后,你就放了陌溪吧。狡兔死走狗烹,我不想看见这样的事出现在陌溪身上。那孩子心善,会伤心。”
白九眉目微沉。
不想再多言,我捻了个诀直接去了白九所说的荣山。
荣山之下有一座城池名为荣城,依山而建,四面皆是陡峭的山崖。易守难攻,但是一旦突破荣城,要攻入京城那就相当容易了。此处时朝廷守住皇城的最后一道防线,陌溪此战必定不会轻松。我现在到了,兴许还能帮帮陌溪。比如说在荣城的水里投投毒,在粮仓里放放火什么的。
但是,当我到荣山的时候,已不需要我做这些事了。
两军已经正面交战。
我站在一处巉岩之上,此处正是白九所说的佛陀崖。自此处眺望,能一拦荣城,着实是个观望战场的好地方。
我在纷乱的战场上寻找陌溪的身影。心里疑惑,陌溪不会说话,在这战场之上他要如何发号施令?
我正忧心之际,一个声音由小慢慢扩大,先或许只有几人在说,后来是十几人、几百人、几千人,最后所有的叛军士兵都高呼起来:“荣城主已斩!”
“荣城主已斩!”
喧嚣的战场一时肃穆下来,众人的目光慢慢聚于一点之上,我自然也向那方看去。
山风忽起,荣山上的飞花飘过我的耳边慢慢向战场而去。飘飘洒洒荡漾到那人身边。
他提着一个头颅高高的坐在马背之上。隔得太远,我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只见他手中的寒剑仿似一面镜子反射的当头的阳光,闪耀得我眼睛微酸。
陌溪。
没想到这一别会又有十年之久。你已是一个傲然于万人之上的骁勇将军。
这么久未曾来寻你,你可会怨我?
忽然,我只觉眼角微光一闪,一支利箭破空而去,直直逼近马背上的陌溪。我大惊,一记阴气尾随而至,照往常来说,我这记阴气足足可以赶在箭靠近陌溪之前将它拦下,可今日却不知为何,直到箭头几乎快插进陌溪胸膛之时,阴气才跟上利箭,将它拦腰截断箭杆。
箭头却仍是收势不及继续向前,然而还是被阴气打偏了原本的轨道,只堪堪擦过陌溪的脸,埋入他身后的土地。
这一切皆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我来不及思考自己今日为何会失手,只焦急的望着陌溪,不知道他有没有伤到哪里。
他却倏地抬起了头,怔怔的盯着我这方。
我知道,如此远的距离,他是看不清楚我的。但是我偏生有种奇怪的感觉,他就是将我看清楚了,就是知道我是三生。
众将士反应过来,立马将陌溪围成一团。
这下我更看不清陌溪了,心里正着急,忽然围着陌溪的人马都散开了去。他将手中的人头扔给旁边一个将士,在马背上轻轻一踏,施展轻功急速向我这方奔来。
他看见我了。
我转身离开这处外露的巉岩。我想,与陌溪的重逢应该在一个落英缤纷的美妙地方,他拥着我,我拥着他,一遍遍唤着他的名字。然后生出一点嗯嗯啊啊的莫名冲动,最后找个地方好好解决解决这冲动。
演一出才子佳人的好戏码。
然而当陌溪找到我的时候,我们却难以生出嗯嗯啊啊运动的性质来了。原因无他,当他看见我的前一刻,我踩着了猎人遗留在山间捕猎的夹子。
“扣”的一下将我的脚踝死死钳住。不能伤到实处,但却很痛。
我还在欲哭无泪的感叹苍天无眼,一个夹带这战场血腥之气的身影便疾步走了过来。我还没来得及看清他的容貌,他已埋下头去小心翼翼的替我将捕兽夹取了下来。挽起我的裤脚查看是否伤到筋骨。
握着我脚踝的温热大掌在微微颤抖,似紧张似激动还带着几许无措。
“陌溪。”
他浑身僵了僵。我不客气的替他摘了头盔,捧住他的脸颊慢慢抬了起来。
看着他沾了几点鲜血的脸,没想到经历战场厮杀尔虞我诈之后,他的眼睛还是透亮如初。我叹:“你长大了,这样做或许会不好意思,但是三生我确实憋不住了。该如何是好?”
他没能理解我的意思。
当我的唇靠上去的那一刻,他的眼蓦地睁大。我在心底暗暗叹息,最后还是把唇吻在了他的唇角。
“陌溪,陌溪……”我搂住他的脖子,用脸颊摩擦着他的耳鬓,细细呢喃,“我很想你,三生想你。”
他身体僵硬如铁,脖子更是僵得不肯往我这边靠近半分。我往他身上蹭得费力,索性放了他,直直盯着他笑道:“三生来找你了,你怎么还是这副表情?”
听了这话他才有点回过神来。我投在他眼眸中的影子慢慢清晰。他的手缓缓抬起,似不敢置信的碰了碰我的脸颊。我笑盈盈的将他望着,任他粗糙的手指在我脸上慢慢游走,眉眼、鼻梁、唇瓣,一遍一遍,仿佛在检验眼前这个人的真假。
最后,他颤抖着手将我搂住,一声长叹在耳边飘散。一声喟叹,诉不尽的离愁尽散,化不开的哀伤皆去。我想,即便是他能说话,此时也只会在我耳边叹上一声。
因为分别太久,要说的太多,不如抓紧时间拥抱。
可没抱多久,陌溪却将我推开了,他皱着眉头指了指我脚踝上的伤。这已不是在那黑暗压抑的牢狱里,我脚上的伤施一个法术便能好,我还待要与他说明,却没想陌溪径直搂住了我,将我打横抱起。
贴着他胸前坚硬的铠甲,虽然硌得慌,但我的心却好似掉进了一团棉花里,软软的,暖暖的,让我唇边不由自主的绽开了一朵明媚的笑意。
便当我还像在皇宫地牢里那般没出息吧。当时用尽全力都想使出来的法力,现在却觉得,有没有它,都无所谓了。
有陌溪心疼我,便是最好。
陌溪抱着我走下佛陀崖,路过一段悬崖壁上凿出的路,我耳朵动了动,还没出声让陌溪停下,他便警惕的顿住了脚步。
“簌簌”两声,峭壁之上蓦地射来两只弩箭,我一挥手,欲以阴气挡开弩箭,可却没想那箭只在空中稍稍一滞,便又急射而来,所幸陌溪身手矫捷,即便抱着我,也没妨碍到他躲避迅速的躲开弩箭。
两只精钢弩箭扎入地里,末尾上刻着的“齐”字赫然入目。
是……白齐的人?
我心中一惊,是白齐要杀陌溪!
我霎时明了了为何白齐会赶在这时急着将我救出来,也明白了他为什么要“好意”的将这佛陀崖指给我,他早已在此地布下埋伏……而我居然还当真听了他的话屁颠屁颠的奔过来了!
我不由扼腕,原来岁月过了二十载,世人的心思,竟变得更恶毒一些了。
我这方还在想着,前面的小道忽的行来数名持重盾的军士,看这打扮,还是从军队里直接过来的。他们拿盾牌在小道上一挡,也不攻击,只阻绝了下山的路。
陌溪眉头一皱。仰头往上一看,但见峭壁上已出现了四五名弩箭手。
我拍了拍陌溪的肩,让他将我放下来。可他却不知道在想什么,只瞥了我一眼,然后默默的将我肩膀扣得更紧。
我暗自琢磨了一下,大概明了了他的心思,前两次皆是在危难之中我掰开了他的手指让他走掉,他这次,约莫是不大可能放了我的吧。我一叹,道:“陌溪,此前三生法力受阻,不得法能同时救你我二人逃出升天,但今日却又是不同,我脚挨着地,一个遁地术,他们就追不到咱们了。”
陌溪不动,我道:“不信,你看,我挥手间便让他们下来试试。”我凝起手中阴气对崖壁上的弩箭手艺揽,劲风刮过,他们却仍旧好端端的挂在崖壁上。
我一怔。恍而记起了刚才为战场上的陌溪拦剑以及挡不住弩箭的事情,难道这处山崖对我也有所影响?我正欲打算不信邪的再试一次,崖壁上的弩箭手却没再给我这个机会。
短箭簌簌而下陌溪头上像长了眼睛似的,抱着我,看也没看箭来的方向,几个闪身便全部躲过。
即便心里不愿意,但我也不得不承认,白齐确实将陌溪的功夫教得极好,但是……他把陌溪教得这么好,却还要杀他,当真是一个能狠得下心的糟老头子。
我正想着,头顶上箭势愈急,陌溪躲避得越发吃力,终是将我放下来,单手禁锢在胸前,另一只手拔剑出鞘,“叮叮咚咚”的将弩箭挡开,像是在周身画了一个密不透风的圆,将我与他自己护得极好。
正适时,我眼角余光倏地瞥见前面阻道的遁甲之后又探出了几柄弓弩,只听“咻咻”两声,短箭飞驰而来,我猛的将陌溪肩膀一推,弩箭自我俩中间险险穿过。
我舒了一口气,却见陌溪看着我,双眸猛地睁大。
失重感蓦地传来,我回头一望,自己正慢慢像山谷下面的深渊倒去,竟是方才推陌溪推得太用力了些,把自己给推出悬崖的小道了……
“无……”
无妨……二字没有出口,陌溪竟然飞身一扑,抱住了我。
陌溪一身铠甲极沉,本来只有我一人,我拼了老命使点阴气应当还是能让自己飞起来的,可是陌溪这扑来将我一抱,我便被他铁一样的身躯拖拽着直直往掉去。
这……熊孩子……
不过,在呼啸而过的强风里,被他这样紧紧的抱住,我却怎么也没法责怪他。就算他当真拖着我如此摔死了,我也没法责怪他啊。在他心里,或许他想的只是……
不能再让三生一个人了。
他大概只是,希望陪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