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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雪出生那天,还未到冬天,竟出奇地落了场雪,清爽晶莹,仿佛洁白的天使翩然而降,她父母就给心爱的女儿取名小雪。小雪身材高挑,夏天常光着脚丫跑来跑去,两颗淘气的黑眼珠乌溜溜的,像冬晨最亮的星星。小雪的头发又黑又长,有时编成麻花辫,有时扎根马尾巴,随着她的跳动荡来荡去,刘维民许多童年的梦幻便由此滋生了翅膀。
小雪的父亲在咸东村小学教书,是刘维民的班主任,小雪的母亲是一位朴实善良的农村妇女,小雪有两个弟弟。那时候,刘维民的爸爸是村支书,因为是邻居,他们常在一起喝酒聊天。刘维民和小雪自然成了好朋友,他任何时候都可以跳过两家那低矮的竹篱笆来找小雪玩耍。
刘维民小时候特别笨,总是搞不懂一些最简单的问题。小雪的爸爸让他用“天天”造句,他抓耳挠腮,吭哧了老半天冒出一句“今天天气真好。”全班哄堂大笑,刘维民却呆站着不知所以然。每当这时,小雪准会笑他,刮着鼻头,冲他做鬼脸。刘维民羞愧难当,下课后跑去追打她,她早甩着辫子逃之夭夭了。
但更多的时候是他们在一起融洽地玩耍。捉迷藏、粘知了、捕鱼虾、掏麻雀,乡下野孩子的把戏被他们发挥得淋漓尽致。放学后他们一同回家,他书包里常塞几根新鲜的玉米或山芋,顺着小河沿溜达到某一背风处,停下来,捡些枯柴干草拢在一起,点起小小的火堆来烧玉米或山芋吃。落日斜照,河水潺潺,空气中弥漫清香,远处的村庄渐渐朦胧,两个小孩边拨弄着火苗边说说笑笑。在现在的刘维民看来,这一切都是如此的富有诗意。
乡下的冬天漫长而美丽,似乎雪特别多,一场大雪之后,推门望去,好一个粉堆玉砌的世界。树林、房屋、旷野,全披了一层白衣,神秘而圣洁。
拖着棉窝窝,穿着厚重的棉衣,他去找小雪打雪仗,他听见了小雪在院中咯咯的笑声。小雪穿一件粉红色的滑雪衫,那是她外婆从南方寄来的。她呵着紫姜芽般的小手,鼻头滴着汗珠儿,两颊通红,正忙活着堆雪人儿。他第一次知道了什么叫美,并从此爱上了两种极普通的颜色:火一样的红与雪一样的白。
那一天刘维民表现得越发笨拙,打茅屋檐上的冰凌时,他愣着不动,结果被长长的冰凌扎了好几下。后来去滑冰,村后的小河上了冻,又覆了一层雪。小雪试着跳上冰面,来回滑动,像一只轻盈的红蝴蝶在洁白的梨花丛中翩然而舞。他也跳上冰面,冰层不算很厚,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且出现了闪电状的裂纹。他迟疑了。小雪边跳边叫:“胆小鬼,过来呀!”大丈夫可杀不可辱,他勇气陡增,猛一用力,想滑过去,但随着“咔嚓”、“咕咚”的声音,他只觉得脚下一凉,掉进了冰窟窿……那一年,刘维民刚满十四岁。
春天来了。
风,沿着耳际轻轻地低语,刘维民听见了时光清洗悲伤的声音。在相同的季节里,空气里那相似的气息还闻得到,然而他的回忆在此时更加清晰……窗外很清静,刘维民凝望着窗外。确切地说,他喜欢看窗户上的蓝玻璃。那是一片片带有花纹的晶亮的蓝色玻璃,特别是玻璃上的花纹,是水草,还有狂舞的小虾。多么精致的蓝玻璃啊,每根水草都灵气地长在玻璃中,蓝天白云的时候,猛的看上去就像大海边上绿茵茵的水草。玻璃上浮雕的虾更是生机勃勃,特别是那纤细的、飞扬的虾须,栩栩如生,就像老货郎货摊上的拔丝糖虾儿。
透过蓝色玻璃,便能看到院中的大槐树。几只燕子啁啾着,跳跃着,双双相对,像是两个缠绵在一起的情人。
春流到夏,度日如年的感觉,骄阳焦灼着少年寂寞忧伤的心。
暑假的时候,刘维民有一次路过小雪家门口,突然发现小雪正在大门口小溪边洗衣服。他在小雪跟前站了许久,小雪只是埋着头搓衣服,并没察觉到他就在自己身边。他看到小雪的长发倾斜下来,遮住了脸。小雪洗衣服的样子很娴熟,粉色的裤子紧绷绷地裹在她圆润修长的腿上,小雪微微隆起的胸前挂着一个晶莹剔亮的玻璃花坠子,雪白色的衬衣有点晃眼。刘维民的心怦怦地跳着,他看到了她雪白的脖子,于是身上涌起一阵莫名其妙的感觉。他有点热,抬起袖子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儿。他忽然意识到,他和小雪都长大了。
小雪起身洗衣服的时候突然看到了眼前的刘维民。她哇地惊叫了一声。
“你怎么在这里?”小雪停下手中的衣服,抬手擦擦汗,怯生生地问道。
“我……哦……我来找你……”刘维民不好意思地憨笑着。
“找我怎么不吭气?神出鬼没的,吓我一跳。”小雪羞涩地嗔怪。
“小雪,我们去玩吧。”刘维民笑着转移话题。
“玩啥啊?”小雪一边问一边拧着衣服。
“我也不知道,随便玩什么都行。”刘维民说。
“这村里还有什么好玩的地方吗?你是叫我去掏麻雀?捉迷藏?我可不去,你想玩就找我弟弟玩吧。”小雪头也不抬。
“小雪,我帮你洗衣服吧。”刘维民说。
“我自己会洗。”小雪说。
“小雪……”刘维民欲言又止。
“你回去吧,别在这里站着了,叫人看到多不好。”
“哦……”刘维民听小雪这么说,急忙四顾,并没有发现有人注意他们。
看到小雪不再说话,他一个人就默默地走开了。
暗恋,像一朵招摇的野玫瑰,在野草心中肆意绽放,弥散着隐隐的迷香。可惜,只有刘维民自己懂得,自己看得见。
开学后,他们又去镇上的中学上学了。每次下课,在初三班的教室门口,他都能看到小雪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那里,望着远方的天空,心中仿佛满载着心事。而小雪穿着洗得泛白的浅蓝裙子,消瘦的她,每次转过脸的时候,总能看到教室走道的转弯处,刘维民独自趴在那里盯着她,脸上是淡淡的忧郁。喜欢一个人可能是因为一句话或一个举手投足,而他是为她的一个眼神。然而,他每次和她错身而过,她散淡的眼神不经意会路过,看的却是白云,而不是他。
每一次见到转弯处的小雪兀自看着天空,他就开始深陷。
十五岁的刘维民,迷恋上了小雪。自那以后,他时常在楼顶望着对面的栏杆发呆。心里不停叫着她的名字:小雪,小雪,小雪。体操时间,刘维民总是第一个去排队,就站在小雪身边那一排。很多人,为了做体操,而他为了看到小雪。
刘维民和小雪的名字并排在一起,初三的时候。很多人都在一起看,都在窃窃私语。同学们都议论刘维民,说他每次看小雪的眼神不一样。小雪能感到是在说她和刘维民。其实小雪是很喜欢刘维民的,只是她不想在这个年龄谈情说爱。写作文是小雪的长项。所以在一次班主任让她参加全国初中作文大赛时,刘维民也勇敢提出要去。刘维民的优秀不只在奥数竞赛中,他的作文也写得流光溢彩。
篮球场上,刘维民和男生打篮球,健步如飞,潇洒而轻松的三分投球,接下来就可以听到不少女孩的尖叫声,还有阵阵掌声。夕阳的余韵里,小雪傻傻地想,如此的男孩子,谁是他心里的疼。
小雪和刘维民的名字还在光荣榜上并排,很多人却开始谈论他的绯闻。他和她,一个成绩一般,紫藤一样的长发,有着动人的声音,而一个沉默寡言,有一双忧郁的眼睛。虽然是城镇中学,但是校园里并不闭塞,这里也有着流行的风潮。每天中午,校园广播就有刘若英的《为爱痴狂》:为何总是这样,在我心中深藏着你,想要问你想不想陪我到地老天荒,如果爱情那么忧伤,为何不让我分享。
在丁香怒放的树下,小雪独自流泪,独自听着歌。没人知道她点了歌,为刘维民,她的信没有署名。那是她要唱给他的歌,尽管他听不到。
放学回到宿舍,刘维民不吃晚饭,第一件事就是去给小雪打电话。飞也似的冲向校内的电话亭,摊开手心,一连串的数字早就烂熟于心,纸条已经被攥得皱皱巴巴。小雪宿舍的号码,他的手颤抖着,总在拨下最后一位号码时停住。他的心忐忑着,像揣了只小兔子,慌慌地跳。忘记呼吸。终于在那个下午,手脚冰凉的他重复数十次后,听到小雪问:“喂!哪位?”谁?我是谁?刘维民心里问自己。如果可以告诉她他的姓名,他也许就有勇气面对着看她。刘维民从听筒里清晰听见自己急促的呼吸,僵持了几秒,丢下听筒,任汗水打湿衣衫。
没有最亲近的女生,从不和女生讲话,羞涩而腼腆的他,将心事记成一页页日记。厚厚的一本,只有一个不变的名字小雪,小雪,小雪。《追忆似水年华》,是普鲁斯特的。书的名字将他的心猝不及防地击中,让他突然泪流满面。在图书馆的门前,他与小雪擦肩而过。他呆呆地望着她的背影。小雪,小雪。在心中狂呼她的名字,虽然她听不见。
然后,刘维民奔向院子,正是夏天,一树树马樱花,一簇又一簇。
让刘维民做梦也没想到的是,毕业前的一天,小雪给他打了电话,而他却不知道是小雪。
“请问是谁?”小雪听到了刘维民磁性的声音。
不能自已,小雪失声痛哭。一直哭,停不住。
哭了又哭。为她相思又相思的少年,为他爱得忘了自己。
小雪一直哭,刘维民一直问。
小雪哽咽着,心里说,我是不敢多看你一眼的内向女孩,我是曾和你一起捉迷藏、粘知了、捕鱼虾、罩麻雀的小雪,我是那个常常在教室门口看白云远去的小雪,我是穿浅蓝色裙子的小雪。我是谁?我说不清我是谁。
“我走了。”小雪哽咽着说了唯一一句话,就挂了电话。长发在风里飞扬。
又是一个漫长的暑假,刘维民再也没见过小雪。
他想起了小雪,急切地盼着开学,他渴望能在县里的高中看到小雪。
可是,小雪再也没出现过。
他听爸爸说,小雪去城里打工了。小雪家里穷,她作为乡村教师的父亲那点儿工资供给两个弟弟读书都非常紧张,而母亲在家务农,贫瘠的庄稼基本就没有什么收入。为了供弟弟读书,懂事的她放弃了学业,去西郊区闯荡了。西郊区是一个煤城,那里有大大小小几十个煤矿,距离咸东村二百多公里。虽然这个城市小,但很繁华,这里几乎是农村的年轻人梦寐以求的地方,多少人都离乡背井到这里追求梦想。
那一年的盛夏,街上正流行郑智化的歌。他那沙哑伤感的歌声飘进了刘维民的耳膜:“你那美丽的麻花辫,缠啊缠住我心田;叫我日夜的想念,那段天真的童年……”
刘维民拭去夺眶而出的泪水,在汹涌如潮的人群中奋然前行,可那段天真的往事,却时时漂浮在他的眼前……
5
那个十五的夜晚,天阴得厉害,月亮在乌云里头根本就挣扎不出来。
每每细嚼和小雪的关系,刘维民总感到十分茫然。
他的脑海里闪现出浅蓝色的裙子。那是深秋季节,淡淡的雾里,下着蒙蒙细雨。小雪有意无意地回避着他。他的心开始捕捉小雪。只要她在公众场合出现,他的目光一定能搜寻到浅蓝色的裙子。渐渐地,他已不借助目光,而光凭借直觉就能知道小雪迎面走来或者和他擦肩而过。上课时,只要小雪的影子在门前窗外一晃,他的心就不由抖然一动。
初三最后一个学期,老师排座位时,刘维民有意识地想和小雪做同桌。谁知弄巧成拙,老师按报数的奇偶,把小雪排到第二排的右角,把他排到三排的左角。失望的阴影在他脑海徘徊了好多天,他就释然了。因为他恰好可以放肆地侧看她的脸庞、刘海和乌黑的眼睛。
远远地望着小雪,心里满足、愉悦、舒畅。她干什么,他都费尽心思去猜、去想。连她的书包、桌斗都令他神往。刘维民借故坐在她的位置上,就觉得心里揣了“鬼”似的,耳好热,脸好烫。
正是临近期末考试的最紧张阶段,又值炎炎夏日,每天上课,刘维民的心时常“抛锚”。他对她的依恋已到了不可遏制的程度,早晚看不见她心里就空荡荡地发慌。他不会画画,对着她的背影,他不厌其烦地描摹,即使再糟的图样,他也要夹藏在日记本里。他不会写诗,竟也吟吟哦哦,隔一天就是一首,全是歌颂她的。甚至暗许了他有朝一日成了大人物,绝不甩掉小雪。
忘不了那一天午后,直到黄昏,暴雨把景物洗刷得好美、好雅、好宜人。东天依然雨雾迷蒙,西天已是斜阳朗照,一道彩虹自山巅而降,横天孤卧,引人浮想联翩。小雪被这美景吸引了出来,坐在教室门口的水泥石阶上,忘情地望着。刘维民就坐在离她二百米处的大礼堂门廊下,把痴情蜜意的目光频频送给她。谁知是被小雪发觉了,还是她没兴致看天了,起身离去,进了教室。
这使刘维民很惆怅。
整个夏秋,刘维民的心都是灼热的,有事没事,他总爱去小雪的宿舍。有几日不见,他就有种失落感,直到见到她,心里才稍微平静些。去得勤了,难免招来一些有心人的目光,他就不能不扪心自问:这是友情呢?还是爱?刘维民知道,他和小雪从小就在一起长大,小雪也许就没有这个意思,或许这是友情吧。刘维民的同学就反驳他:“你的同学朋友很多,独独去她那儿,为什么?”同学说他这是爱。刘维民就反驳同学:“我和她没拉过手,没说过一句亲热的话。”
刘维民已经很困惑。说是友情吧,和她相处,他的动机和心思已出了格。他频频约见她,却只是为了向她显示自己的为人、才能和魅力。每当和小雪坐在一起,他的目光竟然不敢光顾她的裙子和胸脯,因为友情不允许他胡思乱想。然而越是这样,他的心思越是走得更远,他不仅想吻她、拥抱她,还想占有她的一切。他冲动过,却没想过向她求爱。因为,他害怕想得到又得不到的结局,害怕遭她拒绝后自己承受不了。
这样一踟蹰,冬天就来了。刘维民好不容易向小雪吞吞吐吐道出了自己的爱,她淡淡地一笑就算接受了吧,可紧接着的一句话却使刘维民睡了三天:“我们还是做好朋友吧。”
这意味着,她要他把爱变成友情。他也想这样,并试图这样去做,可他发觉这是徒劳的,他仅仅能在口头上做到把爱变成友情。事实上,他对小雪的爱更强烈了。想得到小雪的欲望更迫切了。他几乎每天在梦里都和小雪相会,一遍又一遍地向她表白:“我爱你”。
也许这叫做单相思。
但刘维民却无法否认爱小雪的事实,无法划清友情与爱情的界限。特别是在刘维民后来和另外一个姑娘相爱后,他更没有理由否认那就是爱。除了他现在的爱可以拥抱、接吻,把爱不断表述在言语之外,就他的心理、愿望、动机而言,从前和现在,对小雪和对现在的女朋友,都如出一辙。
就刘维民个人的体验而言,他也不认为男女之间有友情与爱之分。在他看来,爱是博大而无所不在的,只是由于人必须有节有度地活着,所以才只能用行动把对一个异性的爱公开和表白,对其他异性的爱,只好或埋于心底或扭曲为别的模样或姿态。
如果说爱情真的是月亮,那他和小雪算不算有过一轮呢?
他抬起头想了想:没有,根本就是错过。
就像刚毕业的那个十五夜,根本就没有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