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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闭的宫苑中,好像日日都下着雨。虽然知道有人一同住着,但总是无声无息,好像待得久了,人也成了鬼魂,没有动静。
如懿和惢心绞了帕子忙碌着打扫,虽然自小养尊处优,不事辛劳,但强逼着自己做起来,也能慢慢做得好。她和惢心忙进忙出,分明是觉得有眼睛在窥探着她们的,但猛然回头去,却又不见人影。
惢心有些害怕:“小主,住在这里的,到底是人还是鬼?”
如懿强自镇定下来,沉声道:“当然是人,这世上哪有鬼?”
惢心有些不安地翻着包袱:“早知道就该多备些蜡烛了,这里不分白天黑夜都黑漆漆的,让人看了害怕。”
到了夜间,两人总算收拾干净了住下。因着每日给的蜡烛只有两根,两个人都当宝贝似的积攒着,加之劳累,天一黑便睡下了。才躺下没多久,只觉得身上的被衾盖着一阵比一阵凉,仿佛是起风了。风自由地穿行在回廊梁柱之间,哗哗地吹起破旧不堪的窗纸,有窗棂吱嘎地摇晃,划出一阵阵几欲刮破耳膜的刺声,啪一下,又一下,仿佛突如其来地敲着人原本就瑟瑟不安的心。
有闪电的光线骤然亮起,残破的纸窗外,分明有人影倏忽晃过。惢心吓得连声尖叫起来:“有鬼——有鬼——”
如懿来不及披衣,点上蜡烛霍然打开门,直冲到外头。脆弱的火光在疾旋的风中微弱地挣扎了几下便灭了。四周黑漆漆的,只有几个破旧的宫灯晃着微弱的火光,和偶尔划过天际的闪电,照亮这破败的庭院。
如懿索性将手中的烛台一扔,金属滚地有刺耳的鸣响。如懿大声道:“不管你们是人是鬼,我既然来了这儿走不了,便是做人也好做鬼也好,也要和你们待在一起。有本事就自己走出来给我瞧瞧,装神弄鬼,难道被遗弃的女人只会做这样的事情么?”
惢心随后冲了出来,披了一件外裳在她身上:“小主,小主,起风了,要下雨了,你小心着凉!”
如懿扯下衣裳甩到她手中,厉声道:“有本事就出来,有什么可吓人的!我若是即刻死在了这里,也比你们这些装神弄鬼只会暗中窥伺的人强!想来吓唬我,便是做了厉鬼,你们见了我也只会躲躲闪闪,避之不及!”
闪电划过处,几张苍老而残破的面容隐约浮现。如懿心生一计,转身去房中取过包袱中的糕点,向面容浮现中一一抛掷而去。很快,有几个年长的妇人从廊柱后转出,纷纷抢过糕点,呵呵笑着,心满意足而去。
如懿稍稍心安,惢心急道:“小主……”
如懿道:“就算是鬼魂,贪于饮食,有什么好害怕?”
一声凄厉的冷笑自梁柱后缓缓转出,如懿借着昏黄的宫灯看去,却是一个年迈妇人缓步过来。她的衣着打扮比其余人稍显洁净舒展,只是头发花白,满脸皱纹,老态龙钟,看上去已有六七十岁。
如懿看她沉着走进,并不似旁人贪恋糕点,心知此人一定不寻常,便先拜下道:“晚辈乌拉那拉氏如懿,给前辈请安?”
“前辈?”那老妇人摸一摸自己的脸,森然道,“我很老么?”
如懿见她阴恻恻的,也不免添了一分畏惧,只得坦然道:“既然熬在了这里,即便青春貌美又有什么用?反而年老长寿,才能熬得下去。”
“年老长寿?”那妇人连连冷笑,“熬在这种不见天日的地方,活着还不如死了。”
如懿心中闪过一丝刚硬之气:“话虽这样说,但前辈没有寻死,便知蝼蚁尚且贪生。”
那老妇人虽然年迈,眼中却闪过一丝精光:“是啊,来了冷宫的人没几个熬得住的,你方才看到的那几个便已经疯疯癫癫了,你看不见的那些,都是熬不住自己上吊死了的。冷宫的亡魂不少,你倒不怕?”
如懿黯然道:“迟早也要成为其中一缕亡魂,这样想想,还有什么可怕。”
那妇人不置可否地一笑:“这冷宫,总算来了个异数。”她说罢,缥缈离去。
如懿后退一步,才觉得背心的睡衣已经都被冷汗湿透。如懿长舒了一口气,拍拍惢心的手道:“算是见过了,可以安心睡了。”
惢心畏惧地和如懿贴在一起,如懿笑道:“你便和我一起睡吧。”
一夜风雨大作,起来也是个阴沉天气。惢心跟在如懿身后亦步亦趋,小心翼翼地问:“小主真要去看么?”
如懿换了一身更简朴的衣袍,故意打扮得灰扑扑的:“昨夜她们已经按捺不住来看了我,难道我不去看她们么?”
其实她住的地方与其他人还隔了一座院落,重重曲廊转过去,却听得前面窸窣有声,似有好些人围在那里看着什么。她疾步过去一看,吓得不由得退了一步,原来一座空空的殿阁里,一个女人高高地把自己挂在梁上,只有一双脚摇摇晃晃地,每一动,都散下一点尘灰来。
惢心吓得尖叫一声,指着道:“小主,小主,有人吊死了。”
那些围观的妇人们只是冷漠地望了她们俩一眼,又望了望吊死的女人,毫无惊异地散开了。有人不无羡慕地笑起来:“真好,她去见先帝了。先帝见着了她,一定还会宠幸她的。真是有福了。”
昨夜稍稍整齐的老妇人跟在人群后出来,淡漠地望了惢心一眼:“不必大惊小怪,熬不住自杀的人天天有,你以后住久了就知道了。”
惢心吓得脸色发白,颤抖着说不出话来。那老妇人淡淡道:“你呢?什么时候你也熬不住也把自己挂上去呢?”
如懿觉得自己的身体有点不受控制地发抖,她指着梁上的女人道:“那她怎么办?”
老妇人怪异地笑了笑:“等下会有侍卫来把她拖出去,拖到焚化场烧了,埋了。真好,死了,化了,终于离开了这个鬼地方。”
惢心吃惊道:“这里也有侍卫?”
老妇人鄙夷地看她一眼:“当然。要不然你不是随时随地都可以从这里推门走出去?”惢心惊慌失措地去拍门,惊呼道:“有人么?有人么?里头有人上吊死了!”
良久,有个头儿模样的侍卫懒洋洋地探头进来看了一眼,挥了挥手道:“凌云彻,赵九宵,你们俩去收拾一下。”
分明是个人,倒是像被当做物件,连死后的尊严亦没有,只是被“收拾”一下。如懿见两个大男人伸手就要抱那妇人的尸体下来,忙急道:“你们是两个男人,怎么可以伸手接触前朝嫔妃的尸身这样冒犯不敬?”
凌云彻这才看见如懿,他微微眯起眼睛,似是被她容貌微微惊住,屏息的片刻他旋即收手,在一旁不再触碰。
赵九宵懒懒笑了笑道:“不碰,好哇!那咱们兄弟俩就不干了,劳您自己动手吧。”
如懿被他一激,想到自己来日的下场,亦不觉兔死狐悲,一把拔出他腰间的长刀扔到惢心手里:“惢心,你站到凳子上去砍断绳索,我在下面抱着她。”
惢心有点颤颤的,但见如懿选择抱着尸体,她亦无法可想,只得站到凳子上砍断了挂在梁上的绳索,尸体掉下的冲力极大,如懿一个抱不住,踉跄着连人带尸全摔倒在了地上。她离着那尸身那么近,几乎可以触到尸体上冰凉的死亡气息和那干冷的完全失去了生气的肌肤。
她丢开手,忍不住俯身干呕了几声。
赵九霄像是看着一个有趣的热闹:“既然吓成这样,逞什么强?你既然不许我们兄弟碰,这尸体,我们不抬了!”
如懿仰起脸冷冷看着他道:“要是进了冷宫,我还能出去半步,这具尸身自然不用你们来搬了。何况我只是要你们不许用手直接碰触,并非不让你们抬出去。”
凌云彻奇怪地瞥她一眼:“那你说怎么办?”
如懿转过身,想要在周遭寻到一块裹尸的大布,却左右不见踪影,那老妇人本冷眼旁观,见她如此,转身去隔壁拎了一块硕大的白布来:“这块原是我留着给自己的,如今先给她用吧。只是来日我走之前,你们必得拿自己的衣衫拼缝一块裹尸布送我走。”
如懿感激道:“是。”她和惢心用布裹好尸身,留出两头可以抬的地方,道:“有劳两位了。”
赵九霄见她如此麻烦,本来就心生不忿,懒洋洋地看着天不肯动手。凌云彻看不过去,伸手推了他一把,道:“动手吧,完了还有别的事。”
赵九霄会意,笑嘻嘻道:“只有你还有别的事,我却没有了。”
凌云彻也不理会,伸手抬起尸身的一头,赵九霄便也搭了把手,一起出去了。
如懿这才松了口气,赶紧回到房中拼命洗脸洗手,又换了一身干净衣裳,那种恶心的感觉才没有那么强烈了。那老妇人大剌剌走进她房中,仿佛入了无人之地,自己找了盏干净的茶盏倒了点白水喝了:“既然那么怕,就别去碰。”
如懿洗干净手:“总有一天,我也会那样,是不是?”
那老妇人并不理会,只道:“没想过活着出去?”
如懿犹疑片刻:“前辈在这儿待了多少年?”
那老妇人横她一眼:“前辈?我没有名字么?”
如懿见她性情古怪,忙恭恭敬敬道:“还请您老人家赐教。”
那老妇人掸了掸衣衫:“我是先帝的吉嫔。”她自嘲地一嗤:“可是我一辈子都没吉利过,还留着名位呢,就被关进了这里。”
如懿忙起身道:“晚辈乌拉那拉氏如懿,见过吉太嫔。”
“太嫔?”她黯然一笑,“是啊。先帝过世,我可不是成了太嫔?可惜啊,人家是寿康宫里颐养天年的太嫔,尊贵如天上的凤凰;我是关在这儿苦度年月的太嫔,贱如虫豸。”她忽然警醒,“你说你是乌拉那拉氏?那先帝的皇后乌拉那拉氏是你什么人?”
如懿道:“两位乌拉那拉氏皇后,都是我的姑母。”
“两位?”吉太嫔冷笑道,“一位就够厉害了。不过,再厉害也厉害不过当今太后啊,否则怎么会连你也落到冷宫里来了。不过我到这冷宫八九年了,从未听说有人走出去过,我倒很想看看,乌拉那拉氏家的女儿,能不能走得出去。”
如懿吃惊道:“您才到冷宫八九年,那您今年……”
吉太嫔抚摸着自己的脸,哀伤道:“你以为我七老八十了?我被太后那老妖婆害得进这个鬼地方的那一年是二十六岁,如今也才三十五岁而已。”如懿惊得喉咙里发不出一点声音,只能以不可置信的目光瞪着她。吉太嫔恢复了方才的那种冷漠:“这里的日子,一天是当一年过的,熬不熬得住,就看你自己的了。”
如懿眼看着她出去,满心惊惶也终于化作了不安与忧愁:“惢心,对不住。让你和我一起来了这样的地方。”
惢心有些畏惧,却还镇定:“小主在哪里,奴婢也在哪里。”
如懿再也忍不住满心的伤痛,那种痛绵绵的伤痛,原本只是像虫蚁在慢慢地啃噬,初入冷宫时的种种惊惧之下,她原不觉得有多痛多难熬。可是仿佛是一个被麻木久了的人,此刻她骤然低头,才发觉自己的身体发肤已被这微小的吞噬蛀去了大半,那种震惊与惨痛,让她不忍去看,亦不忍去想。原来,她真的已经失去了那么多,地位、家族、荣耀以及她一直倚仗的他的信赖。都没有了。
可是,她却再没有办法。人在任何境地都有自己眼前的企求,譬如嘉嫔企求生下皇子;慧贵妃企求恩宠一如从前;而阿箬,企求圣眷不衰。她所企求的,只能是学着先活下来,仅仅是活下来。
而门外的凌云彻呢,在把冷宫嫔妃的尸体送去焚化场焚化后,他所愿的,是什么呢?他那样微红的英气的脸庞,疏朗的剑眉亦飞扬起来,站在冷宫和翠云馆偏僻的甬道上,仰首期盼着明媚的少女匆匆向自己奔来,那真是无趣而没有出头之日的冷宫侍卫最美好最乐意所见的场景。
那少女像一只轻盈的蝴蝶扑扇着冷宫前狭长而冷清的石板,虽然只是穿着宫女最寻常不过的青色衣装,她玉蕊琼英一般的娇美面容,依然如一抹最亮的艳色,无可阻挡地撞入了他眼帘。
云彻见她跑近,忙关切道:“嬿婉,跑慢一些,等下跑得累了还要再去当差,更累着自己了。”
嬿婉扶着弱不胜衣的细腰,微微喘着气道:“我就是要跑得快一些,才能多见你一会儿。”她的脸不知因为跑得太急还是羞怯,泛出珊瑚一样的娇润之色,“云彻哥哥,你是不是等了很久?”
云彻忙道:“没有。我只是稍微早一点来,这样就能看着你来。我和九宵说好了,他会替我一会儿。”
嬿婉稍稍放心,笑靥如花道:“那就好,我也和四执库[1]的芬姑姑告了假,说肚子不舒服就出来了。”她看了看周遭,叹口气道:“平日里只有你和赵九霄看着,一定很辛苦吧?每天能做的事情就是守在门口看看天,或者进去替她们搬运尸体。云彻哥哥,为什么我们都那么命苦,没有出头之日?”
云彻道:“你还是想离开四执库?”
嬿婉黯然道:“虽然伺候的是皇上的衣物,但每天只和衣裳打交道,哪一天能够有个好前程。云彻哥哥,我才十四岁,我不想一辈子都在四执库受人呼喝。若是到个好一点的宫里伺候得宠的小主,我也能拉你离开这儿。那么我们……”
云彻摇头道:“何必呢?得宠的小主宫里是非自然多。你不知道昨日进冷宫的那位,还是皇上的娴妃娘娘呢,还不是要在冷宫凄冷终身?何况是小小宫女,一个不小心被主子打死了也是活该,还不如四执库清清静静地安生。”
嬿婉撅起嘴,生了几分委屈之意:“是清静,是安生,可要是过了二十五岁还留在那里,我就要被送出宫了。我虽然是正黄旗包衣[2]出身,但若不是几年前我阿玛犯了事丢了官职,家里门楣虽然低些,也好歹是个格格。可如今我不过是包衣奴才家送进宫的宫女。如果我没有个好去处,没有个好主子替我指婚,那我和你……我和你……”她害羞得说不下去,只看着他的眼睛问:“云彻哥哥,你的心意没有变过吧?”
云彻恳切道:“当然没有。虽然我比你早入宫三年,又年长你六岁,但能遇到家乡故知已经很不容易,我和你又……情投意合,我的心意绝不会改变。”
嬿婉高兴起来,甜美的笑意再度绽放在唇角:“那就好。昨日是嘉嫔、玫嫔和慎常在行册封礼的日子,过几天内务府马上要挑选宫女去伺候她们,如果我能去伺候嘉嫔娘娘或是慎常在就好了,如今宫中最得宠的就是她们呢。”她按了按袖口:“我已经存了一小笔银子了,到时候只要买通芬姑姑,她愿意荐我去就好了。”她为难地看一眼云彻:“只是我怕银子还不够……”
云彻为难地皱了皱眉,还是道:“你别急,我还有点俸例,再不行的话,我会想想别的办法。”
嬿婉高兴地点点头,眼中闪过一丝倔强的坚韧:“云彻哥哥,宫中我没有别的人,只能依靠你了。”她伸出双手,露出手指上森森的新旧伤痕,凄苦道:“云彻哥哥,我每天都不断地熨衣裳熏衣裳,已经两年了。管事的姑姑们只要一个不高兴,就可以拿滚烫的铁熨子朝我扔过来,拿炭灰泼我。我真的不想一辈子都做一个四执库的宫女,也不想你一辈子都困在冷宫当差。我知道的,你一直想做一个堂堂正正的神武门侍卫,甚至在皇上的御前当差。你放心,只要我们抓住机会,一定不会屈居人下的。”
云彻点点头,小心翼翼地替她呵着手道:“比起我在冷宫这里空有抱负,浪费年华,我更心疼你被人欺凌。你放心,我一定会想办法的。”
嬿婉被他小心地捧着手,心中温暖如绵,好像一万丈的阳光一起倾落,也比不上此刻的温暖和煦。她摸着左手手指上一个色泽黯淡的红宝石戒指,那是红宝石粉研了末做成的,原不值什么钱,却是凌云彻送给她的一片心意。他们原是这紫禁城中贫寒的一对,能有这份心意,已经足够温暖。她柔声道:“有时候再苦再累,看着你送我的这个戒指,就觉得心里舒畅多了。”
云彻的脸微微发红,静了片刻道:“嬿婉,我知道自己没什么银子,只能送你宝石粉的戒指。但我有最好的,一定都会给你,你相信我。”
嬿婉满脸红晕,低下头吻了吻云彻的手指,害羞地回头跑走了。
云彻在嬿婉离开后许久,目光再度触及冷宫深闭而斑驳的大门。他逐渐明白,自己愿意帮助冷宫中那个奇怪而倔强的女人,多半是因为她的脸和美好如菡萏的嬿婉,实在是有三分相似。这样想着,他的一颗心愈发柔软,仿佛被春水浸润透了,暖洋洋地晒着春日艳阳底下。再没有比这更快乐的事了。
注释:
[1]四执库:四执库位于紫禁城东六宫和玄穹宝殿之后的乾东五所,专门存放皇帝的各类服饰等物。皇帝的冠袍带履,由隶属内务府的四执库管理。
[2]包衣:中国历史上满族社会的最下等阶级。包衣为满族语,即包衣阿哈的简称,又作阿哈。包衣即“家的”,阿哈即“奴隶”。为满族上层统治阶级贵族所占有,被迫从事各种家务劳动及繁重的生产劳动,没有人身自由。来源主要是战争俘虏、犯罪、负债破产者以及包衣自己所生的子女等。到清朝在全国范围内建立统治后,包衣有因战功等而置身于显贵的,但对其主子仍然保留其奴才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