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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看来,支撑他一路走来,建立绝代功勋的,除了无比的智慧外,还有他那永不动摇的信念——报国救民坚持到底
强援
吉安,位于江西中部,交通便利,易守难攻,王守仁将在这里举起平叛的大旗,准备最后的决战。
算王大人运气好,当时镇守吉安的知府是一个非常强悍的人,他的名字叫做伍文定。
伍文定,湖北人,出身于官宦世家。这也是一个不安分的主,虽然自幼读书,却不像个书生,长得虎背熊腰,十分彪悍。他的工作经历也很特别,早年在江苏做过推官(主管司法),长期接触社会阴暗面,和黑社会流氓地痞打交道,对付恶人时手段十分凶残,令犯罪分子闻风丧胆。
这位伍知府即将成为王巡抚最为得力的助手。
王守仁带着临江府的那帮人心急火燎地正往吉安赶,可走到半路突然被几百名来历不明的士兵围住了,一群人吓得魂不附体。还没等他们反应过来,一个表情凶狠的人就站了出来:
“王巡抚请出来说话!”
王守仁毕竟见过世面,也不怎么害怕,大大方方地走出来:
“我是王守仁,你是谁?”
那位仁兄这才自报家门:
“王大人好,属下吉安知府伍文定!”
要说这位伍知府也算是厉害,叛乱一起,邻居衙门的官员跑得都差不多了,他却纹丝不动,不但他不跑,也不准别人跑,有几个胆子小的准备溜,竟然被他亲手拿刀干掉了。
经过这么一闹,吉安的官员们达成了一个共识:宁王再凶残,和伍文定比起来还是有一定差距的。安全起见,还是留下来的好。
不久之后,伍文定听说赣南巡抚王守仁跑了出来,准备平叛,他这人性子急,也顾不了那么多,带了三百士兵就上了路,正好遇见了王守仁。
他也不跟王大人客气,一开口就说主题:
“王大人是否准备平叛?”
“不错。”
“那我就恭喜大人了。”
这次轮到王守仁纳闷儿了,你啥意思啊?
伍文定用洪亮的声音作了解释:
“那家伙(此贼,指宁王)一向名声不好,支持他的人不多,大人你众望所归,且有兵权在手,建功立业,必定在此一举!”
这句夸奖的话却让王守仁吃了一惊:
“你怎么知道我兵权在手?”
伍文定笑了笑,他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一个可以派上用场的聪明人,这就是伍文定留给王守仁的第一印象。
在吉安,王守仁成立了平叛指挥部,召开了第一次军事会议,由于当时到会的都是知府、知县之类的小官,王巡抚自然而然地成为了平叛军总司令。
王司令随即作了敌情通报:根据情报,宁王兵力共计八万人,精锐主力为王府护卫,其余成分为土匪、强盗、抢劫犯、黑社会流氓地痞、反动会道门组织、对社会不满者,等等。
这支所谓的叛军,实在是支名副其实的杂牌军。这么看来,形势还不算太坏,但问题在于,此时的王司令是个光杆司令。他没有八万人,连八千都没有。
虽说有旗牌在手,可以召集军队,但这需要时间。所以目前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判断宁王下一步的行动方向。
对于这个问题,王守仁已经有了一个肯定的答案。
他把手指向了地图上的一个地方——南京。
“他必定会进攻南京。”
王司令就此进行了详尽的分析:洪都(南昌)不是久留之地,而宁王虽然不是什么聪明人,脑袋倒也没进水,北上攻击京城这种蠢事他还干不出来。
所以他唯一的选择就是顺流南下进攻南京。
更为重要的是,此时各地还没有接到统一平叛的指令,防备不足,如果宁王趁乱发动进攻,一举攻克南京,半壁江山必然落入叛军之手。
这番话说得下面的几位六、七品芝麻官耸然动容,既然形势如此严重,那就别费话了,赶紧进攻宁王吧!
可是,王司令又一次发话了:
“我的兵力不足,难以与叛军抗衡,必须等待各地援军赶来。”
那么王司令,你需要多长时间呢?
“至少十天。”
“所以必须让宁王在南昌再等我十天。”
与会官员们彻底炸开了锅,王司令的玩笑开得也太大了吧,宁王又不是你儿子,你说等他就等?
然而王守仁笑了:
“我自有办法。”
诡计
不久之后,宁王驻地的街道墙壁上出现了很多乱贴乱画的告示,当然了,不是办证、开发票之类的广告,具体内容大致如下:
都督许泰等率边军、刘晖等率京军各四万,另命赣南王守仁、湖广秦金、两广杨旦各率所部,共计十六万人,分进合击,平定叛军,沿途务必妥善接应,延误者军法从事!
这封文书的大概意思很明白,就是对宁王说我有十六万人,很快就要来打你,希望你好好准备。
必须说明的是,这封文书上的人名全部属实,但情节全属虚构,除王守仁外,其余人等压根儿就不知道这回事。
这就是王守仁的诡计,他伪造了文书,并派人四处散发,以打乱宁王的部署。王司令做事情一向周到,为了让宁王安心上当,他还安排了更为厉害的一招。
洪都城内的宁王知道了所谓大军来攻的消息,正在将信将疑之际,手下突然密报,说从进城的人身上发现了几个特殊的蜡丸,内有机密信件。
宁王打开书信,真正被吓了一跳。
书信内容是这样的:李士实、刘养正两位先生,你们干得很好,朝廷一定会好好嘉奖你们,现在希望你们配合行动,劝说宁王离开洪都,进攻南京,事不宜迟!
两位难得的“人才”竟然投敌,宁王还算是个明白人,也不怎么相信。偏巧就在这个时候,手下通报,李士实、刘养正来访。
李士实先生开门见山,第一句话就捅破了天:
“殿下,此地不宜久留,应立即带兵进攻南京!”
王守仁的台词实在写得太好,李士实也配合得如此天衣无缝,这下子不由得宁王兄不信了。
自信满满、前来邀功的两位军师本以为会得到一个激情澎湃的答复,最终却只看到了一双狐疑不定的眼睛。
他们失望地走了,宁王朱宸濠却就此确定了他的战略:
留在洪都,哪里也不去!
有幸遇上王守仁这样的对手,朱宸濠先生也算是倒了八辈子的霉。
王守仁的计谋获得了成功,他立即向各地发出紧急文书,集结兵力。
王司令真是一个实事求是的人,没有朝廷的公文,他就自己临时草拟,没有正规军,他就用民兵。在他的召唤下,附近的袁州、临江、赣州等地百姓纷纷倾巢而出,不管老的少的,病的残的,只要是个人,能走得动,他就统统招过来。毕竟就算不能打仗,壮壮声势,挥挥旗帜,喊喊两句口号也是好的。
就这么七弄八弄,短短十余天,他就召集了七八万人,虽然质量不怎么样,但总算还是凑够了数。
眼前的招兵盛况让江西的知府、知县们开始头脑发热了,平时只能管几个都头和打屁股的衙役,突然有了这么大的派头,这么多手下,他们群情激昂,打算立刻出兵,去和宁王决一死战。
可是王司令让他们失望了。
兵法
原本争分夺秒、急急忙忙招兵的王守仁突然改变了主意,他坐拥数万手下,士气也极盛,无论怎么看,此刻都应是出兵的最好时机。然而,王大人却是吃了秤砣铁了心要在这里常住,四处派人修房子安置家具,就差办一张吉安暂住证了。
他属下的那些知府、知县全都不知所措,十几天之前心急火燎的是他,现在安闲度日的也是他,不知到底搞什么名堂,可他们素知这位王司令不是个善茬,也不怎么敢问,直到伍文定忍无可忍的那一天,这个谜底才彻底揭开。
伍知府脾气比较急,看见王守仁不动窝,索性直接找上门去质问:
“军队已经集结,为何不动?!”
王守仁看着这个气急败坏的知府,却并不生气,只是淡淡地回复:
“以你之见,眼下该如何行动?”
“我军士气正盛,应趁敌军尚未行动,立刻发起进攻,必可一举大破敌军!”
王守仁笑了:
“伍知府,你读过兵法吗?”
这句话把伍文定气得差点儿没晕过去,他大声答道:
“属下虽是文官,自幼饱读兵书,也甚知韬略,所谓出其不意,攻其不备,此时正是攻击的最好时机,断然无误!”
然后他挑衅地看着对方,等待着他的回复。
王守仁终于收敛了笑容,郑重地回答道:
“你所说的固然不错,却并非兵家上乘之策。所谓兵法之奥秘,在我看来,只有八个字而已。”
“此心不动,随机而行。”
综合看来,这八个字确实概括了王哲学家兼王司令员的军事思想,他一生的用兵法则大都符合这八字方针。
王守仁随即对此作出了解释:
平叛之战确实应该速战速决,但此时情况已然不同,起初敌强我弱,需要拖延敌军,争取时间。如今我军实力大增,可以与敌人抗衡,叛军也已知道我军强盛,必不敢轻动,况且宁王经营洪都多年,根深蒂固,若我军贸然出击攻城,必然久攻不下,时间越久,祸患越大。此举决不可行。
现我军龟缩不出,示弱于叛军,使其主力出击,然后看准时机,一举围歼,必取全胜!
一贯好勇斗狠的伍文定服气了,他带着敬畏的神情看着面前的这个人,小心翼翼地退了出去,他终于明白为什么王大人会有那个出名的评价——“狡诈专兵”。
一切都在王守仁的预料之中,几天之后,决战序幕就将正式拉开。
正德十四年(1519)七月,在洪都等了十几天的宁王终于觉悟了,日子过了这么久,别说十六万人,十六头猪也没看到,等到王守仁招兵买马的消息传来后,他才确定一个事实——上当了。
但在悔恨惊慌之余,他意外地发现,王守仁并没有发起进攻,他随即判定敌军兵力不足,仅能自保,于是开始履行预定的军事计划——攻取南京。
应该说,宁王的行动完全在王守仁的预料之中,但事实证明,王司令还是错误估计了一点,正是这个疏忽差点儿让他彻底完蛋。
因为宁王虽然不是一个聪明人,却是一个动作很快的人。
他说一不二,棉被都不捆就率六万主力军亲征。这帮杂牌军也真不白给,仅一天时间便攻陷了九江,七月初发兵,几天之内便已经军临兵家要地——安庆。
朱宸濠进军路线
最大的危险到来了。
安庆,位处南京上游门户,自古沿长江而下用兵者,若攻取安庆,南京必是囊中之物。后世太平天国时,曾国藩之弟曾国荃猛攻安庆城,虽损兵折将,旷日持久,却是死也不走,直至轰塌城墙,占据城池,方才仰天狂呼:“贼破矣!”
不久之后,他率军顺流而下,一举攻陷了南京,太平天国覆灭。
朱宸濠虽然不认识曾国藩和洪秀全,却也懂得这个地理学常识,大军抵达安庆城之日,他便下达了总攻命令,数万军队将安庆围得水泄不通,日夜攻打。
天时是有的,地利也是有的,可惜没有人和。
说来朱宸濠的运气真是不好,他的造反之路上总是碰到一些很麻烦的人,在江西有孙燧和王守仁,到了安庆,又遇见了杨锐和张文锦。
杨锐是都督,张文锦是安庆知府,他们对不请自来的宁王采用了统一的招待方式——火枪和弓箭。关于这两个人,就不细说了,单单介绍一下这二位干过的一件事情,大家对其为人就可以有个大致的了解。
宁王连日进攻安庆城不利,便找来了一个叫潘鹏的投降官员进城劝降,此人是安庆人,所谓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宁王兄估摸着看在老乡分儿上,城内的守军应该会给几分面子。
这是个比较愚蠢的想法,你都把军队堵在人家城门口了,还指望老乡感情?
潘鹏兄可不蠢,他还想多活两天,可是领导的意思也是不能违背的,无奈之下他派了一个亲戚进城招降,接下来的事情就有点儿耸人听闻了。
杨锐兄实在是个不搞客套的人,劝降信他看都不看,就一刀把潘老乡的亲戚砍了,砍了人还不肯罢休,竟然还极有耐心地碎了尸,把手脚分别砍断,一样样地丢下城楼示众,如此可怕之场景在今日恐怖片中也不多见。
砍人碎尸之类的事情确实有点儿骇人听闻,但杨锐兄毕竟是个武官,杀人也不是头一次,有点儿心理问题不奇怪,所以这事放在他身上也算基本正常。
可另一位张文锦知府就不同了,他自幼读书,文官出身,凶狠毒辣却也不落人后,杨锐在前面杀人,他已经绕到城内,把潘老乡在城内所有沾亲带故的亲戚都翻了出来,砍了个干干净净。潘老乡听说之后,当即吐血晕倒。
看见两位守城大人手段如此狠毒,城内守军都毛骨悚然,心惊胆战,纷纷表示愿意拼死守城,一时之间士气大振。
城外的宁王搞不清状况,也不明白为什么劝降还劝出了反效果,没有办法,他只好亲自出马督战,鼓舞士气。可城内的士兵在死亡的威胁下(主要来自杨、张两位大人),拼命地抵抗,叛军进展不大。
十几天过去了,宁王仍然站在城外眺望安庆,急得他团团转,只能把刘养正找来破口大骂:
“你们这帮废物!安庆都攻不下,还说什么金陵(即南京)!”
此路不通,可别无他途,所以骂完了的宁王还是要接着督战攻城,此刻他才明白老祖宗朱权为什么当年被人欺负到了家,却还是忍气吞声——造反实在是个苦差事啊。
正当宁王在安庆城啃砖头的时候,王守仁先生那里却已经乱成一团。
宁王兵临安庆城下的消息传来时,王司令慌得不行,跳下床顾不上穿鞋,光着脚跑去看地图,他虽然已经估计到了对方的计划,却没想到宁王动作竟如此迅速。情急之下,他立即下令军队集结,准备出发。
但在短暂的慌乱之后,王司令员突然恢复了平静,他撤回了出兵的命令,却增派了打探消息的人,还别有兴致地和那些额头冒汗、惊慌失措的下属拉起了家常。
碍于之前的教训,王司令的部下不敢自作聪明,也没人询问缘由,而不久之后传来的消息也验证了司令大人的英明决策——安庆依然在坚守之中,暂时无忧。
这下大家心里的石头才算落了地,纷纷回家磨刀擦枪,只等王司令一声召唤,指向哪里,就打到哪里。
可王守仁这辈子似乎就不打算让人消停,一贯专行的他竟然表示要开会听取群众意见。
既然王司令要开会,大家也只好跟着去凑热闹了。
这是宁王之乱中最为重要的一次军事会议,王守仁分析了局势,表示目前有两个目标,一个是救援安庆,另一个是攻击敌军老巢南昌,要求与会人等发表意见。
出人意料的是,这次开会竟然没有发生任何争论,因为大家一致认为,前往安庆是唯一的选择。
理由很充分:宁王造反准备多年,南昌的守备十分严密,如果贸然攻城,一时很难攻得下,而他进攻安庆失利,士气很低,我军抄他后路,与安庆守军前后夹击,必然一举击溃,到时候南昌不攻自破。
实在是条理清晰,事实清楚,证据确凿,无论怎么看,这个结论都是对的。
最后王司令总结发言:
“不对。”
判断
“只能进攻南昌。”
这就是王司令的判断,鉴于他一贯和别人看法不同,所以大家也不怎么吃惊,只是睁大眼睛,想看看王司令这次又能玩出什么花样来。
“你们的看法不对,南昌在安庆的上游,如果我军越过南昌直接攻击安庆,则南昌守敌必然会攻击我军后部,断我军粮道,腹背受敌,失败必在所难免,而安庆守军只能自保,怎么可能与我军前后夹击敌军呢?”
当然了,听众的疑问还是有的:
“南昌城池坚固,一时之间如何攻下?”
对于这个问题,王司令胸中早就有了一大把竹子:
“诸位没有分析过军情吗,此次宁王率全军精锐进攻安庆,南昌必然十分空虚,此时进攻,自然十拿九稳!”
“南昌一破,宁王必定回救,首尾不相顾,无须时日,叛军必败!”
王守仁有才,太有才了。
因为他作出了正确的判断。
在明代的最高军事决策机构兵部衙门里,有这样一句吓唬人的话——“敢闹事,就发配你去职方司!”
这句话但凡说出来,一般的兵部小官就会立马服气,老老实实地干活。这其中可谓大有奥妙:兵部下设四个司,类似于今天中央部委的司局级单位,而职方司之所以如此著名,是由于它在明朝官场中有一个十分特别的评价——最穷、最忙。
但就是这个最穷、最忙的衙门,却在军事战争中起着最为重要的作用。
因为这个所谓的职方司,主要职责是根据军事态势作出判断,拟定军事计划,进兵部组织结构图行军事统筹,大致就相当于今天的总参谋部。职方司最高长官是郎中,相当于总参谋长。
这个职位听起来很威风,很多人却打死也不去,躲都躲不及。原因很简单,可以用六个字概括——没油水,背黑锅。
千里做官只为钱,捞不到钱谁有动力豁出命去干?更要命的是,这个职位收益极小,风险极大,比如王守仁曾经当过主事(相当于处长)的武选司,就是兵部下属的著名肥衙门,专门负责武将人事选拔调动工作,下去调研有好酒好肉好娱乐招待,提拔个把人上来就能收钱,就算这人不能打仗,归根结底也是他自己的问题,不至于追究到人事部门来。
职方司就不同了,它不但没有油水可捞,靠死工资过日子,还要作出正确的军事判断,并据此拟定计划,一旦统筹出了问题,打了败仗追究责任,那是一抓一个准,根本跑不掉。
可偏偏战争中最有趣也最残酷的,就是判断。
《三国演义》里面的诸位名将是不用担心判断的,因为他们的胜负都是天注定,比如曹操兄看到大风吹倒了自己营帐里的帅旗,就能断定刘备先生晚上来劫营。
如果这是真的,那么有志报国的各位青年就不用再读兵书了,可惜的是,在预测未来的时间机器尚未发明之前,战场上的任何一方都不可能预知对手的策略和战争的结局,将领们只能根据种种蛛丝马迹和战场经验来作出预测。当然了,根据史料记载,某些实在拿不定主意的将领,会使用最后的绝招——算命。
但无论你有多么精明或是愚蠢,最后你总会搞出一个自己的战场判断,该打哪里,何时打,该守何处,怎么守。
于是,最能体现战争艺术奥妙的时刻终于来到了,一千个指挥官可能有一千个判断,而让人啼笑皆非的是,在战争结局揭晓之前,这一千个判断似乎都是正确的,都有着确凿的理由和证据。
可是战争这道完美的数学题,只有一个正确的答案。
王守仁放弃了看似无比正确的安庆,决定进攻南昌,后来的形势发展证明,他的抉择是正确的。
但得到众人认同的王守仁心中仍然是不安的,因为他知道,这个计划还存在着一个极大的变数——攻取南昌之后,宁王却不回兵救援,而是全力攻下安庆,直取南京,该怎么办?
管不了那么多了,先攻击南昌!
正德十四年(1519)七月戊申,王守仁正式起兵。
他向江西全境发布勤王军令,并率领直属军队日夜进军,很快抵达临江府,在那里,他再次会合了临江、赣州、袁州各地赶来的“义军”(成分极其复杂,大都是流氓强盗),总兵力达到八万余人。王守仁马不停蹄,命令军队加快速度,逼近那最后的目标。
南昌,七月十七日,王守仁站在城外,眺望着这座坚固的城池。
一个月前,他从这里逃走,满怀悲愤,孤身奔命。
一个月后,他回到了这里,兵强马壮,锐气逼人。
无论如何,了结的时刻终于还是到了。
夜战
按说到了这个份儿上,就应该动手打了,可大家别忘了,这支军队的指挥官是王守仁先生,王司令带兵自然有王司令的方法,但凡打仗之前,他如果不搞点儿自己的特色(阴谋诡计),是不会罢休的。
首先他派人四处传扬,大张旗鼓,说自己手下有三十万人(敢吹),还特别说明这都是从福建和广东调来的精锐部队,绝非传言中的乌合之众(传言是真的)。
搞得守军人心惶惶之后,他又派遣大量间谍,趁人不备,躲过城管监察,摸黑在南昌城内大肆非法张贴广告告示,劝诫南昌市民不要多管闲事,关好自家房门,安心睡觉,听见街上有响动,不要多管闲事。
他的这一连串动作不但让敌人惊慌失措,连自己人也是雾里看花,要打你就打,又不是没有士兵装备,有必要耍阴招吗?
王守仁认为很有必要。
他的兵法就是用最小的代价,换取最大的胜利。兵不厌诈正是他的兵法哲学,除了使用上述计谋外,他还选定了一个特别的进攻时间——深夜。
因为他压根儿就没有想过硬拼,早在行军途中,他就已准备了大量的攻城云梯,只等夜深人静时,派出精干人员用云梯突袭城墙,夺取城池。为了保证登城的成功,王守仁还同时派人预备攻城器械,潜进城门附近,准备吸引守军注意,配合登城士兵。
一切都准备妥当之后,他召集所有部下,开了一次别开生面的动员会。
王守仁虽然机智过人,平日却也待人和气,所以大家经常背地称呼他为老王。
可是在会上,一贯慈眉善目的老王突然变成了阎王,满脸杀气地下达了最后的命令:
“此次攻城,由我亲自督战,志在必取!一鼓令下,附城!二鼓令下,登城!三鼓令下未登城,杀兵!四鼓令下未登城,杀将!”
会场鸦雀无声,大家都面无人色,就此达成共识——王司令着实不是善类。
南昌之战
该准备的准备了,该玩的诡计也玩了,王守仁正襟危坐,等待着夜晚的进攻。但他万万没有料到,自己的这些战前热身运动竟起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
深夜,夜袭正式开始。
王守仁一声令下,潜伏在城下和城门口的士兵即刻发动,攻城门的攻城门,爬城墙的爬城墙。
可是奇怪的事情发生了,登城的军队竟然未遇阻挡,很多人十分顺利地到了城头,爬墙的人正纳闷儿,城门这边却发生了一件更让人哭笑不得的事情。
几个士兵小心翼翼地摸到城门,仔细打探后顿时目瞪口呆,半天才回过神来朝正在爬墙的兄弟们大喊了一嗓子:
“别费劲儿爬了,下来吧!这门没关!”
远处的王守仁也是一头雾水,什么预备队、救援队压根儿都没用上,城池就占了,这打的是个什么仗?
他还怕有埋伏,可后来发现,守军早就逃了个一干二净。找个人问问才知道,因为他老兄之前的宣传工作干得太出色,城内的人早就打定主意逃跑,还没等到进攻,就纷纷溜之大吉。
所以当王守仁进城的时候,他所遇到的麻烦已经不是叛军,却是自己的手下。
由于时间紧,招兵任务重,他的部下中也有很多流氓强盗,这些人一贯擅长打家劫舍,到了南昌城内一点儿不客气,动手就干,四处放火打劫,还顺手烧了宁王宫殿。
这还了得!王司令大发雷霆,抓了几个带头的(抢劫的人太多),斩首示众,这才稳住了阵脚。
南昌到手了。但王守仁却表现出了一丝与目前胜利不符的紧张,他还有一件最为担心的事情。
两天之后,王守仁的探子回报,宁王已经率领所有主力撤回,准备前来决战,不日即将到达南昌。
消息传来,属下们都十分担忧,虽然占领了南昌,但根基不稳,如与叛军主力交战,胜负难以预料。
王守仁却笑了,因为困扰他的最后一个心头之患终于解决了。
宁王听到南昌失守的消息时,正在战场督战,当时就差点儿晕倒,急火攻心之下,他立刻下令全军准备撤退,回击南昌。
关键时刻,刘养正和李士实终于体现了自己的价值,他们异口同声地表示反对,并提出了那个让王守仁最为担心的方案——不理会南昌,死攻安庆,直取南京!
这条路虽然未必行得通,却是目前唯一可行的办法。
如果宁王采纳了这个方案,就算他最后当不成皇帝,起码也能闹腾得时间长一点儿。
可惜以他的能力,对这条合理化建议实在没法子接受,所以他最终只能在鄱阳湖上迎接自己的宿命。
正德十四年(1519)七月二十三日,宁王朱宸濠率军自安庆撤退,抵达鄱阳湖西边的黄家渡,他将在这里第一次面对那个曾从自己手中溜走的对手——王守仁。
宁王就要来了,自己部队那两把刷子,别人不知道,属下们却心知肚明,于是纷纷建议挑土垒石加固城防。然而,王守仁却似乎并不担心城墙厚度的问题,因为他并不打算防守。
“敌军虽众,但攻城不利,士气不振,我军已断其后路,且以大义之军讨不义之敌,天亦助我!望诸位同心,以锐兵破敌,必可一举荡平!”
到此为止吧,朱宸濠,为了自己的野心和欲望,你已经杀死了太多无辜的人,这一切应该结束了。
流氓兵团
就在宁王抵达鄱阳湖黄家渡的同日,王守仁也带领军队主力赶到这里,于对岸扎营,准备最后的战斗。
至正二十三年(1363),朱元璋与平生最大宿敌陈友谅在鄱阳湖决一死战,大获全胜,扫清了夺取天下之路上的最大障碍。
一百五十二年后,当年曾激战三十六天、火光滔天、陈尸无数的鄱阳湖又一次成为决战的舞台。一百五十二年前,两个人的那次大战最终决定了天下的归属和无数人的命运。这一次似乎也一样。
但与之前那次不同的是,这次确实是一场正义和邪恶的战争。
因为交战的双方抱持着不同的目的和意志——一个为了权势和地位,另一个,是为了挽救无数无辜者的生命。
决战即将开始,我们先来介绍一下双方的主要出场队员,因为这实在是两个十分有意思的阵容。
双方阵容
如果你还在等待名将出场的话,那就要失望了。一百多年前奋战于此的徐达、常遇春、张定边等人早已成为传说中的人物,参加这次战役的除了王守仁外,其余大多没有啥名气。
再说明一下,以上列出的这些名字你全都不用记,因为他们大多数人都没啥露脸机会,只是摆个造型,亮亮身份而已。
总结双方“将领”的身份阵形,对阵形势大致可以概括为——流氓强盗VS书生文官。
这也没办法,事情发生得太过突然,双方都是仓促上阵,能拿出手的人才实在不多,只能凑合着用了,请大家多多原谅。
但这场鄱阳湖之战虽然没有一百多年前的将星云集,波澜壮阔,却更有意思。
因为除了双方阵容比较搞笑之外,两方的军队也包含着一个共同的特点——流氓众多。其实,这也是中国历史中一个十分值得研究的问题。
之前介绍过,由于时间过于紧张,双方招兵时都没有经过政审,军队中都有大量的流氓强盗,但这绝不仅仅是他们这两支军队的特色。如果认真分析一下史料,就会发现一个有趣的历史普遍现象——军队流氓化(或是流氓军队化)。
在春秋时期,参军打仗曾经是贵族的专利,那年头将领还要自备武器装备,打得起仗的人也不多,所以士兵的素质比较高。
可随着战争规模越来越大,死人的速度也快了起来,靠自愿已经不行了,平民甚至囚犯也被编入军队,之后又出现了常备军、雇佣军。
到了唐宋时期,国家常备军制度日益完善,比如宋朝,长期养兵花费大量财物,却经常被打得落花流水,原因之一就是军队体制问题。那时也没有什么参军光荣、军属优待的政策,一旦参了军那几乎就是终身职业,也没有转业、退伍这一说。君不见《水浒传》中有人犯了罪,动不动就是刺字充军几百里。可见那时候当兵实在不是个好工作。
出于前途考虑,当时的有志青年基本都去读书当官了,军队里游手好闲、想混碗饭吃的流氓地痞却越来越多。这帮人打仗不咋的,欺负老百姓却是个顶个的强,而且还不听指挥。这样的军队,战斗力自然是很难指望。
比如有一次,宋朝禁军(中央军)的一位高级将领奉命出征,可分到手里的都是这么一帮子不听话不卖命的二流子,政治工作爱国教育也不顶用,这帮人也不怕他。无奈之下,他竟然出下策,请来一帮流氓老千来自己军营开赌局,并指使这帮人出千骗手下那帮流氓兵痞的钱。
一来二去,士兵们的钱都输得精光,还欠了赌债。要知道,流氓也是要还赌债的,此时他才光辉出场,鼓动大家奋勇作战,回来之后他重重有赏,帮大家把债还了。
就这么一拉二骗,才算是把这帮大爷请上了战场,其作战效果也是可想而知。
当然了,军队里的流氓兵虽然很多,但良民兵还是存在的,况且流氓兵的战斗力有时候也很强。只不过他们会表现出很多与常人不同的地方。
在明代初期,就有这么两个典型例子,一个良民兵,名字叫徐达;另一个流氓兵,名字叫常遇春。
这都是有档案可查的,比如徐达,史载“世业农”,革命前是个老实的农民。再看常遇春,“初从刘聚为盗”,强盗出身,确实不同凡响。
这两个人的战斗力都很强,就不说了,但不同的出身似乎也决定了他们的某种表现,徐达是“妇女无所爱,财宝无所取”,高风亮节,佩服佩服。
可常遇春先生却是“好杀降,屡教不改”,连投降的人都要杀,实在不讲信用,体现了其流氓习气之本色。
所以综合以上,可以看出,流氓当兵是当时的一个普遍趋势和特点,大凡开国之时良民兵居多(迫于无奈造反),但随着社会的发展,流氓兵的比重会越来越大(那年头当兵不光荣),这倒也不见得是坏事,毕竟流氓强盗们好勇斗狠,战斗力总归要比老百姓强。
而到了明代中期,随着社会流动性加大,地痞强盗二流子也日渐增多,于是在情况紧急、时间急迫的情况下,大量吸收流氓强盗参军就成了作战双方共同的必然选择。
现在,王守仁和宁王将驾驭这帮特殊的将领,指挥这群特殊的士兵,去进行这场殊死的决战。
奋战
正德十四年(1519)七月二十二日,双方集结完毕。
二十二日夜,王守仁决定先攻,时间是第二天。
二十三日到来了,可令人诧异的是,整整一天,王守仁军竟然没有任何动静,士兵们也没有要去打仗的意思,湖岸一带寂静无声,一片太平景象。
这其实也不奇怪,按照王司令的习惯,你想要他白天正大光明地干一仗,那是很困难的,晚上发动夜袭才是他的个人风格,这次也不例外。
深夜,进攻开始。
王守仁亲自指挥战斗,伍文定一马当先担任先锋,率领数千精兵,在黑夜的掩护下摸黑向宁王军营前进,可他刚走到半道,却惊奇地遇到了打着火把、排着整齐队列的宁王军,很明显,他们已经等得有点儿不耐烦了。
没办法,王司令出阴招的次数实在太多,大家都知道他老兄奸诈狡猾,宁王也不是白痴,他估计到王司令又要夜袭,所以早就作好了准备。
看着对面黑压压的敌人,伍文定十分镇定,他果断地下达了命令——逃跑。宁王军自然不肯放过这块送上门的肥肉,朱宸濠当即命令全军总攻,数万士兵沿鄱阳湖西岸向王守仁军帐猛扑过去。
王守仁军节节败退,无法抵挡,眼看自己这边就要大获全胜,朱宸濠先生开始洋洋得意了,可就在一瞬之间,他突然发现自己的军队开始陷入混乱!
伍文定的退却是一个圈套。
王守仁分析了当前的局势,认定叛军实力较强,不可力敌,所以他故意派出伍文定率军夜袭,目的只有一个——吸引叛军离开本军营帐。
而在叛军发动进攻的必经之路上,他已经准备了一份出人意料的礼物。
这份礼物就是瑞州通判胡尧元带领的五百伏兵,他早已埋伏在道路两旁,伍文定的军队逃来,他不接应,叛军的追兵到了,他也不截击,等到叛军全部通过后,他才命令军队从后面发动突然袭击。
叛军正追在兴头上,屁股后头却狠狠挨了一脚,突然杀出一帮莫名其妙的人,连劈带砍,在黑灯瞎火的夜里,谁也搞不清是怎么回事,顿时陷入一片混乱。
黄家渡作战经过
此时前面的伍文定也不跑了,他重整阵营,又杀了回来。前后夹击之下,叛军人心惶惶,只能分兵抵抗。
可是他们的麻烦才刚刚开始,前后这两个冤家还没应付完,突然从军队两翼又传来一片杀声!
这大致可以算是王司令附送的纪念品,他唯恐叛军死不干净,又命令临江知府戴德孺和袁州知府徐琏各带上千士兵埋伏在敌军两翼,看准时机同时发动进攻。
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被人团团围住,前后左右一顿暴打,叛军兄弟们实在撑不住了,跑得快的就逃,实在逃不了就往湖里跳。叛军一败涂地,初战失利。
事后战果合计,叛军阵亡两千余人,伤者不计其数,还没有统计跳水失踪人员。
宁王失败了,他率领军队退守鄱阳湖东岸的八字脑。
自诩聪明过人的刘养正和李士实两位先生终于领教了王司令的厉害,顿感大事不妙,主动跑去找朱宸濠,开动脑筋献计献策,这次他们提出的建议是撤退。
然而,一贯对这二位蹩脚军师言听计从的朱宸濠拒绝了。
“我不会逃走的。”他平静地回答道。
“起兵之时,已无退路!而今到如此田地,战死则已,决不后撤!”
这位能力一般、智商平平的藩王终于找回了祖先留存在血液中的尊严。
军师们沉默了,他们也懂得这个道理,只是他们面对的敌人太可怕了。
王守仁善用兵法,诡计多端,在那个时代,他的智慧几乎无人可望其项背。他意志坚定、心如止水,无法收买也决不妥协,这似乎是一个没有任何弱点的人。
朱宸濠冷冷地看着眼前这两个低头不语的废物,终于开口说话:
“我有办法。”
刘养正和李士实霍然抬起了头。
“因为我有一样王守仁没有的东西。”
朱宸濠所说的那样东西,就是钱。
王守仁招兵的秘诀是开空头支票,所谓平叛之后高官厚禄,仅此而已。朱宸濠却大不相同,他给的是现金,是真金白银。
他拿出了自己积聚多年的财宝,并召集了那些见钱眼开的强盗土匪。他很明白,对这些人,仁义道德、舍生取义之类的训词都是屁话,只要给钱,他们就卖命!
面对着那些贪婪的目光和满地的金银,朱宸濠大声宣布:
“明日决战,诸位要全力杀敌!”
下面说实惠的:
“带头冲锋之人,赏千金!”
“但凡负伤者,皆赏百金!”
于是属下们立即群情激奋、斗志昂扬起来,纷纷表示愿意拼死作战。(钱是硬道理。)
朱宸濠同时还下达了一道命令:
“九江、南康的守城部队撤防,立刻赶来增援!”
失去南昌之后,九江和南康已经是他唯一的根据地,但事情到了如此地步,这些也顾不上了。
棺材本全拿出来,王守仁,跟你拼了!
最后的恶战
正德十四年(1519)七月二十四日,第二次战斗开始。
朱宸濠先攻。
王守仁站在远处的箭楼上观战,前日大胜后,对这场战争的结局,他已经有了充分的把握。
所以当敌军来袭时,他没有丝毫慌乱,仍然命令伍文定率前锋迎敌。在他看来,这不过是一次普通的进攻,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可是交战的士兵却惊奇地发现,这批敌人确实特别,他们个个浑似刀枪不入,许多人赤膊上阵,提着刀毫不躲闪就猛冲过来,眼里似乎还放着光(金光),面孔露出疯狂的表情,就差在脸上写下“快来砍我”这几个字了。
再正常不过了,冲锋赏千金,负伤也有百金,比医疗保险牢靠多了,稳赚不赔的买卖谁不做?
事实证明,空头支票、精忠报国最终还是干不过真金白银、荣华富贵。几次冲锋后,王守仁前军全线崩溃,死伤数十人,中军也开始混乱起来。
远处的王守仁屁股还没坐热,就看到了这混乱的一幕,他当即大呼道:
“伍文定何在?”
伍文定就在前军不远的位置,前方抵挡不住,他却并不慌张,只是拿起了佩剑,迎着败退的士兵,疾步走到了交战前线。
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中,他拔出了宝剑,指剑于地,突然间大喝一声:“此地为界,越过者立斩不赦!”
说是这么说,可在战场上,保命是最重要的,有些士兵不知道伍知府的厉害,依然越界逃跑。
一贯以凶狠闻名的伍知府着实不是浪得虚名,他不但嗓门粗、胆子大,剑法也相当了得,连杀了七八名逃跑的士卒。
前有叛军,后有伍知府,左思右想之下,士兵们还是决定去打叛军,毕竟战死沙场多少还能追认个名分,给几文抚恤金,死在伍知府剑下啥也捞不着。
于是士兵们抖擞精神,重新投入战场,局势终于稳定下来,王守仁军逐渐占据上风,并开始发动反击。然而就在此时,湖中突然传来巨响,无数石块铁弹随即从天而降,前军防备不及,损失惨重。
要说朱宸濠先生倒不全是窝囊废,他也在远处观战,眼见情况不妙,随即命令停泊在鄱阳湖的水师舰队向岸上开炮,实行火力压制。
这种海陆军配合的立体作战法效果实在不错,不但杀伤大量士兵,还有极强的心理威慑作用,毕竟天上时不时掉铁球、石块也着实让人胆寒。
战局又一次陷入胶着状态,关键时刻,一位超级英雄出现了。
当许多士兵丧失斗志、心怀恐惧,准备后退时,他们惊奇地发现,在这弓箭、石块满天飞的恶劣环境中,一个人却依然手握宝剑,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丝毫不退,巍然如山。
那个人正是伍文定。
在箭石横飞的环境中,人们的通常动作是手忙脚乱地爬来滚去,相对而言,伍知府的这种造型的确是相当的潇洒,用今天的话说是“酷”。
可是在战场上,耍“酷”是要付出代价的,很快伍知府就吃到了苦头,敌船打出的一炮正好落在他的附近,火药点燃了他的胡须(易燃物),极其狼狈。
可是英雄就是英雄,所谓男人就该对自己狠一点儿。伍知府那是相当的狠,据史料记载,他胡子着火后毫不慌乱,仍然纹丝不动(火燎须,不为动),继续指挥战斗。
这里插一句,虽然史书上为了保持伍文定先生的形象,没有交代着火之后的事情,但我坚持认为伍先生还是及时灭了火,毕竟只是为了摆造型,任由大火烧光胡子也实在没有必要。要知道,伍先生虽然狠,却也不傻的。
榜样的力量确实是无穷的,伍文定的英勇举动大大鼓舞了士兵们的士气,他们万众一心,冒着敌人的炮火奋勇前进,挡住了敌军的进攻,局势再次稳定下来。
一方有名将压阵指挥,士气旺;另一边有医疗补助,不怕砍,两军在鄱阳湖边僵持不下,竭力厮杀,你来我往,死伤都极其惨重。
此时天色已近黄昏,仗打到这个份儿上,双方都已经精疲力竭,胜负成败只在一线之间,就看谁能坚持到最后一刻。
朱宸濠已经用尽全力了,但让他感到安慰的是,对面的王守仁也快支持不住了,毕竟自己兵更多,还有水军舰船,只要能够挺住,必能大获全胜。
可是就在他眺望对岸湖面的时候,才猛然发现了一个严重的问题——王守仁也是有水军炮舰的!
奇怪了,为何之前舰炮射击的时候他不还击呢?
还没有等他想出所以然来,对岸的战船突然同时发出轰鸣,王司令的亲切问候便夹杂着炮石从天而降,一举击沉了朱宸濠的副舰,他的旗舰也被击伤。
答案揭晓:一、王司令喜欢玩阴的,很少去搞直接对抗。二、他的舰船和弹药不多,必须观察敌舰主力的位置。
彻底没指望了。
所谓“行不义者,天亦厌之”,大致可以作为当前局面的注解。朱宸濠呆呆地看着他的士兵节节败退,毫无斗志地开始四散逃跑。
大炮也用了,钱也花了,办法用完了,结局如此,他已无能为力。
战斗结束,此战朱宸濠大败,阵斩二千余人,跳河逃生淹死者过万。
不长记性啊
到了现在,我才不得不开始佩服朱宸濠先生了,因为虽然败局已定,他却并不打算逃走,而是趁着天色已晚,他将所有的舰船集结起来,成功地退却到了鄱阳湖岸的樵舍。
他决定在那里重整旗鼓。
下面发生的情节可能非常眼熟,请诸位不要介意。
由于陆地已经被王守仁军占据,为保证有一块平稳的立足之地,朱宸濠当机立断,无比英明地决定——把船只用铁索连在一起(连舟为方阵)。
当然了,他对自己的决定是很得意的,因为这样做好处很多,可以方便步兵转移、预防风浪,等等。
这是正德年间的事情,距离明初已过去了一百多年,《三国演义》已经公开出版了,而且估计已成了畅销书。
我十分不解,朱宸濠先生既然那么有钱,为什么不去买一本回去好好看看?要么他没买,要么买了没细看。
朱宸濠先生,这辈子你是没指望了,希望下辈子能够好好学习,用心读书。
这些事情忙活完了,朱宸濠总算松了口气,他活动活动了筋骨,回去睡觉。
王守仁没有睡觉,朱宸濠前半夜忙活时,他派人看,等朱宸濠完事了,他开始在后半夜活动,整整活动了一宿,搞定。
从后来的事情发展看,王守仁是应该看过《三国演义》的,而且还比较熟。
正德十四年(1519)七月二十六日,晨。
朱宸濠起得很早,因为今天他决定杀几个人。
在他的旗舰上,朱宸濠召开了战情总结会,他十分激动地痛斥那些贪生怕死、不顾友军的败类,还特别点了几个人的名,那意思是要拿这几位拿钱不办事的兄弟开刀。
可还没等他喊出“推出斩首”这句颇为威风的话,就听见外面的惊呼:
“火!大火!”
昨天晚上,王守仁作了明确的分工,将舰队分成几部分,戴德孺率左翼,徐琏率右翼,胡尧元等人压后,预备发起最后的攻击。
得力干将伍文定负责准备柴火和船只。
下面的情节实在太老套了,不用我说相信大家也能背出来,具体工艺流程是:点燃船只发动火攻——风助火势——引燃敌舰——发动总攻——敌军溃退。
结局有点儿不同,朱宸濠没有找到属于他的华容道,看到漫天火光,他彻底丧失了抵抗的勇气,乖乖地做了王守仁军队的俘虏。与他同期被俘的还有丞相李士实一干人等,以及那几个数字(闵二十四、凌十一、吴十三)家族出身的强盗。
不读书或者说不长记性的朱宸濠终于失败了,并为他的行为付出了代价,他有当年朱棣的野心,却没有他的能力。
更为致命的是,他的对手不是柔弱的建文帝,而是聪明绝顶的王守仁。
但是一般来说,奸恶之徒就算死到临头,也是要耍一把威风的,刘瑾算一个,朱宸濠也算一个。
被押解下船的朱宸濠获得了高级囚犯的待遇:骑马。他浑然不似囚犯,仍然摆着王爷的架子,轻飘飘地进入了军营,看见了王守仁,并微笑着与对方打起了招呼:
“这些都是我的家事,何必劳烦你如此费心?”(此我家事,何劳费心如此。)
王守仁却没有笑,他怒视着朱宸濠,命令士兵把他拉下马,捆绑了起来。
王守仁不会忘记,这个谈笑风生的人为了权势和皇位,杀死了孙燧,发动了不义的战争,害死了许多无辜者,他是不值得同情的。
捆绑的绳索终于让朱宸濠慌张了,他现在才开始明白自己此刻的身份——不是藩王,而是死囚。
于是他开始求饶。
“王先生,我愿意削除所有护卫,做一个老百姓,可以吗?”
回答十分干脆:
“有国法在!”
朱宸濠低下了头,他知道等待着自己的将是什么。
不见棺材不掉泪啊。朱宸濠先生,悔晚了点儿吧!
七月二十七日,宁王之乱正式平定,朱宸濠准备十年,在南昌起兵叛乱,后为赣南巡抚王守仁一举剿灭,前后历时共三十五日。
参考消息
凄美娄妃
朱宸濠的正妃名叫娄素珍,是著名理学家娄谅的孙女。娄妃貌美,饱读诗书,而且深明大义。宁王起兵叛乱前,她用心良苦地用各种方式进行劝谏。有次宁王送给她一幅沈周的《樵夫上山图》,她便在留白处题诗曰:“妇语夫兮夫转听,采樵须知担头轻。昨宵雨过苍苔滑,莫向苍苔险处行。”宁王无言以对,执意造反,不想起兵后一个多月就被生擒。坐在槛车中,宁王悔恨落泪:“纣用妇人言亡天下,我以不用妇人言亡其国,今悔恨何及!”娄妃闻讯后,悲痛欲绝,不愿独活,决意投江自殉。说来也怪,娄妃投江后,她的尸身并未顺流而下,而是逆流又到了南昌。王守仁感其英烈贤德,就在赣江边厚葬了这位奇女子。
王守仁平叛经过
一个月前的王守仁先生手无寸铁,孤身夜奔,他不等不靠,不要中央援助(也没有),甚至不要中央政策(没人给),转瞬间已然小米变大米,鸟枪换大炮,就此平定了叛乱,名垂千古。
此等空手套白狼之奇迹,可谓绝无仅有,堪称不世之奇功。
在我看来,支撑他一路走来,建立绝代功勋的,除了无比的智慧外,还有他那永不动摇的信念——报国救民、坚持到底。
事情终于办完了,叛乱平定了,人抓住了,随从大臣三百多人愣是一个都没溜掉(打水战呢,人家咋逃),连通缉令都不用贴,更别说费事印啥扑克牌了,也算给国家节省了资源,多少为战后重建打个基础。
一切都结束了。王守仁曾经这样认为。
然而,一贯正确的王大人错了,恰恰相反,其实一切才刚刚开始。
一场真正致命的考验正在前面等待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