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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无数长柄火把的照耀下,高大的王城已在眼前,城门隆隆开启,门前火光熊熊,人喧马闹,一派热闹景象,不知道的还以为提前过年呢。
城门正中停着一辆华贵的辇车,国王麹文泰带了大群侍从,站在辇车前,不时地向远方眺望着。
风尘仆仆的玄奘还不知道,高昌国王于傍晚时分就来到这城门下等候,现在,已经过去了大半夜,城中已隐隐可以听到鸡鸣声,而无论是国王本人还是他的护卫们,乃至那些一直站在路边迎候的高昌国民,都不曾吃一点东西。
事实上,自从接到欢信的飞马报告,说玄奘法师就要来交河时,麹文泰就一直处于一种难奈的兴奋之中。每日里替他计算着行程,当他率领众文武来到城门下翘首等待时,玄奘还没有走到白力城,面对高昌王焦急而又渴盼的眼睛,无尽的尘路上只给他空旷的天际,却不见一个渐近的人影。
如今,终于有使者飞马前来报告,大唐法师到了!
国王激动得颤抖起来,在侍者的搀扶下迎上前去。两旁的队伍烛光闪烁,乐队奏起了梵乐,欢迎的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又一阵欢呼之声。
无数宫灯火把排列成两条长炬,在灯烛和侍卫组成的道路上,麴文泰终于等来了他翘首期盼的人。
他首先看到的是走在队伍最前面的白色御马,毕竟,这是个十分显眼的毛色。
马背上的僧侣温润儒雅,在欢呼声中渐行渐近……
他比麴文泰想象的要单薄纤弱得多,面容看上去有些憔悴,僧衣残旧褪色,被汗水浸湿,丝络中嵌满沙土。但精神却是不减,一双眸子淡然如水,疲惫中透出一股从容。
在他的身后,欢信与一干随从早已翻身下马,跪下长呼:“参见王上!”
麴文泰没有理他们,而是快步上前,一把牵住那僧侣的马缰,拜倒在地,口称:“弟子麹文泰,在此恭候大师!”
行的竟然是五轮俱屈的大礼!
四周的欢呼声戛然而止,一干大臣及随从们都在国王身后跪下顶礼,连同那僧侣身后的人们,也都如同刚刚收割的麦地,呼啦啦地伏倒了一片。
玄奘原本觉得,伊吾王就已经算是够虔诚的了,想不到这高昌王的表现犹甚。正欲下马还礼,却见那国王已经起身,趋前几步,便到了马腹的右侧,再次伏拜在地。
“法师,请允许弟子以此身供养,恭请法师下马!”
玄奘大吃一惊,他当然知道这是个什么礼节——这叫“低跪为蹬”,通常都是奴仆伺候主人上下马时的动作。
一国国王,居然用这样一个卑微的礼节来迎接一个僧人,这在中原人看来,简直不可想象。
玄奘早就听说过,在西域一些佛国,国王礼佛时,也有低跪为蹬,请高僧大德踩着自己的肩背升上法坛的。想当年,鸠摩罗什大师就享受过这样的尊荣。
但是他可不认为自己也能承受这样的大礼,当即从马的另一侧跳了下来,绕过马头,伸出双手,将麴文泰搀扶起来:“大王快快请起,玄奘实在当不得。”
火把的映照下,他看清了对方的样貌——年约四旬,广颐深目,身形魁梧高大,面容粗犷深肃。都说这麴姓国王祖籍兰州,乃是汉人血脉,可看上去,并不完全是汉人的模样。
此时,他正紧紧抓住玄奘的手臂,满面喜色,激动不已:“弟子早就仰慕大师之名,今天得见,真是三生有幸,三生有幸啊!”
这时后面的辇车赶了过来,国王这才放手,亲自上前掀开车帘:“请大师上车入城。”
梵乐再次奏起,豪华的车队在沿途居民高悬的火把和烛光之中驶进了城门,进入金碧辉煌的王宫。
车内,麴文泰与玄奘并坐在一起,他依然紧紧拉着玄奘的手,玄奘想要抽回,却抽不动,只好被他握着。
这大概就是西域人的热情吧?他无奈地想。
他不习惯这样的热情,自出家以来,除了为信徒摩顶,他再未与人有过任何身体上的接触。即便是师父或长捷兄长,彼此间也始终保持着三尺以上的距离。
“法师答应来高昌,弟子真是喜不自胜啊!”麴文泰絮絮叨叨地说着,“每日计算着程途,翘首期盼。算来法师今夜必可抵达,弟子一早就与妻子眷属焚香诵经,天黑前便到城外,敬候法师的到来。”
听了这话,玄奘才明白,为何御史欢信及其他人等硬要逼他连夜赶路了,如若他在白力城里歇下来,这位高昌国王同他的臣民们岂不要在城门外空候一夜?
一念及此,不禁有些动容:“阿弥陀佛!玄奘只是一介云水僧人,有劳大王久候,愧不敢当。”
“大师若是不敢,天下何人敢当?”麹文泰道,“弟子年少之时,曾随父王到过长安和洛阳,真是大开眼界啊!在此之前,文泰还从未见过那么繁华的地方!”
他说的并未夸张,登基前的麹文泰随父访问两京时,中原还是隋炀帝杨广的天下。杨广好大喜功,又爱奢华,他倾天下之财富,装扮了洛阳、长安和江都三大城市。麴文泰永远都不会忘记那令他眼花缭乱的繁华美景!
玄奘笑道:“依贫僧看来,大王这宫城倒也不逊于长安的风范。”
“此言当真?”麹文泰非常高兴,哈哈大笑,“大师明鉴!文泰对长安文化仰慕至极!是以这王城就是仿照长安所建。今日大师能到此地,文泰可定要好好请教。”
说话间,马车已经驶入王宫。麴文泰早已命人打扫好了阁楼,楼内安置了法帐,里面镶嵌着象牙、珠玉、璎珞等吉祥之物,在灯光的映照下,金碧辉煌。
两人相携进入王宫,麴文泰请玄奘上座,再次礼拜。
一阵轻快的脚步声传来,由远及近,不一会儿便到了门前。
麴文泰笑道:“是弟子那两个不成器的儿子到了。”
果然,进来的是两名年轻的王子,向父王顶礼叩拜。
“王儿免礼,”麴文泰道,“来见过大唐法师。”
两位王子再次下拜——
“弟子麹智盛,见过大师。”
“弟子麹智湛,见过大师。”
玄奘忙合掌还礼。
麹智盛起身道:“父王,儿臣听说,玄奘法师精通经、律、论三藏,因此又被称作三藏法师。儿臣心中好生仰慕,想拜法师为师,受菩萨戒,不知法师可否应允?”
“儿臣也要从法师,受菩萨戒。”麹智湛道。
“太好了!”麹文泰哈哈大笑道,“难得我儿这么有善根,料大师不至于拒人于千里之外吧?”
“善哉善哉,”玄奘合掌道,“两位王子有此宏愿,只此一念,便入佛道。玄奘敢不应允?”
听了这话,两位王子面露喜色,再次下拜道:“弟子拜见师父!”
两位王子退下不久,门外又传来一阵环珮叮当,夹杂着女子的细语声。
随着珠帘挑起,进来数十个衣着华贵的女子。走在最前面的已年过花甲,却是气度高雅,面色雍容,一双烁烁有神的慈目中,透出几分干练。
麹文泰起身向玄奘介绍道:“法师,这位便是文泰之母张太妃。”
“老身见过大师。”张太妃用标准的中原礼节欠身礼拜,玄奘合掌还礼。
“老身是敦煌人,”太妃操着一口河西口音的汉语,微笑着说道,“大师此行,可曾去过敦煌吗?”
“不曾,”玄奘实话实说,“贫僧出玉门关后,便直接取道西北向而来。”
“原来如此,”张太妃略有几分遗憾地说道,“大师日后若有机缘,定要去敦煌看看,那儿可是河西地区的佛都啊。”
“多谢太妃,”玄奘道,“若有机缘,玄奘定要前去礼佛。”
麴文泰又指着一位汉服女子介绍道:“这位,是宇文王妃,乃是当年隋朝皇帝亲自赐婚的公主。”
玄奘有些惊异,宇文这个姓氏可不一般,这是北周的国姓,从南北朝一直到隋唐年间,都是第一等的显赫姓氏。隋朝时,宇文一族权倾朝野。大业十四年,宇文述之子宇文化及弑杀杨广于江都,因而也可以说,隋朝就是断送在了宇文氏的手里。
麹文泰接着往下介绍:“这位,是我的王妃乌姆,西突厥人;这位是王妃阿依那,龟兹人;这是公主纭姝……”
王妃、公主以及数十位宫中眷属,逐一上前,向法师礼拜。
西域王族的婚姻大都是政治联姻,王妃来自不同的国家和势力,因而这高昌麴氏虽说是汉人家族,传到麴文泰这一代,相貌却已带上了明显的胡气,也就不足为怪了。
玄奘这时只觉得疲惫不堪,上下眼皮不住地打架。骑马其实是件苦差事,马背上坐一天,便足以把一个人的精力抽干,何况是连续六天,还是在高低不平的炎热的沙碛路上。如今好容易停歇下来,浑身的疲倦便难以抵挡,昏昏欲睡,只能强打精神一一回礼。
张太妃高兴地说道:“大唐法师到来,实是我高昌国万千之喜。我观法师衣衫破损,前日于阗国刚刚送来一匹冰蚕丝娟,就用来供养法师好了。”
“祖母,你说过那是给我的。”旁边的公主纭姝小声插了一句嘴,语气颇为不满。
“阿弥陀佛,”玄奘赶紧说道,“太妃美意,玄奘心领。只是玄奘乃是一介游方僧人,要丝绢又有何用?还请太妃收回成命。”
“大师不必客气,”太妃瞪了纭姝一眼,又对玄奘笑道,“这也是我们敬佛的一片心意啊。”
“大师可能有所不知,”坐在太妃旁边的宇文王妃接口道,“这于阗的丝绸与别处不同,他们举国虔信佛法,从不杀蚕取茧,而总要等到蚕蛹破茧而出之后,才用那残破的茧剿丝织锦,难得此等情况下,还能做出极考究的丝绢来。”
“善哉善哉,”玄奘感慨道,“此一念慈悲之心,功德无量。”
“所以说啊,用于阗出的丝绢为大师制做法衣,还有比这更合适的吗?”张太妃笑道。
玄奘还要拒绝,太妃笑着制止他道:“这些事情大师就不必操心了,就交给我们这些宫中女眷去做好了。”
“不错,”麹文泰也笑道,“这原本就不该是大师操心的事情嘛。”
说罢,国王从桌案上拿起一卷佛经,兴致勃勃地说道:“大师未到之时,文泰一直在读这部佛经,心中有了很多体会,只是还有些不解之处需要向大师请教。”
玄奘看着麹文泰手里的佛经,那是一部《仁王般若经》。
这部经是佛陀为印度的波斯匿王等十六大国国王说示如何守护佛果、修持十地善行,及守护国土的因缘。据说受持读诵此经可息灾得福,使一切世间有情安稳康乐。因而与《法华经》、《金光明经》并称为护国三经。
“法师能否给弟子讲讲这部经呢?”忙活了大半夜的麹文泰精力竟还是极为旺盛。
此时天色已然破晓,在大殿下站立的御史欢信早已看出玄奘脸上的倦色,小声提醒道:“大王,法师这些日子一直辛苦赶路,还没有歇息,您看是不是……”
“哎呀!我倒忘了!”麹文泰赶紧放下经卷道,“是弟子考虑不周,连累法师旅途劳顿。这样吧,法师暂且安歇,待明日弟子再来请教。”
说着,立即让人去整理寝宫,安排玄奘沐浴歇息。
沐浴后的玄奘心神总算放松了下来,也更加感觉到了彻骨的疲累,几乎是头一挨到枕头就睡死了过去。
麹文泰还想过来说几句辞别的话,见玄奘已经睡得人事不知,只得作罢,只留下几个小黄门,对他们说道:“好好服侍法师,一待法师醒来,立即向本王禀报!”
雪白刺目的阳光从雕花的紫檀木窗中射了进来,投在熟睡的僧侣脸上,洒下一片斑驳的光影。
玄奘被这光线抚摸着,睁开了眼睛。
眼前丝丝缕缕的阳光告诉他,天已经大亮了。
这一觉睡得可真舒服!玄奘惬意地想,他撑着双手坐了起来。
站在一旁的侍者赶紧趋步上前,单腿跪地,其中一个将一只白玉托盘高高举起,托盘内是一件雪白的叠放得整整齐齐的僧袍。
“这不是贫僧的衣服吧?”玄奘皱了皱眉,有些困惑地问道。
“回法师话,这是昨夜张太妃送来的冰蚕法衣,”另一位侍者垂目答道,“太妃说,叫法师先穿上试试,若是不合身再改。”
一面说,一面将法衣抖开。
玄奘只觉得眼前出现了一朵清凉的白云,心中略感讶异,这宫中的效率好高!这么短的时间就把法衣做好了。
嗯?不对啊。
“这法衣是昨夜送来的?”他奇怪地问。
昨天夜里,我不还在路上吗?
“是昨夜送来的,”侍者答道,“大师睡了一天一夜了。”
玄奘释然,怪不得感觉休息得那么好呢,原来如此!
两名侍者各执着法衣的一端,欲为他着衣。玄奘摇了摇头,不安地说道:“贫僧还是穿自己的衣服好了。”
“太妃有令,要奴才们服侍法师穿上新衣。”那侍者道。
“阿弥陀佛,这如何敢当?”
“有什么不敢当的?”随着这声徐缓而又清晰的话语,举止雍容华贵的张太妃已款款走了进来。
两名侍者慌忙收起法衣,跪伏在地:“奴才叩见太妃娘娘。”
太妃没理他们,只朝玄奘笑道:“我估摸着这会儿大师也该醒了,过来看看,果然让我给猜着了。”
玄奘赤着上身,有些尴尬,只得就在榻上合掌道:“沙门玄奘见过太妃。”
“大师不必客气,”太妃道,“大师千里迢迢来到高昌,我高昌国上上下下俱是万千之喜。”
说罢,她伸出手来,抚着托盘上轻柔的法衣道:“这件冰蚕法衣乃是宫中裁缝临时为大师赶制的,时间是稍稍紧了一点儿,也不知道合不合身,法师若不嫌弃,且穿上试试。”
“这……”玄奘犹豫道,“这丝料不是公主的吗?”
“纭姝啊?”太妃笑道,“这于阗送来的冰蚕丝料足够给她做好几件衣裳了,只是拿出其中的一小块供养法师,她就耍公主脾气。我看哪,她是被娇纵坏了,法师不必理她。”
玄奘依然觉得不妥:“贫僧还是穿自己的衣服好……我……我的衣服呢?”
他边说往两边看。
太妃笑道:“法师的衣服破损得实在厉害,老身叫人拿走扔掉了。”
见玄奘有些愕然,太妃淡然一笑,道:“法师这次来高昌,实是我高昌国僧俗四众难得的佛缘,讲经说法那是免不了的。这几日文泰便要安排大师去宁戎寺道场讲经呢。法师当然得穿得像样一些,这样才有庄严气象啊。要不然,那些西域商人们会笑话,说我堂堂高昌国,竟连一个高僧都供养不起。”
玄奘苦笑,看来自己是没得选择了。
太妃又转过身,对身后两个侍女道:“你们两个,还愣在这儿干什么?还不赶紧服侍法师着衣!”
“不……不用,”玄奘赶紧双手接过法衣,道,“还是贫僧自己来吧。”
看到太妃和宫女仍呆在身边,玄奘觉得有些尴尬,捧着衣服不知该做些什么。
太妃呵呵一笑,说一声:“文泰已经在门外恭候大师了。”
言罢,便带着宫女出去了。
“恭送太妃娘娘。”一直跪在地上的两名侍者,头也不抬地说道。
看到那几个女子的背影从门外消失,玄奘轻轻舒了一口气。
“你们两个快快请起。”他对这两名侍者道。
“谢法师。”两名侍者这才站了起来,一个机灵些的顺手接过玄奘手中的法衣,同另一位一起,帮助法师着衣。
新做的冰蚕法衣柔顺无比,穿在身上,不仅有一种轻若无物的感觉,而且竟如冰丝般凉爽,简直舒适极了。天底下竟有如此殊胜的衣料,难怪公主那么喜欢,喜欢得近乎霸道了。
想起那天晚上高昌公主不乐意的样子,玄奘又觉得不安起来,心说这张太妃也不知是怎么想的,出家人穿衣,原本就只为驱寒蔽体,使用如此华贵的衣料,岂不是罪过?
国王麹文泰带了后妃、太子、公主,一大群人,坐在寝宫外厅,静静地等候着。
公主纭姝的脸上早已现出不耐烦的神情,数次站起来想走,都被祖母严厉的目光逼了回来。
纭姝赌气般地噘起了嘴——真搞不懂,那个和尚有什么好的?蓬头垢面,跟叫化子似的,父王竟对他如此看重!还有祖母,硬要将那匹宝贵的冰蚕丝绢裁去一段,给这个穷和尚做什么法衣,真是太气人了!
公主越想越觉郁闷,为这事儿,她一整天都在跟祖母呕气。
这时寝宫内侧的门打开了,两名内侍先出来,垂首站在两边。接着,装束整齐的玄奘从里面走出,合掌向守候在厅中的王室成员们施礼称谢。
看到玄奘,麴文泰尚未来得及做出反应,一干女子中骤然爆发出一阵低低的惊叹声!
特别是公主纭姝,乍一见到玄奘,目光瞬间凝固,似乎整个人都被定住了——
雪白轻柔的冰蚕法衣套在年轻法师的身上,散发出柔和的光芒,玄奘的身材原本就颀长挺拔,配上这袭精致合体的法衣,更显出飘然出尘之态。
更为重要的是,经过一整天的休息,玄奘已彻底恢复了精气神,整个人看上去神采飞扬,气色绝佳,一双清澈的眼睛里闪烁着温暖灵动的光泽。
这僧人现在给人的感觉,完全不是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