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颍川郡有四大世家,陈荀郭张,许昌是郭与张两个家族的根基所在。清燕两伙一行人到许昌的时候,正巧赶上张家十三郎的妻子过生日,因不是个整日子,便显得随意了许多,燕家与张家有些交道,十三郎听说这次和燕家一起去晋国的是一班游宴,又想着自家夫人最爱新奇,便请了清平馆众人做这次生日的宴席。
生日并没有怎样大办,张家人口众多,事务繁杂,按照家规,这种并非整日子的年轻生日,都是自家自办,不可铺张的。不过十三郎在家中颇有地位,所以一早来送礼的人倒是很多。清平馆众人作为游宴,要协助一应宴席事务,包括所谓的白席人,因此老宋老元就担当了白席一职,帮忙料理这些迎来送往。
说起来今次的家宴,菜是张家指定的,十三夫人喜欢的菜色,都是家常的口味,东一道西一道,没有什么定数风格。今昭觉得,从这个爱好就能看出,这个十三夫人是个不按常理出牌的人,从口味上完全看不出是哪里出身,菜色安排既有极其浓郁的朱红七宝烧,也有特别清淡的蕙菊凉拌,鱼生虾白要吃个儿大片厚儿的,点心果子却要一定小一定味道清甜淡薄。
在厨房里忙活了一下午,晚间走菜的时候,今昭出于习惯,都有点不好意思把这些没秩序没搭配的菜色端上去。这别提袁枚的那一套须知,就连最基本的生冷荤素搭配都没有,要不是陈清平最近那燃烧的格外澎湃的对美食的热情,今昭觉得就凭这个席面单子,陈清平就能撂挑子不干。
叮嘱了侍女几句,今昭甩了手往厨房回去。张家家大业大,十三郎的院子也是不小,她按照刚才侍女的说法抄了小花圃的近道,想要赶紧把菜走完事情做完,也赶着看看花园子,了解一下曹魏风格的大户人家的风貌。
刚一进花圃,一股槐花香气便扑面而来,槐树下站着一位着槐白紫绣的男子,尽管看着三十多岁了,但面如冠玉,姿容清雅,风流不谢少年。想来,是主家的客人。
“这位郎君,已经开席,还请您尽快入席吧。”今昭顺口说道,说完才想起,她这番话说得不一定恰当,当年她当沐姬的时候,说话的遣词要被这个卑微得多,这属于时代特色,只能从善如流。
“多谢。”那男子倒是十分和气,把今昭当成了主家的侍婢,还客气了一句。
今昭没多想,也就没有施展眼力去看这人的身份,正所谓山珍海味天天吃也会腻,她就属于看多看惯了各种款型的美男子,因此轻易不会对美色好奇。
一时间席面走齐,今昭和玉卮留下随侍,那些高门弟子分席而坐,满室美食生香,勾人胃肠:菰菜清香,有上汤浇淋;秋葵蒸裹,其上覆麦白之浆;熊掌烧得肥厚酥烂,乳猪烤的焦脆喷香;鱼脍薄如蝉翼,分毫毕现,仿佛来风即可回雪飘散;雉鸡汤浓汁美,落著即曳,好像天生没有骨头一样嫩滑柔软;各色菜肴都以魏晋风格炮制,取材天然食材的本味,紫丹为酱,烧七种牲畜的红肉,甘和醇厚;丹椒为末,调拌翠绿鲜蔬,满口留香。碧玉斗盛来春酿清缥酒,酷烈馨香。
十三郎谢过亲友至交,笑谈道:“这些菜色,可都来自陈王殿下的笔墨,我家夫人喜读殿下的文章久矣。听闻殿下莅临,央我代酒一杯。宴席虽好,不及殿下的妙手文章。那首《白马篇》她常念诵,连我也记得许多了。”
话音一落,在席众人都纷纷大笑起来,那位陈王也回身寒暄致谦,正是刚才今昭在花圃里见过的槐树下白衣紫绣的男子。
今昭觉得陈王二字略微耳熟,倒是玉卮悄声惊叹:“难道是曹植?”
点读笔技能一动,太岁差点哭了,捏了一把玉卮的手:“是曹植……”
也许此曹植不是彼曹植,六合中人,正如梦中印象,虽然人是那个人,但是命不见得是那个命,但毕竟曹植千古风流好姓名,就算命不同,但人总是那个人的。
大多数的妹子在少女时代都粉过曹植,今昭也不例外,玉卮也难免俗,哪怕不能说是一生本命,好歹也是梦里墙头,所以得了这个消息,清平馆一干人等都来看热闹,老宋还不忘吐槽老周和朱师傅:“你们一个周天子一个明朝王爷,有个屁用,还不如一声郁郁不得志的陈思王,好歹百年以后,还有不少少女粉呢。”
“这个十三郎也是拼了,跟山涛有一比啊。为了哄老婆开心,把老婆男神都请来了。”鬼王姬给十三郎点赞。
酒过三巡,席上也随意了起来,在场的都是十三郎的通家之好,因此女席那边,十三夫人也出来行礼见谢,曹植看起来与这十三郎也颇有交情,也喝了一杯十三夫人敬的酒。
又有歌姬舞妓来献艺,吟唱清越,舞姿劲烈简雅,有北地的刚烈与豪爽,尤其是当先持磬的红衣舞女,边舞边奏,表情机灵俏皮,惹人喜爱,唯有曹植,只是淡淡扫了一眼那舞女,便露出黯然神色来。
“可是这舞蹈不好,殿下不喜?”十三夫人问。
曹植摇头:“不,只是想起父皇,父皇也喜欢磬舞。”
十三夫人显然看出来这回答完全是遮掩的借口而已,但她也并未多言,而是差人去换了一支舞,虽也是那红衣舞女之舞,用的倒是琵琶了。
热闹看得够了,今昭便和玉卮等人一同去花圃看花,六合的礼教并不十分森严,倒是让她们这些围观群众福利不少,这要是真的魏晋时期,她们这种侍女,在主家宴饮的时候,是绝对不可能有功夫有胆色到处闲逛的。
时正五月,榴花耀眼,槐花清香,虽然是夜晚,只有灯火照景,但夜里观花,也别有一番情致。
今昭正要显摆一下她还记得一句“五月榴花照眼明”,却被一个声音噎了回去。
僻静树后,刚才的红衣舞女手捧一只小鸟,在对鸟儿说话:“……陈王虽交游甚众,但清持自制,只是一身郁郁之气,恐不是上选。”
八荒er们耳聪目明,都听见了这句对曹植的评价,只是不知道这红衣舞女是对谁说的,那只鸟又是神马玩意,看上去好像能当手机用。
说了那几句话,红衣舞女便把小鸟儿给放飞了,自己也脚步轻灵地转过月洞,消失在了花圃里。
姑娘们坐在槐树下的石桌旁,轻声闲聊,猜测刚才的那一幕,猜来猜去,倒是鬼王姬的猜测最受认可——这句评价说明,那红衣舞女恐怕在这边监视曹植已经很久,而且从曹植刚才的表情来看,他应当也知道这红衣舞女的监视,能这么明目张胆,并且很有动机监视曹植的,恐怕就只有曹魏的皇帝曹睿了。
三千界真正的魏明帝曹睿,就对曹植一直心有防备,不肯为曹植的屡次剖白所动。看来这一幕,在六合也是别无二致地在上演着。
这边姑娘们刚看完一场阴谋,那边有走来一对八卦。
曹植和十三夫人缓步走来,十三郎跟在两人身后,三个人阵型奇特,表情又有些凝重。走到一丛榴花前,曹植终于忍不住开口,声音并不大,但后半句却还是顺风落入了旁人耳中:“……本王心事,也只有厚颜请求夫人一解。”
卧槽!这什么剧情!这是表白么!这表白怎么这么沉痛?!这是三国绝恋还是咋的!
清平馆的五朵金花炸了毛。
十三夫人露出为难之色,倒是十三郎十分大度地回答:“能为陈王殿下解惑,是我夫妻之幸,但是,天伦大道,非人力所能扭转,殿下就算是预知了来日,也只能是旁观静候,我夫人所预见之事,预见之人,还从未有能挣脱宿命的。”
原来是来算命的……
太岁在一旁无语。
不过想想这曹植一直想要有一番作为,报效家国也好,满足自我也罢,总之经历曹丕和曹睿两位皇帝,都没能受到重用,反而一直被冷落猜忌。这样的人想要算算自己还有没有一展长才的时候,今昭也觉得是人性所致,情有可原的。
那十三夫人听了自己的夫君这么说,还是叹着气点头应下来,请曹植站到对面,自己则闭上了双眼,片刻之后,身子一软,十三郎连忙扶住她,对曹植点了点头。
“陈思王……”十三夫人的嘴里突然吐出这个称呼来。
曹植脸色大变,就连十三郎,也露出了不忍的神色。
清平馆的五朵金花面面相觑,思这个谥号,意义并不算好,追悔过错为思,柔能自勉为思,思这个谥号,表示的是同情。
只这一声,聪慧多才如曹植,熟谙庙堂如十三郎,都听懂了那问题的答案。
曹植终其一生,再无任何建树转机。
那风雅男子瞬间表情落寞,仿佛瞬间苍老,勉强谢过了十三郎夫妻,踉跄着离开花圃。
连今昭她们,都不忍心再多看那背影一眼。
蔓蓝叹了一口气:“当文人他名留青史,其实也算不错了。后世有多少人知道曹子建的《洛神赋》,又有多少人知道魏明帝曹睿呢。”
“只是,这对旁人很好,对他,却不够好。”鬼王姬耸耸肩膀,“不过也许他当了皇帝更糟糕,文人才子治国,总让人想起李后主宋徽宗来……”
今昭却看了看那十三夫人:“我总感觉,她好像有话憋着没说。”
果不其然,十三夫人悠悠转醒,堪堪站定,许久,才重重地呼出一声叹息。
十三郎眉头微蹙,扶着自家夫人问:“可是有什么不妥?”
十三夫人摇摇头:“是我没说。他,只剩下一个月的寿元了。”
十三郎一怔,而后也叹了一口气,和十三夫人一同望着曹植离去的方向,不再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