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堇衣踏进屋时,雁回正端正地坐在案前理着对牌。
只见她穿着一身簇新的百褶如意月裙,虽是跪坐姿势,但裙角也一丝不苟的在身后铺展开一个优雅的弧度,头上工整地挽着灵蛇髻,髻上并行斜插着三支宝蓝点翠珠钗,整个人看起来端庄不已,却仿佛失了一股神采。
面上虽浅浅施了一层脂粉,但仍看得出苍白之色,加之双眉微蹙,两唇紧抿,嘴角向下,这幅神态让堇衣恍惚间仿佛觉得又回到了往日,原来以往在家中的雁回是这样的呀,自己以前居然从没注意过,堇衣在心中愣愣想着。
比起上次两人相见时的神采奕奕,现在的雁回就像一只原本兴高采烈的开屏炫耀的孔雀,突然间被拔光了所有的艳丽尾羽,只余一幅光秃丑陋的身躯,却仍然骄傲地昂着头颅,宣示着它最后的尊严。
堇衣看到她抬起头来看了自己一眼,又低下头去,自顾理着手边的物件,仿佛并不在意是否有人到来。
抿了抿嘴角后,堇衣便将房间中的丫鬟都呼了下去,下意识拢了拢垂在腰侧的衣带,朝案前走去,此时雁回头也不抬地问道:“你今日过来干嘛?”
“我知道大姐姐六月初便要去平城澄舅舅家了,故过来看看,姐姐什么时候回府呢?”堇衣一边调整身姿跪坐下,一边以一种平常随意的语气回道。
“回府?你是指哪个回府?若是从平城回邺城的话,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她的语气中带着一丝讽刺意味,让人很不舒服。
堇衣沉着地看着她,笑着答道:“我指的自然是从东府回府,至于从平城回邺城,等那边的事一安排好,大姐姐肯定也很快就回来了。”
雁回停下了手边的动作,开始用一种仔细、审视的眼光打量着堇衣,随即笑了起来,说道:“我上次回府用了四年,谁知道这次又要用多久呢?”
堇衣隐约记得殷芮提起过一次,似乎雁回幼时曾因战乱被母亲寄放在农家中,是后来才回到府中的。
但此刻她并不确定这是否是雁回方才言语中所指的事情,犹豫片刻后,还是轻声道:“大姐姐指的是幼时因战乱和母亲离散之事吗?我虽不清楚当时的境况,但逢此大难,母亲想必也心痛万分,况且此番前往平城,并不比那时,姐姐还请放宽心绪才是。”
“哼。”雁回发出了一声嗤笑,她的脸上渐渐从嘴角处蔓延出一个别扭诡异的笑容。
此时屋外树丛中的知了叫声,不知为何突然明晰起来,高高低低、此起彼伏的响着,衬得雁回接下来的言语声仿佛也依稀不可辨别。
堇衣看着她一张一合的双唇,听见她似乎是这样说的:“你当然不了解那时的境况,她并不是无可奈何、别无选择地抛下了我,而是在我和元风、立墨三人间抛下了我。”
“为什么呢?因为我是个女儿,即使她手边有两个儿子,她也没想过要抛下其中一个,把那时她唯一的最年幼的女儿带走。”
“而这回,她不过是在一个女儿和另一个女儿间,再一次抛下我罢了。”
说到这里时,堇衣看见她脸上又露出方才那个令人窒息的笑容了。
“不过这回我并不如何嫉妒,因为那个女儿对他们而言,也不过只是另一个工具罢了,平日里再得宠又如何?最后还不是要嫁给一个——自己讨厌的人?”
此刻她仿佛突然想到了什么好笑不已的事一般,愉悦的笑出了声,随即又瞥了一眼堇衣,继续道:“至于你,也只是一个工具而已,为他们那两个儿子添砖加瓦的工具,不过是还没到时候发挥作用罢了。”
“你不觉得——也许是你自己太偏激了吗?”堇衣感到自己此刻吞咽了一下喉咙。
看着面前用一种看白痴一样的眼神盯着自己的雁回,堇衣强自继续道:“我不清楚你所说的事情的真假几何,毕竟你若四岁归家,那母亲在两个哥哥和你之间,选择抛下你的这番言论,也应该是别人告诉你的,你自己也并不清楚当时的情况不是吗?”
“更何况,你和大哥、二哥都是母亲的亲身骨肉,我相信,不管那时抛下的是你们中的谁,对母亲而言都无异于切肤之痛,若换做我们任何一个人,面临当时那样的选择,一定要抛下一个孩子才能保住另两个孩子的话,我们自己又会如何选呢?”
堇衣说到这里时不禁红了眼眶,深深地注视着对面的雁回,接着道:“对于抛下的人和被抛下的人而言,这都是莫大的伤害,但无论如何,最后既然能重聚,为何还要自困于往日的囹圄中呢?正该好好珍惜眼下相聚的”
“你说的当然轻松!”雁回突然一下站起来,拔高了声调叫道,“被抛下四年的人又不是你,你知道我在农家待了四年,一直被告知其实自己是个富家小姐,而我的母亲因为两个哥哥把我抛下的心情吗?”
“你知道当我听说有人来寻我时,我有多激动开心吗?那时我甚至忘了之前的一切情绪,愤恨也好,嫉妒也罢,满心期待的以为回到家中,我见到的会是日夜思念我的父母,会有两个疼爱我的哥哥,但你知道我第一个见到的是谁吗?”
“是那对还在蹒跚学,是殷芮。”
原本情绪激动、几近癫狂的的雁回,不知为何,突然在中途表情阴鹜了一瞬,本来拔尖变高的声调也突然降低下来。
“总之,我原本以为的一切都没有,我对他们而言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女儿罢了,和他们的其他孩子相比,我就是个从乡里出来的什么都不懂的土丫头。”
“所以你知道为什么我讨厌殷芮了吧?没错!我就是讨厌她从生下来开始就什么都有,人人都夸她、宠她,我就是看不惯她那副下贱的嘴脸!”
说到最后一句时,她的声调一瞬间又变得十分尖锐,整个语气中透着一股疯狂的意味,而她用来形容殷芮的言语,更超出了堇衣所能想象得到的恶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