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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心已经早飞了过去。
隔了整整五个月,他迫不及待要见一赫。
不知她变得怎样,是瘦了还是胖了?
“七爷,你要有个准备,沈一赫好像怀孕了,五个多月,现在情况……不太好……"这些事情都是郑夫人交代张榫转告德谦的,就是想给他一点心理准备。
袁克放震惊地看着张榫,惊讶得嘴巴张成圆形。一赫身体长期不好,可她在仁济医馆他是一点没想到会是怀孕。
会有多不好?
他不敢问张榫,甚至不敢去想。
仁济医馆前门聚集大批记者,他们都是来探听消息,张榫把车停到住院楼后门,袁克放孤身一人悄悄上去。
红砖砌成的三层小楼,完全仿制美式病房的高大宽敞,高大的落地窗户,木质地板。
凯瑟琳在病房门口的长椅子上哀泣,看见他走来,激动地站起来:“喔,戴维,你怎么才来……”
“凯瑟琳。”
两人均潮湿了眼帘,在病房外拥抱一下。
“赫赫怎么样?”他要疯了,立即要进去。
“不,戴维,你暂时不能进去,医生正在为赫进行治疗。”
焦急的苦等片刻,主治医生终于出来。
“医生,我夫人的病情如何?我可以进去看她吗?”
主治医生摘下口罩,乃是一位白皮肤、高鼻梁的年轻女子,目光坚毅,十分漂亮,却掩不了满脸疲倦。
“目前夫人的病情十分严重,已经错过了治疗的最佳时间。现在她不仅有流产先兆兼并妊娠综合症,昨天晚上我们已经抢救一晚,就在刚才还发生一次抽搐。”
袁克放五脏俱焚,心痛如刀,“医生,求求你……我不能失去她。”
洋大夫责怨的看了看红着眼睛的他,显然是在说现在来后悔求医生,早先干嘛去了?
“你夫人这种情况最好在三个月以前能终止怀孕,现在胎儿已经五个多月,再来终止妊娠对母体的危险也非常大,但这是目前唯一的办法,可是你的太太坚持要孩子,完全不合作。”
袁克放没想到情况已经变得如此糟糕。
他和一赫的孩子,光是听说要放弃他都十二分舍不得,何况是怀孕快五个月的一赫。
“医生,还有没有别的办法可以既保大人又能兼顾孩子……我太太很喜欢小孩。”
女医生生气的说道:“先生,医学是严谨的科学。也请你相信我的专业。如果有其他的办法难道我藏着不告诉你吗?时间宝贵,拖一分钟,母亲的性命就多一分钟危险。如果再发生一次抽搐,谁也不能保证能挽救回来,请你们及早决定。而且请务必考虑仔细,每个人的生命都只有一次。”
说完,女医生怒冲冲地回医生办公室去了。
“戴维,霍医生是直性子,说话耿直。但医技优秀,是全上海最好的妇产科医生。”
袁克放苦笑,他现在哪里有心情去计较一个医生的态度,他全心都是一赫、一赫。
要是霍医生能妙手回春医治得好一赫,就是打他、骂他、踢他,他都心甘情愿。
病房里非常暗,落地窗拉上了厚厚的窗帘不见光线。
一赫躺在床上,小巧的身体在被单底下薄薄只有一层,打吊瓶的手干瘦细小,无力地摆在身旁,唯独肚子隆得高高。
他慢慢走近,凝视她的睡颜,压抑不住悲伤的情绪,大手轻轻抚上她高起的肚子,肚皮下孩子像是感受到父亲的温暖,用力动了一下。
他顿时泪水奔流,哽咽着说:“对不起……你不要怪妈妈,是爸爸的决定……"
一赫听到他的声音,睁起大大的眼睛和他对视,见面的喜悦、快乐全被他的话冲走。
“不——"终于眼泪涌出眼眶,她悲伤的大哭起来:“德谦——我不——我要他,我要——"
“赫赫——赫赫——"他用力把她搂在怀里,她是他失而复得的珍宝,他最心痛的心痛,“对不起,对不起……赫赫——赫赫,原谅我的自私,原谅我太爱你……"
“不——德谦,你摸摸小囡,你摸摸她……她是我们的孩子啊……”
她抓着她的手往肚子上放去,他伤心欲绝,难过得不敢再去体会胎动。
她哭得气促,倒在他怀里抽噎,他的吻如雨点落在她消瘦的脸蛋上,哀求着:“相信我,赫赫,这是最好的办法。我们要相信医生,相信医学。”
“德谦,德谦。我可以的……我一定可以把小囡生下来……求求你……我想要我们的孩子……"一赫的手在他身上、脸上摩挲着,像小孩般无助,“我想要一个你的孩子……"
她哭得他心都碎了,吻着她的脸,两人的泪水融合在一起。
“赫赫,你是逼我去死吗?”
她“呜呜”哭着摇头。
“你这么做就是逼我去死。没有你,有孩子,你叫我怎么面对他?如果你们都走了,我又该怎么办?赫赫,你只想自己要做母亲,你想一想我,好不好?如果换作你,你是要孩子还是要我呢?你是不是还是要孩子不要我?”
他的质问击碎了她的心,她哭泣着摇头,绝望无助。
“赫赫,这一次,你就听我的好不好?将来我们还有好长远好长远的路要走,你不要扔下我一个人走。”
她最无力招架他的话,他说什么她都从没反对到底过。
可是这次,她真不想答应。
“德谦、抱我、抱……冷……冷……"一赫分不清脸上的是汗还是泪,只感到身体抖得厉害,寒颤阵阵。可怖的濒死感再一次席卷而来。
“赫赫、赫赫……你哪里冷?是身上?还是脚?还是手?”
他也乱到极点,手伸到被褥底下胡乱摸着,被褥底下黏糊糊的发潮,拿出来一看,手指上殷红的全是血液。
“医生——医生——"
痛!
好痛。
一赫感到全身的力气在随着孩子一起慢慢脱离她的子宫。
“医生,救救她、救救她——我同意手术、请马上手术——"
车轮滚动,她被抬着、推着送入了手术室。
德谦、德谦!
我的小囡、小囡……
宫腔肌肉一阵阵收缩,一赫痛得尖叫。
“啊……啊……"
五个月大的胎儿流下来的过程就和生孩子完全一样,母亲遭受的痛苦不会减少分毫,唯一不同的是生下足月的胎儿母亲能享受为人母的幸福,而一赫则完全不会有那么幸运。
嚷到最后,她乏力得再嚷不出一丝声音。感觉黑夜漫长得宛如一个世纪。
母子连心,当孩子滑落身体的那一刻,一赫像听见他的哭泣,从昏迷中挣扎着喊道:“孩子……我的孩子……"
伸出的手在空中绝望地飞舞两下,重重垂落下去。
霍医生无奈地看着产床上的一赫,叹息着用包布把紫红的胎儿包裹起来,抱到手术室外。
娇弱的婴孩像枯萎的花,骨瘦如柴,皮肤薄脆,他像小绵羊哼哼两下,小手挥了几下。
“他……他还有救吗?”只看一眼,袁克放便泪水奔涌不忍再看,更不敢抱他。
“不能,因为他已经死了。”
孩子的脸渐渐变成灰色,再没动弹。
他再控制不住,捂住嘴不让自己的哭声惊动仍在手术室里的一赫。
“请……请不要告诉我的妻子,关于孩子什么都不要说。”他伤心中又庆幸这悲伤的一刻一赫没有看见,只有他目睹孩子的离去。
“孩子已经回上帝的身边了。”霍医生把孩子交到凯瑟琳手里,“为他做一个弥撒,在坟墓上竖一个小天使,他的母亲会感激不尽。”
凯瑟琳点点头,热泪滴在婴儿冷却的肌肤上。
袁克放不准任何人在一赫面前提起孩子的事,也一律不得回答她关于孩子的任何问题。
身体和精神的双重打击一赫恢复得极慢、极慢。她退化为一个孩子,在袁克放面前肆意流泪,常常吵着、闹着、哭着、怨怪着。
”德谦,他是男孩还是女孩?他哭了一声没有?”
他愣愣看她,眼眶微红,把她抱在怀里。
“都过去了,赫赫,都过去了。”
“德谦——你为什么要同意手术啊!为什么——"一赫嚎啕大哭她像要流尽一生的眼泪,把身体的水分都哭完才罢休。
在袁克放的高压态势之下,没有记者敢再来骚扰一赫。报纸上的风波已经被其他时新新闻取代,沈一赫的故事已经是昨日旧事。
对于余冰臣,他恨的不仅仅是他对一赫的禁锢,更多是因为他的优柔延误了治疗,导致一赫因为孩子遭受的剧痛。
一赫在医院躺了小半年,总是低低发热。恢复虽慢也是在恢复,有袁克放衣不解带,日夜不离的守护;有朋友热心热情的探望;有家人细心体贴的照顾一切总归朝着好的方向走去。
经过这件事,袁克放像变了一个人,更加坚定、成熟、稳重。
肇君被从木渎接到上海,在木渎住了几个月后,他京片子全改成了吴侬软语。把“妈妈”叫“姆妈”,把“阿姨”叫“娘娘”,指着细宝姐姐说是媳妇儿。
可爱的肇君暂时冲散了一赫失子的悲伤,她慢慢学习战胜痛苦,努力地生活下去。
久违的笑容和欢乐再次降临在这多创的三口之家。
在一赫好得差不多可以出院的时候,突然又高烧起来,混混呼呼躺在床上。
“大概是你昨日陪肇君游戏时出了汗没有及时更衣。那只好在医院多住几天。”他安慰病榻上嘟嘴的妻子,坐在床边给她念新闻报纸,念完新闻她还没睡着,接着念广告、念启示、念招聘、念租房信息,最后念到古怪的母子脱离关系的启示时哈哈大笑。
他吻吻她的唇,两人十指紧扣。
也许注定他们不能拥有自己的孩子,但彼此相爱就胜过万万千。
“德谦,我想睡了。”
“好。你安心困,我待会叫你。”
她抿嘴含笑,他居然把睡称为困……
一赫长困一觉,再睁开眼时,坐在床边的椅子上的人已经换了一个。
看见她醒来,坐着的男人站了起来,他拿着手杖贴近她的床,等了很久,颤然伸出右手摸了摸她头顶的乌发。
他说:“一赫,对不起啊。”
“没关系。”她摇摇头,重新缩到被子里闭上眼睛。
若一段感情能有所收获,就不算是坏感情。只是有些人的相遇是一生一世的相守,有些的相遇是为了分离后遇见那个更好的人。
长睡一觉,醒来后身体充满力量,神清气爽。窗外微风阵阵,医院里消毒水味淡淡散来。
她骨碌碌转着眼睛在房间搜索,分不清今昔是何年?
“呵呵,爸爸、爸爸——"
袁克放抱着肇君在窗边玩耍,三岁的肇君看见妈妈醒来,大喊:“姆妈、姆妈!”
他跳上床,搂着一赫的脸大亲特亲,“姆妈、姆妈”大叫。
“乖儿子。”一赫幸福地抱住肇君,眼睛看着心爱的男人。
他带笑看她,额角处有处浅浅的瘀伤。
“刚才是不是有谁来过?”她有点不确信刚才的是梦还是真实。
他摇头,“你做梦了吧?是梦到谁了吗?”
原来是梦。
一赫想了想,亦摇头,朝他伸手。
过去已经完全过去了。
她亦不要记得那些悲伤、泪流、伤害……
只要伸手抱紧眼前的爱人,憧憬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