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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整个文坛都传遍了我的女友试图用色相赢得小说奖而自讨其辱的故事。
两天前,这个城市的权威性报纸《城汇报》发表了“本报特约记者”的文章《敦促康乃馨投降书》。从此文对昔日好时光的眷念之情看,人人都知道是汪大评的手笔。但片断的抒情不过是佐料,整篇文章慷慨激昂,篇首篇尾警告说这个城市现在各种恶势力猖獗,尤其罪行累累的是一个所谓的“康乃馨帮”,许多假作伸张正义报私仇清私账的暴行都是这伙匪帮干的。这些鲁莽女人自居于法律之上,诽谤司法机关,认为只有她们才是正义的代表,手段恶毒无所不用其极,一枝枝烧焦的康乃馨几乎到处可见,怒放出罪恶的芬芳。这是重复历史上形“左”实右的错误,其目的正是破坏我市安定团结的大好形势。一切热爱城市的公民必须立场鲜明地申讨举报。帮匪的亲友应当劝说她们自动投案,帮中受蒙蔽而犯过一些罪的成员,应立即到公安局自首。我们将实行惩前毖后,治病救人的原则,反戈一击,既往不咎。至于极少数臭名昭著怙恶不悛的匪首,历史上一切被打倒的反动派在朝她们招手。等等,等等。
是你啊!汪大评见我走过去,一把拉住我的手,说早就听说你了……我们是老朋友了?!他的脸很快从惊慌转为长者的矜持和有分寸,穿着睡衣裤的身体挺得直直的。
我没有避开,我大把地摇了摇他的手,说认识就好,认识就好。
松开他的手,我笑了。他睁大眼环顾四周,无法控制的一种神色一下抹掉了他好不容易武装起来的精神。几个女人的手摸着汪大评苍白的脸,他闭上眼睛,舌头却在嘴里绊跌,结巴了半天也吐不出一句话。
男人最担心被女人摸脸摸头,真是不假。已经读到此段的各位女士不妨试试,只要不让男人知道是我的经验传授,就肯定灵验。
猫绕着他走,突然“叭”的一下扯下他的睡衣,围观者在屋里屋外欢叫,口哨声,掌声。
“用家伙!”有人叫道。镭射镜照住汪大评,壁炉里的火把一张张脸拉长,变方,半是红光半是绿光。一把大铁剪刀递到我手里。身高178公分的妖精和债主抓住汪大评挣扎的双手。猫接过我手里的大铁剪走上前去。汪大评盯着大铁剪,喉咙里吐出不成音节的声音,一阵怪响。“咔嚓”一声,他的一撮毛发落在地上。他呼吸噎住,极为识时务地跪在了地上。
楼上忽然传来一个女人的尖叫声,“干得好啊!你也有今天,我早就想把你……”汪大评的老婆顿了一下,接着冲口而出:“把你的东西当神位供起来。”
“下来。”我的手向她挥动。
她的头缩回阁楼里。可不一会儿又伸出来,哭,闹,号嚷,既是为汪大评求情又像落井下石,声音听起来很刺耳。
我的心一下退回到我只求忘记的多年前,心境顿时糟透了。我对猫说,“我先离开了。”走了几步,我又着重加了一句,“只是吓唬他一下,别让人真以为我们是暴力帮派。”我回到汽车里独自坐着。
第四节
街上,法国梧桐被月光渲染成一棵棵画中之树。这时节是春季,也可能不是春天。这不明确的季节,到处出没闪现一些小小的飞絮,每个街角、下水道、垃圾筒、屋顶都可能见到。风把飞絮吹成一组组自由的花边,镶嵌在路边。
俱乐部的会歌震动围墙内的万年青和越出墙炸裂的石榴;
不骑木驴游街,
不背石磨沉潭。
呵,风水轮转,光阴怎会如此善察人心!
现在,世界已到了让世界来承受一切的时候。
“眼镜蛇”帮只会使砒霜、毒药,开冷枪。“白痴”帮尚可称道,他们每次抓双数,让其进入击剑场,最后让胜利一方用药水给对方的脸上留下记号,使城里多了些夏天也戴大口罩的人。我们不齿与这城市中的那些自以为也在替天行道的帮派同列。我们是个理论严肃理想崇高的组织。我总是最后一个发言。
“怎么样?”我问从汪大评家出来走在最前面的猫。
“不经吓的东西!”拉开车门,猫骂道。
汪大评再次被提起来靠墙站立。不知是否太伤自尊心或是那玩意儿越吓越小,他改成不屑一顾的态度:看你们要对我干什么?这突然转变的态度,猫说,当时我还给他多打了几分。
那把大铁剪举了起来,轻轻地碰了一下汪大评的大腿,铁器的冰凉、锋利使他腾地一下离开墙,向窗外猛窜。不过没跑得了,他的身子被妖精强劲的胳膊死死钳住,奇怪的是这时他两腿间的东西却硬了起来,如一支等待出售的枪。
喝彩声又响起。
猫手中的大铁剪像手指一样张开了。
本来混乱喧哗的房间,骤然寂静,如无人之境。
大铁剪对准。
汪大评“吧嗒”一下,头垂到一边,眼睛翻了翻白眼,整个人滑到地上。妖精低下身子,摸了摸汪大评的鼻孔:气还在出。
猫指着汪大评身边的大铁剪,对已经停止哭泣的汪大评的老婆说,这下你不就有办法了吗?爱怎么样都由你,我们的慰劳就到此结束了。
“但是,”我强调说,“我们不屑于消灭或损伤人的肉体的方法。”我感到我的脑子又被切开;挂在壁炉前倾斜的塑像,口哨与哭声互相调节节奏,模糊的脸在黑夜里轮换主角,“不经吓的东西”——猫事后说的那句话。我的手不太自然地在空中划了两下,仿佛把脑子腾空、捣整清楚一点:
“我们的目的是改造社会,用我们的榜样感化市民,把他们从各种绝情绝义的桎梏中营救出来。像昨夜这样的特殊行动只是不得不做时才有一次。我们相信精神启蒙才是根本的。”
一个个酒杯,在空中旋转,酒抛洒成奇异的图案,香气溢满空气。占了整一面墙的玻璃将整个夜空投在我们身上。
像一辆颤动不已的风车,空间在一点点变大,同时又在一点点缩小。
我来到债主面前。
我知道有些女人的亲吻,近似海藻的气息,有种不可告人的隐私的诱惑,让人蜕落一层皮露出第二层皮。似乎占有她们妖冶的面庞,我就真正战胜了以前只能给我苦恼或疯狂的世界。
我取下围在颈上的黑绸巾,用来遮住债主的眼睛,在她脑后齐肩的头发上系了个结。她脸颊上的皱纹在黑绸巾里若隐若现、轻轻颤动,她的双手无助地伸向我。
在屋顶玻璃房间的里面,债主坐在沙发形的竹椅上,我在她面前蹲下,把她的手放在她的膝盖上。然后我拉开她胸前的拉链:已经毁损的青春,颈上肉感的圆纹,耳旁和唇上的痣,松弛的嘴唇不再鲜艳,这一切都让我着迷,使我心动。我多么厌恨和腻味女人特意延长的青春期必然有的脆弱、偏激、滥情、毫无决断和抑止力等毛病,我一向对年龄较大的女人藏有不可名状的欲望,终于被她引发了,其实债主年长于我仅仅十岁。
成熟的美不可多得,历经沧桑的沉着和智慧,使它别具风采。我真不明白为什么女人一听见“四十”“五十”就直打哆嗦。
我拿起这么一只经历了岁月的手,贴在脸颊。我的微笑兼着轻声哭泣,喃喃低语;她的眼睛里布满神秘的通道、神秘的梯子。我随自己走进去,爬上梯子;一段起伏与另一段起伏缠在一起,盘绕我的心是一系列近乎抽象的形象:那越出酒面的游泳,那一次比一次长久的抛起,各个部位打出的节奏,敲击在最敏感的点上。修长的手指,光滑如玉的脚趾,呵,舒软甜润的舌头——我生平最偏爱的器官,犹如一只只小小的白鼠,穿进穿出身体。“像小时第一次看见一个人撕碎又粘合另一个人时一样,”债主喃喃地说,“我感到全身在水中。”
我惊叫,我的小白鼠啊,一直飘驰在血液起伏的波浪上,不需要找到岸,只要在浪尖顶端!
第五节
连着三个月,虹口地区的居民每天拥挤着看几十辆卡车浩浩荡荡开过,车里都是死刑犯,当然还有荷枪实弹的卫兵。卡车向靶场驶去,那是开花落地的好地方。自19世纪末期起,那儿就是一个极奇怪的热闹中心场所,每次枪杀或斩决犯人,事前就已围得人山人海。
20世纪某个年代,有一次,几辆卡车快到靶场的拐角,中间一辆卡车出现了前所未有的情况,死刑犯忽然与卫兵厮打,抢夺了卫兵的枪,前后卡车的卫兵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卫兵们赶快把枪口对里,怕自己车里的死刑犯也动手。
压队的军官带着队伍奔上来,一路狂喊“跳!跳!”
被缠住的军人放弃武器跳下,冲锋枪、机关枪的射击声像节日的爆竹。大约十分钟之后,庆祝仪式才告一段落。硝烟渐渐散去,弹痕累累的卡车上堆满形体不全的血肉。清点尸体才发现有三个倒霉的年轻士兵,没来得及放开枪跳下车,他们身上的枪洞最多,两边都朝他打,正反都打烂了。血从车上狂涌下来,染红整整一条街面。
血腥气像当年一样顽强地停留在街道上空,浓缩在苹果、梨子、樱桃里,浸入玫瑰和十里香中。终于,人们忍受不了某种暗示或需要,他们过节似的奔出家,从一条里弄串到另一条里弄,来到大街上,他们已像圆白菜一样团结。
这是一个集体的狂欢,这个城市需要刺激就像需要雪里蕻咸菜和臭豆腐乳。在太阳升起和落下之时,他们喜欢聚集在甜爱路和四川北路,有时在苏州河四川桥屯集,交头接耳,传播通过各种来路不明的最新消息,趁机菲薄别人的妻子或女友,勇敢点的人用手用胳膊,有意无意顶顶碰碰良家和非良家妇女的局部,或者像献宝似的猛地从身上掏出玩意儿,吓唬放学回家的少女。或者干脆更下作,扎堆儿商量如何写匿名信。
这些一向循规蹈矩的市民们,已经变成每日要靠犯规来刺激的球员,他们以栽害他人为乐,以逼人发疯为骄傲。少数人趣味高雅,从比较睡过的异性生理心理发展出新学科“比较私通学”。自然由此出现了报仇的需要,于是帮会与各种互助组织或同道协会应运而生。
三五成群的人们,脸上神情可笑又极其认真地议论着蒜皮类的大事。这个城市看来是出了毛病。类似半个世纪前发生的那些场面,已经注定这城市总有一天神志不正常,未见诸史书的腥味,把这城市的光荣历程染得可疑。而现在,罪恶正在使这城市血压增高。
我忽然明白了多年前我那真假莫辨的遭遇,也与这城市有关。
我有意丢开同伙,避开人群,一个人走在阴森森的街上。天上下起毛毛雨,一会儿停,一会儿下。走了很久才意识到头发、脸、衣服湿了,我的脚试图绕开路上发黑的斑迹,可是没用,脏物不断粘连着我的鞋,而且又开始呈现鲜红的颜色。一个弄堂连着一个弄堂,我看不到撑着伞的人,家鸡野猫,甚至乌鸦也提前撤离。
树木和房屋都歪斜着,等待一场巨风骤起。
第六节
为什么他们不关上房门?光滑照人的地板映出我哆嗦的身影,移向他们向我招手的地方——床。
我拼命跑,跑在广场上,混在陌生人中间,我开始哭泣。
“我养女儿就是为了我喜欢,我养儿子就是为你妈高兴。”他捧着我的脸,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
她在阳台上捣碎红辣椒,或许是由于辣椒的刺激,她的脸红润,但那声音的细柔却是她自己的。红辣椒已捣成粉末,她不进客厅,那仅仅因弯着腰而需要抬头的一双眼睛,含而不露地朝玻璃窗里扫了一下,其实什么也看不见,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但就是那双盯在我身上的眼睛,仿佛又在看着我,折射出西南边陲那座我想忘掉却永远忘不掉的城市夜空幽蓝的光。
他的身体离我只有一尺之遥,他似乎是在犹豫,并惊异我眼里突然闪出的那股渴望之火,怎么会即刻熄灭?我脸上沁出了汗珠。
他退后了一步。
我企望他就这样退,一直退出我的视线。
究竟谁是我最早的老师,教会了不是我当时那个年龄应懂得的一切知识和游戏,并让我一直在恐惧中成长?究竟谁是我的第一个男人?我和古恒做ài时,古恒无休无止地谈论这些问题,由于伤口的创痛,我缄默不语。古恒伴随着折磨心理的追问,不仅给他自己狂热的想象增添燃料,而且导致我不可救药地爱上了这些问题,认同了提这些问题的人对我的欲望。
怎么会想不起来?古恒先试探,然后真正愤怒地责问,认为我故意不说。古恒那张混杂邪恶与天真的脸,此刻瞧起来真的心里难受,像有人抄袭了他更隐蔽地抄来的诗句。
我是真的记不起来,一切朦朦胧胧,一切不该发生而发生的事,一切该发生而没发生的事。他是我父亲,而她是我母亲。应该是,如果不是,那又是谁呢?我披上衣服,坐在离农田不远的房子里,我真的愿意这么丧失记忆,永久丧失。
鹰头笑嘻嘻地说,你该不是在这儿等我的吧?
哦,真是巧事!我答道。我知道单独面对这种帮主人物是危险的。
鹰头下身穿了条紧绷着屁股的牛仔裤,上身白灯笼衣,脚蹬长及膝盖的浅棕色皮靴。“我们真该携手并进,你瞧,血水都溅到咱们楚楚衣冠上了。”他第一次用如此文雅的言辞,与以往不一样。
我笑了。当我揭下帽子时,他建议我和他何不进这空无一人的路边酒吧间里喝一杯?我点了点头。
十来个鹰,他的随从,即刻变成侍者,为我们放上音乐,端来进口的德国黑啤酒。
“我讨厌这音乐,”我喝了一口冰冻的黑啤,放下杯子,开始了我与鹰头的谈判。
狂躁的近乎语录歌的曲子换成柔美的歌剧,像是我曾经喜欢的谭盾的名曲《一向落索》。鹰说,“这不错了吧?!”
“是的,我们都进入了舞台。”我在这鲜花枯槁但桌布洁净的酒吧里,在小提琴和大提琴、双簧管不停催促下,没有断然阻止鹰靠近我。交流是必要的,许多事都在交流中得到解决和进行。我的声音铿锵有力,婉谢着温暖巢穴外的敲门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