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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见吕恒, 他正在婚纱店租西装。黑西装笔挺, 宽肩窄腰,腿长臀圆, 远看器宇不凡,近看温文尔雅,比初见时,多了几分自信的神采。
温故正要入内,就看到另一名青年从试衣间出来, 容貌秀丽如画。两相对比, 满目华衣如蓬荜,唯他生辉。
青年穿着同款黑西装, 只是衣领和袖口带暗银花边,更显贵气。
两人头靠着头,窃窃私语。青年说话时喜欢偏头观察吕恒的神色,每当此时, 吕恒便低下头, 作侧耳倾听状,直到青年移开目光, 才仰头看他。那眼神温故不懂, 只知道, 曾在仲世煌的眼里看到过。
吕恒送盛文昭上车, 转过身就看到温故站在不远处笑吟吟地看着他。
“温仙友!”吕恒大喜。
温故大窘:“我字知新, 你若不嫌, 唤知新便可。”
吕恒道:“我没有字, 只有道号永心。”
“我道号既济。”
吕恒道:“以卦象为号,倒也别致。”
温故道:“水满则溢,月满则亏。师父是怕我居功自傲。”
吕恒道:“既济卦,上坎下离。坎为水,离为火。火煮水而水沸,烹饪则成。火燎原而水覆,灾害则灭。虽将来有变故之虞,却警示大于忧患,意在告诫,看知新为人稳重,行事谨慎,无须困扰。”
温故想起白须大仙的那句“今日种下因,他日自食其果”,不由苦笑。
两人交浅言深,不过片刻,便如多年老友。
温故随口问起青年,吕恒神色有异,半晌才道:“他叫盛文昭,是我小师弟的转世。他明天结婚,我是伴郎。”
他说的时候明明在笑,却听的温故莫名难过起来。
吕恒回婚纱店,背起八寸箱子大的挎包,小心翼翼地拎着新郎、伴郎的西装,一边在裤兜里掏钥匙,一边往停车场取车。
温故看着他,竟无法从外形上分辨他与凡人的区别:“为何不放在乾坤袋中?”
吕恒笑起来:“一介凡人,哪来的乾坤袋?”
温故心中一动,脚步不由停住。
吕恒走了三四步,又停下来看他:“知新?”
温故想起与仲世煌往日种种,竟无一日从神仙这个身份中跳出来过,不觉赧然。“我不如你。”
吕恒笑道:“你入苍天衙多久,我又多久?我第一次接任务,手忙脚乱,笑料百出,绝不如你。”
温故暗道:纵然有一日,他如吕恒这般在凡世间从容应对,那人却不是仲世煌了。
两人来到停车场。
吕恒与一辆辆豪车擦肩而过,停在一辆凹了半边车屁股,白皮生锈的面包车前,一秒变人类司机:“这是我公司的车,我在公司里跑长路送货。”
温故:“……”从他话里听出自豪感的自己一定是在做梦。
吕恒帮他开车门,关车门,然后上车发动,又问道:“热不热?要不要开空调。”
虽然艳阳高照,但……他们不是神仙吗?
温故还没回答,吕恒已经开了空调,哗哗的声响,好似排风机。
吕恒拍了拍空调控制面板:“空调动静有点儿大,回头我得给公司说,让他们修修,不然到了夏天可吃不消。”
温故讶异道:“听大仙所言,你离完成任务不过一步之遥?”
吕恒愣了愣,讪笑道:“说的也是。师弟若能与蒋姑娘再续良缘,我也就心满意足了。”
……
温故惭愧道:“我是师父座下大弟子,遇到你之前,自问兢兢业业,尚算称职,可与你相比,我简直一文不值。”
吕恒扭动钥匙的手微微一顿,车发动巨大声响掩盖住那一声轻不可闻的叹息:“我欠他的。”
车开到一家三星级酒店门口,吕恒上楼与餐厅经理核实明日酒宴的最后细节。温故坐在楼下等,一个小时之后才见他拿着两个饭盒下来,上车后递了一个温故。
吕恒道:“这里的三鲜炒饭极好吃。尝尝!”
盛情难却,温故扒了两口。
吕恒见他没吃完,干脆把剩下的要过来三两口扒完,结束抹了抹嘴巴道:“真好吃,对得起这价钱。”
温故:“……”
吕恒将快餐盒丢进垃圾桶,随手接了个电话,喜上眉梢:“谢谢老总,我去,我马上去!我自己去洗车,对,再打一层蜡。当然不能让你出,油费也算我的。”他挂掉电话道,“老板同意借车给我,我现在去提。明天大喜日子,没有豪车接新娘可不行。”
温故跟着他去见识豪车,顺便参观了一下吕恒大楼的停车场。停车场很暗,进去的时候还能闻到一股阴湿的潮气。吕恒老板的车停在最里面,一个怪异的三角车位。
吕恒道:“这个车位的价格比其他车位便宜。”
温故大体了解这位老板的性格了。
吕恒车技一般,倒了三次才将车倒出来。温故想问为什么不用仙术,随即觉得有这种想法的自己简直像科考作弊的学生。
吕恒将车开出停车场,它像在泥沼里打了一天滚的小狗崽,憨憨地曝露在阳光下——丑得一塌糊涂。不过它也是有优点的,比如,空调声音很小。
吕恒将车送到洗车场,洗了车,打了蜡,一个多小时后,一辆亮闪闪的车出现在眼前。
温故觉得它有点像仲世煌车库的车了。
吕恒了呵呵呵地打电话给盛文昭,拍着胸脯表示明天接新娘的车一定很威风。温故不知道对方怎么回答,只知道吕恒挂下电话时,笑容比原先浅了。
忙碌半天,吕恒发现自己还没有好好地带“客人”四处转悠,便道:“我带你去吃自助餐,让一起去唱歌。”
温故道:“悉听尊便。”
吕恒笑容有点面前,每次温故说话,都会把他从凡人拉回神仙的角色。
这一晚上,吕恒和温故过得很丰富。
吕恒全身心地投入到吃和唱中,温故顺着他。后来,吕恒喝了点酒,醉了。
一个神仙要是不想喝醉,那就是把全世界的酒都灌进他的肚子里也不会醉。吕恒会醉,不过因为他想醉。
他醉后,没什么话,就是抱着温故的腿大哭。温故和他抢了几次自己的腿都没抢过,只能由着他去了。
这一哭,便是一夜。
吕恒凌晨醒来,看着研究歌曲的温故,突然大叫一声:“现在几点?”
“五点三十五。”温故道。
吕恒焦急地爬起来:“要去接新娘了。”
温故道:“我与你同去。”
吕恒抹了把脸,一口喝掉桌上的柠檬水:“不必,你再睡一会儿,到中午吃酒宴我再来接你。”
一直很精神的温故:“……”
吕恒走到门口,又道:“要不,我把地址给你,到时间你自己打车过来?”
温故点头。
吕恒写下地址给他。
温故记在心里。
吕恒一离开,包厢就变得十分寂静。
温故无所事事,对歌曲不再有兴趣,突然羡慕起忙忙碌碌的吕恒。人也好,神仙也好,有目标才会充实。看看现在的吕恒,再比比初次见面时的吕恒,简直判若两人。那时的他,含蓄,羞涩,现在热情,开朗。他觉得,对吕恒来说,或许凡间比仙界更有意思,更能释放真正的自己,也更加的快乐。
这时,他不可避免地想起仲世煌。
不知道成仙后的仲世煌会否也和吕恒一样,更喜欢凡间?
他靠着沙发眯了会儿眼,将近中午才出门结账,被告知他的朋友已经付过了。
从KTV出来,他打车到酒楼,一进门就看到吕恒像个跟屁虫似的站在盛文昭身后。他们身边的广告牌上写着新娘的名字,蒋雨馨,娇俏可人的女孩。可温故觉得她有点不对劲,眼神呆呆的,没什么神采。
吕恒看到他来,高兴地过来打招呼。
盛文昭的视线随着他的身影跟过来,却叫温故不大舒服。
吕恒拍着温故的肩膀,小心翼翼地凑近他的耳朵。
温故以为他要说什么重要的事,严阵以待。
他说:“我特意给你留了半碗三鲜炒饭。”
温故:“……”
来的宾客不多,一共才九桌,三横三竖,且久久没有坐满。温故被引到最中央坐着,而周围几桌每桌至多三四个人。
到正午,新郎新娘相携到宴会厅门口,对着客席,慢慢地穿过心形气球搭出来的拱门。
吕恒站在温故身边,大力鼓掌。
温故抬头就看到那双喜悦眼睛里掩藏的伤感和感动。
酒桌挡住了新郎新娘的去路,他们就停在客席之外,证婚人问他:“盛文昭,你是否愿意娶蒋雨馨小姐为妻,不论贫穷富贵,生老病死,永远爱护她,珍惜她。”
盛文昭没立即回答,而是看向了吕恒的方向。
吕恒期待地上前半步,用口型说“我愿意”。
盛文昭突然笑了,面色阴沉如乌云密布:“师兄……”
吕恒浑身一震。
“你以为,我这一世顺利结婚,就能将你上一世造的孽一笔勾销吗?”盛文昭话音刚落,宴会场的景色就变了。
温故和吕恒被圈在一个九宫阵里!
阵中暗无天日,魔气横溢。
盛文昭和蒋雨馨站在阵外,一个面如寒霜,一个面无表情。
吕恒变了脸色:“你没喝孟婆汤?”
盛文昭道:“喝了半碗。我从小就受各种各样的梦境困扰,有的是好梦,梦到师兄以前照顾我爱护我的情景,也有噩梦,师兄想知道我的噩梦是什么吗?”
吕恒低声道:“对不起。”
“一句对不起就能将你当年造的恶业一笔勾销吗?你还记不记得怎样杀进我的婚宴,杀了我的妻子,杀了我的宾客?还有,杀了我?!”他咆哮。
吕恒痛苦地低下头。
温故渡了一道仙气给他,帮他稳定心神。
“像你这样的恶人,怎么也有资格成仙?”盛文昭脸色微微扭曲,“这叫天道吗?我看根本就是胡说八道!既然天道不收你,今日就让我来收你。”
九宫阵周围八格突然飞快地动起来,带起疾风如刀!
吕恒失了神,竟往刀口上送。
温故不得不一手拉住他,一手抽出暮海苍月,冰冷地望着盛文昭的方向,凌空劈下!
剑仙一剑,动九州。
大地仿佛在一道悍然的剑光下一分为二。
九宫阵瞬间破碎,他们回到宴会厅中。客人依旧在,只是如木偶般一动不动。
盛文昭愣了愣,猛地将蒋雨馨护在怀中,用背去挡。
“不要!”比他更快的是吕恒。他张开双臂,挡在盛文昭面前。
温故收剑,正要说话,就听吕恒闷哼一声,一把匕首从他胸口露出刀尖。吕恒被刺了个穿,竟也不恼,反而转身推盛文昭道:“快走!”
盛文昭怔怔地看着他。眼前掠过近千年情景。
自己五岁入门,偶尔尿床,凌晨羞得躲在被窝里哭,是这个后来杀了自己和自己妻子的男人帮他偷偷洗掉了床单。
自己天分不够,学不会法术,是这个后来杀了自己和自己妻子的男人牺牲自己修炼的时间手把手教导自己。
自己被同门欺负,又是这个后来杀了自己和自己妻子的男人为他出头,把其他人教训了一顿。
……
他们有那么多美好的过去,为何最后会变成这个样子。
“走啊!”吕恒见他不动,干脆用云将他和蒋雨馨一起送了出去。他看着他们离开的方向,直到看不见,才慢慢地喘了口气,跪倒在地。
既然吕恒送他走,温故自然不会再追,叹息着蹲到他身边:“这又何必?”
“我欠他的。”
“……我是说,你是神仙,这些伤应该不碍事吧?”
吕恒抬了抬眼眸,苦笑道:“不,很碍事。我觉得我好像……被魔气入侵了。”
“什么?”温故惊道。
他解除婚宴客人及证婚人的定身状态,扶起吕恒,跳上云雾,朝天宫飞去。
天宫竟冷冷清清,一路进去,半个仙影也不见。眼见着吕恒越来越虚弱,他急得心里冒火。现在想想,白须大仙一定是算到吕恒有危险,才让自己来接他,可没想到的是,结果竟然还是不堪。
他有些懊恼,早知道自己不该因为吕恒对盛文昭的特殊感情而手下留情。
他们一路到董熙所在的仙殿,却只找到一张字条,画了去天宫某处的路线。温故一点想法都没有了,拿着地图,背起已经昏迷的吕恒飞奔而去。
到了地方,竟是冒着热气的仙潭。白须大仙的□□笑吟吟地潭边,看到他们,还招了招手:“此乃明镜潭,可洗涤魔气,修养仙体。”
温故二话不说,将人丢了进去。
白须大仙的□□:“……好歹,留他一口气。”
温故也跳下去,将吕恒捞出来,扶着他的头。
白须大仙道:“你也在此好好休养吧。”
温故惊讶道:“你怎知我也受心魔困扰?”
白须大仙疑惑道:“你受心魔困扰?”
温故犹豫了下,觉得不该讳疾忌医,便将那日仲世煌说恶心自己之后的感受说了一遍。
白须大仙听完,脸色古怪。
“我的心魔很严重?”他问。
白须大仙许久才道:“有一种情绪叫伤心,没什么大不了的。实在难受,哭一哭就过去了。”
温故:“……”
白须大仙道:“若是吕恒醒来,你也这么对他说。”
温故道:“那盛文昭究竟是什么人?为何他能布九宫阵,伤吕恒?”怎么看,他也不过是一介凡人罢了。
白须大仙道:“盛文昭前世叫盛子怀,也是个修真者。过奈何桥时,他只喝了半碗孟婆汤,到今生便慢慢地想起了旧事,也修炼了一些功法。不是寻常人。”
温故觉得他没完全交代。
“九宫阵并非他所设,伤吕恒的也不是他而是那把匕首。那把匕首名曰良戮。”
温故心头一震。他当然听过良戮,死在它刀下的修真者不计其数。它有两个特点,一是速度奇快,无从躲闪,二是魔气极盛,难以反抗。
白须大仙道:“你现在应该知道,他能活下来是多么幸运之事。”
温故道:“他从何处得来匕首?九宫阵又是谁布下的?”
白须大仙丢了一张卷轴给他:“忒罗嗦!与其有闲心顾忌旁人,倒不如顾好自己。你失了一魂一魄,无法晋升仙魂。如他日有人用魂器对付你,只怕不堪一击,还不快趁现在好好修炼魂法。”
“大仙。”
“还有何事?”
“为何仙界空荡荡的?”
白须大仙道:“你若想知道,便好好修炼。”
温故见他脸色不愉,不敢再问。
却不知,这一修炼,便是三年。
三年里,吕恒与温故潜心修炼,不问世事。吕恒身上魔气去得七七八八,温故的魂术也有进展,魂魄离体而出,也能勉强挡住吕恒魂魄的三十招攻击。
两人不想俗世,倒也自得其乐,逍遥自在。
温故当神仙这么久,头一次感觉到当神仙的逍遥。
到第四年,白须大仙□□再度出现,那头飘逸光泽的长发竟变得干枯毛躁,不止如此,连脸色都很暗沉。
温故吃惊道:“大仙,你没事吧?”
白须大仙苦笑道:“有事,所有人都有事。”
“究竟是什么事?”
白须大仙道:“凡间正经历前所未有的大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