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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想再回到那儿了,起码不想独自回去。我要回到那列火车上去,和我一起走吧,好吗?”最后一个词满是恳求的语气。的确,她再也不愿意独自回到那趟车上了。没有他在身边,回去就毫无意义。她历尽千难万险,经历了所有这一切,全都只是为了回到他身边。当时她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明知前途未卜,但她仍然这样做了。他也愿意冒险吗?愿意为了她冒险吗?
她看到崔斯坦舔了一下嘴唇,叹了口气,看到他脸上犹豫不决的表情。他现在拿不定主意,自己该说些什么才能打动他,让他改变主意呢?
“求你了,崔斯坦。我们就试一下好吗?如果不行的话……”
如果不行的话,恶魔可能会抓住她。她不会独自从那道分界线再穿越回去,不过现在最好不要提这档子事,“如果不行的话,你可以再带我回来。但是我们能不能先试一试呢?”
他脸上的表情凝重而痛苦,“我不知道我能不能这样做,”他说,“我没有选择……我是说,我没有自由选择的权利,迪伦。我的双腿,它们并不属于我。有时它们会把我带到某个我不得不去的地方,比如……”他仰起头说,“比如它们曾经让我离开你。”
迪伦注视着他,“你还是我的摆渡人啊!如果我从你身边跑掉,如果你没办法让我跟你一起走,我跑了,你一定要跟着吗?”
“对。”他说,还没有注意到她正在往哪个方向走。
迪伦冲他一笑说:“那我就在前面带路好了。”
迪伦知道自己无法完全说服崔斯坦,但是他也没有尽力劝自己不这样做。他们曾一起坐在那张单人床上,他听着她讲述上次在分界线分别后的种种遭遇。每一个小小的细节都很吸引他,因为她所经历的这些事都是他见所未见的。当她说到自己去拜访乔纳斯的时候,他不禁笑了。不过后来她承认正是这位前纳粹士兵领着她去找了伊莱扎,后者帮助她打开了返回荒原的门。听到这里他的眼神有些阴郁,有关萨利的事也很吸引他。当迪伦向他解说那些记录室里的名册时,他的眼睛惊讶得睁大了。
“你看到了我的摆渡名册?”
迪伦点点头,“所以我才能找到乔纳斯啊。”
崔斯坦思索了一会儿,然后问:“名册上剩的空白页还多不多?”
迪伦看着他,被这个问题弄糊涂了,“我不大清楚,”她闪烁其词地说,“大约三分之二是记满了的。”
崔斯坦点了点头。看到她疑惑不解的表情,他向她解释说:“我只是好奇是不是……我把名册填满了,我的工作就要结束了。”
迪伦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说这番话的时候眼神中透着痛苦和悲哀,迪伦不知怎么接他的话。
“奇怪,”沉默了许久后他说,“我甚至拿不定主意自己想不想看到那个名册。我是说,如果有机会的话,不知道看到所有受自己摆渡者的名字时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自豪,”迪伦说,“你应该感到自豪。所有这些灵魂,所有这些人都是因为有你才活了下来。你明白我指的是什么。”他对这个措辞感到好笑,开心地看着她;而她则用胳膊轻轻抵了一下他的肋骨。如果他们还有思想和感受,那他们就是活的,想必是这样的吧?
“我想是吧。认真算一下的话,我摆渡过去的灵魂要比失去的灵魂多。”
迪伦突然有些透不过气来,她一下子想到了那些被删去的记录。
“我看到有些名字被划掉了。”她平静地说。
他点点头,“他们就是那些失去的灵魂,半路被恶魔们捉走的那些。但让我欣慰的是他们还是被记录在案了,把他们的名字和要对他们的死负责任的人的名字放在一起才公平。”
迪伦的嘴唇颤抖着,刚想轻声啜泣,但是立刻又忍住了。
崔斯坦转过头看着她,目光专注又带着好奇。她只好坦白自己的想法。
“那么还应该有一本为我预备的册子。”她喃喃自语。
“为什么?”崔斯坦大惑不解地看着她,完全没明白她的脸上为什么露出了痛苦的神色。
“今天,”她用沙哑的声音说,“都是我的错。那个女人的灵魂应该记到我的名字旁边。”
“不。”崔斯坦转过身,双手捧起她的脸,“不,我都告诉过你了,这是我的错。”
大颗大颗滚烫的泪水顺着迪伦的脸颊滑落,滴在他的手指上。
她摇摇头,不接受他的说法,“是我的错。”她喃喃地说。
他用拇指拭去迪伦脸上的泪痕,轻柔地把她拉过来,两人的脸紧贴在一起,额头挨着额头,下巴靠着下巴。迪伦心中仍翻腾着内疚感,但突然之间这种感觉变得不是那么强烈了。她几乎无法呼吸,他的手抚摸着她,她全身的皮肤都麻酥酥的,热血沸腾着涌遍全身。
“嘘。”崔斯坦柔声说,误把她急促的呼吸当作了抽泣声。
他微笑着靠近她,他们之间最后一毫米的距离也消失了,他轻轻地吻开她的双唇,他的嘴唇温柔地在她的唇间滑过。让她感到意外的是,他先是往后退了一下,钴蓝色如火的目光注视着她,然后把她的身子往后推,靠在了墙上,开始了更深入、更如饥似渴的亲吻。
破晓时分,天空变得晴朗、蔚蓝。迪伦站在小屋的门槛上,愉快地抬头仰望。眼前的荒原比起之前那个让她苦苦煎熬的火炉似的荒漠要好千万倍。崔斯坦走近她,看到天色后也露出了浅浅的笑容。
“太阳。”他仰望着阳光灿烂的天空说。
迪伦冲他顽皮地一笑,眸子里闪着光,比起荒原的色彩来,她眼中那一汪碧波更显灵动和美丽。崔斯坦也不禁对着她笑起来,尽管此时他心里像灌了铅一样。
她的办法肯定行不通,但迪伦就是不愿意相信。他害怕让她伤心失望,他承受不了。他隐隐感觉她很快就会感到失望的,但此刻只能竭力不去想这些。她在这里,此时此刻是安全的。
他应该尽量享受这额外的与她在一起的时光,这是他之前从不敢奢望的。
他只是希望,这一切不要随着鹅毛笔潇洒一挥、把她的名字从自己的名册中一笔勾销而结束。
“我们走吧。”迪伦说着,迈着大步上了路。此时沐浴在晨光中的山谷看起来既宽阔又富有魅力,然而崔斯坦只是站在门口,目送着她渐行渐远。
她大概走了一百米,这才意识到身后没有踩在砂石路上的咯吱声应和自己的脚步。崔斯坦看到她停了下来,半歪着头,听着他的动静。一秒钟后她完全转过头来,她警觉地睁大了眼,然后就看到他还站在刚才她出发的地方。
“快点跟上啊。”她喊着,脸上带着鼓励的微笑。
他把嘴抿成一道缝,“我不知道自己行不行……”他对着她喊道,“这太有悖常理了。”
“试一下。”迪伦鼓励着他。
崔斯坦叹息一声,心情愈加沉重。他已经答应了迪伦自己会试一试的。他的眼睛闭上了片刻,把全部的注意力放到自己的脚上,心中暗想“走”。他本以为什么也不会发生,本以为自己会牢牢定在地上动弹不得,会有一股非常强大的压力把他留在原地。
然而,他居然轻而易举地就上了路。
崔斯坦赶紧停住脚步。他几乎不敢呼吸,等待着天空中飞来一道闪电,等待着那一击之下的剧痛,这是对他胆敢违抗无言的天命的惩罚。然而什么也没发生。他觉得不可思议,在满腹狐疑中继续朝迪伦走过来。
“感觉太蹊跷了。”他在快到迪伦跟前时低声说,“我一直等着有什么东西会来阻止我。”
“但是现在为止还什么都没发生,是吗?”
“是啊,什么都还没发生。”
“好极了。”迪伦现在感觉自己勇敢极了,她用手指勾住他的手指,开始继续赶路。崔斯坦被她温柔的手牵着跟在后面。
山谷没有给他们制造任何麻烦。实际上这里风景很好,他们看上去就像任何一对手牵手漫步乡间的年轻情侣一样。此时既看不到恶魔的身影,也听不到它们的叫嚣。那些家伙就在那儿,在她的肩头盘旋。它们就盼着她放松注意力,不看她的摆渡人。一想到这些,迪伦就烦躁不安。她很想问问崔斯坦看到了什么,不管那是自己眼中的茂盛野草、石楠覆盖的山峦,还是荒原的本来模样。但不知为何她始终张不开口,她很紧张,生怕自己一旦说起了那些事,一旦她把注意力转移到这个上面,眼下所有的奇妙幻象就会土崩瓦解,他们又会回到烈日的炙烤中。她知道,穿越那片荒原要困难得多。算了——无知便是福。
山谷外是一片开阔的沼泽湿地。和煦的天气丝毫不能吸干湿地中的水分,也无法晒干踩上去咯吱作响的淤泥。迪伦厌恶地看了看这片泥潭。这里臭气熏天,迪伦想起之前她的脚踝在这里被牢牢吸住,动弹不得的情景。在走过宁静的山谷后,此地提醒着她一个严酷的事实——她仍身处荒原,随时都有丧命的危险。
她身旁的崔斯坦夸张地长叹了一声。她看看他,先是被这声音弄糊涂了,然后才发现他的眼中闪着一丝狡黠。他冲着她傻乐,一副迁就纵容的模样。
“要我背你吗?”
“你真是太好了。”
他白了她一眼,但还是转过身,好让她能爬到自己的背上。
“谢了。”等他把她背好时,她在他耳边轻轻说。
他似乎很愠怒地哼了一声,但迪伦能看到他脸上的笑意。
一直保持一个姿势,没过多久他的胳膊就酸了。她背起来沉甸甸的,但他并没有抱怨,在一摊烂泥里择路而行。哪怕背上加了额外的重量,他看上去也根本不会陷进泥泞的沼泽中。没多久这片湿地就被他们远远甩在身后,而迪伦的注意力也早已被眼前一座巍峨高山的陡坡吸引住。她皱了一下鼻子,恨恨地呼出一口气。她觉得自己很可能没办法说动崔斯坦把自己背上山。
“你在想什么呢?”他问道。
迪伦不愿意承认自己内心的想法,她转而问了一个一直默默折磨她内心的问题。
“我在想……你去了哪里?在你离开我之后。”
她昨天晚上把自己的所有经历都和盘托出了,但是她故意避开了这个问题。她不愿意重新提到他当初的所作所为——他是如何欺骗自己、背叛自己的。
崔斯坦听出了她的弦外之音。
“对不起,”他说,“对不起,当时我只能那样做。”
迪伦轻轻吸了一口气,决心不让自己难过。她不想让他感到内疚,不想让他知道这对她的伤害有多大。她想,至少他当时没有看到自己精神崩溃的样子。
“还好啦。”她低声说,抓紧了他的肩膀。
“不,”他说,“我当时对你说了谎,我对不起你。但是当时我觉得……我觉得这对你来说是好事。”他说最后一句话时语气生硬,迪伦不由自主地感觉心中发寒,“当我看到你痛哭流涕时,当我看到你哭喊着要找我时……”说到这里,他的声音开始颤抖,“我心里的痛楚超过了魔鬼们带给我的所有伤害。”
迪伦的声音非常微弱,“当时你还能看见我吗?”
他点点头,“只有一分钟左右,”他露出一丝苦笑,“以前我最喜欢的就是这个时候。完完整整的一分钟时间里,除了自己我不用对任何人负责。在那一瞬间,我还能瞥见远方,那个灵魂称之为家的地方。”
迪伦在他背上身体发僵。她想起来乔纳斯曾经说起过同样的事,他一瞬间就回到了家,回到了斯图加特。
“但这样的事没发生在我身上,”她缓缓地说,“我还是没有离开荒原。”
“我知道。”他叹息着说。
“为什么不行呢?”她好奇地问,“为什么我就不能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呢?”
她在心里默默数着他的步伐,崔斯坦坚定地迈了三步,然后回答说:“我也不知道。”他说得很含糊,听起来不像是实话。
脚下的地开始变硬了,崔斯坦马上就把她放了下来。开始迪伦还有些愠怒——因为不舍依偎在他身上时的那股暖意,还有被他背着的奢侈享受。崔斯坦重又拉起她的手,低头对着她微笑。
她也对他报以微笑,然而她一看到前方陡峭的山坡,笑容马上就消失了。
“你知道的,我真的很讨厌爬山。”她直言不讳地说。
崔斯坦像在安慰她似的捏了捏她的手指,然而脸上的表情却很顽皮,“我们总可以掉头回去的。”他指的是再穿回沼泽。
“不可能。”迪伦回答。晴空中耀眼的太阳此时已经降到了天穹顶点以下。
“是啊,”崔斯坦轻声附和,“我们不可能再穿回去了。”
“而且那样对我来说毫无意义,”她说,“如果我不和你一起走,我就不回去。”
崔斯坦做了一个鬼脸,但他不想争辩什么,“那就跟我走吧。”他一边说着,一边开始拉着她的手前行。
跋涉,跋涉,再跋涉;向上,向上,不断向上。迪伦的小腿肚子很快就变得酸胀,呼吸也很吃力。他们攀得越高,风势也越来越猛。随着午后时光慢慢流逝,一簇簇浓密的乌云开始在天空聚集。
尽管天气变换、寒意袭人,但迪伦还在出汗,手心都湿乎乎的。她有些尴尬,只好把手从崔斯坦那儿抽出来。虽然整个早上一直温暖、阳光明媚,然而露水依然顺着漫山遍野的野草和石楠缓缓往下淌。冷水浸透了她的牛仔裤,曾经熟悉的那种越来越不舒服的感觉又回来了。
“你能慢一点吗?”她喘着粗气说,“或者稍微休息一下呢?”
“不行。”崔斯坦的回答直截了当。但当迪伦打量他时,却诧异地看到他的眼睛没有看她,而是盯着天空。由于不安,他的脸紧拧着,嘴不快地向下撇,“就快到傍晚了,我不想你停在这么显眼的地方。”
“就一分钟,”迪伦央求道,“我都还没听到它们的叫声呢。”
可是这话刚出口,瑟瑟风声就变了,其中掺进了别的声音,那声音更尖厉、更刺耳。哀号与尖叫,是恶魔们。
崔斯坦也听到了这声音,“快走吧,迪伦。”他以命令的口吻说。他不顾迪伦的反抗与挣脱,紧紧抓住了她的手,开始继续向山顶大步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