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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元璋沉默不语。他看向刘伯温,仔细地看。这两年多来,这是他第一次认真地去看刘伯温的脸。对于刘伯温在这么短的时间里苍老得如此之快,他有些吃惊。朱元璋不明白,还是在四年前,刘伯温浑身散发着神秘气息,让人觉得他是一位神仙级的人物,永远不会老。朱元璋还曾想过,可能有一天,刘伯温突然返老还童,成为一个风度翩翩的公子。如今看刘伯温,时光似乎在他脸上加快了速度,那张皱纹纵横的脸上,再也看不到一点灵气,俨然就是如他刘伯温自己所说的“不中用的老头子”了。
三年以来,朱元璋第一次在刘伯温身上泄下一点人性。朱元璋叹了口气,语气柔和地说:“是啊,先生您真的老了。”
这种柔情灵光一现,马上就消失了。朱元璋又恢复了他的冷酷,向刘伯温说:“刘基,你可以致仕,回老家去吧。”
刘伯温心里一颤,最近这段时间的思想重压终于轻了下来,但刹那间,他又感觉到一股压力重新回到他身上,这是一种他说不出来的、但确实存在的压力。
他连夜离开了南京城,走得悄无声息,没有任何人注意到他。城门官对那天最后一个走出南京城的刘伯温毫无印象,只是依稀记得,那是一个颤颤巍巍的老头。
刘伯温的致仕表面上看是胡惟庸和汪广洋的排挤,实际上是朱元璋的默许。朱元璋自己都搞不清楚,自己是什么时候和这位导师产生了不可去除的嫌隙,但他不会去想这样的问题,相反,他最乐于看到事情发展到今天这个地步,更乐于看到刘伯温那孤苦伶仃的身影行走在从南京到青田的羊肠小道上。
所以,在明代小说《大明英烈传》中,刘伯温致仕的原因直指朱元璋:
且说太祖出庙,信步行至历代功臣庙内。猛然回头,看见殿外有一泥人,便问:“此是何人?”伯温奏明:“这是三国时赵子龙。因逼国母,死于非命,抱了阿斗逃生。”太祖听罢,说道:“那时正在乱军之中,事出无奈,还该进殿才是。”话未说完,只见殿外泥人,大步走进殿中。太祖又向前细看,只见一泥人站立,便问:“此是何人?”伯温又道:“这是伍子胥。因鞭了平王的尸,虽系有功,实为不忠,故此只塑站像。”太祖听罢,怒道:“虽然杀父之仇当报,为臣岂可辱君,本该逐出庙外。”只见庙内泥人,霎时走至外边。随臣尽道奇异。太祖又行至一泥人面前,问道:“此是何人?”伯温奏道:“这是张良。”太祖听罢烈火生心,手指张良骂道:“朕想当日汉称三杰,你何不直谏汉王,不使韩信抱恨,那蹑足封信之时,你即有阴谋不轨,不能致君为尧、舜,又不能保救功臣,使彼死不瞑目,千载遗恨。你又弃职归山,来何意去何意也?”太祖细细数说,只见张良连连点头,腮边掉下泪来。伯温在旁,心内踌躇:“我与张良俱是扶助社稷之人。皇上如此留心,只恐将来祸及满门,何不隐居山林抛却繁华,与那苍松为伴,翠竹为邻,闲观麋鹿衔花,呢喃燕舞,任意遨游,以消余年。”
……次日太祖设朝,刘基叩首奏道:“臣刘基今有辞表,冒犯天颜,允臣微鉴。”太祖览表,说道:“先生苦心数载,疲劳万状,方今天下太平,君臣正好共乐富贵,何故推辞?”伯温又奏道:“臣基犬马微躯,身有暗疾,乞放还田里,以尽天年,真是微臣侥幸,伏唯圣情谕允。”太祖不从。伯温恳求再三,太祖方准其所奏。令长子刘琏,袭封诚意伯,刘伯温拜谢辞出朝门,即日归回,自在逍遥。
我们知道,这并非是事实,却生动地写出了朱元璋和刘伯温关系的阴影。朱元璋骂张良,实际上是含沙射影。刘伯温从朱元璋骂张良里敏锐地嗅到了血腥味,所以才致仕。在武侠世界中,一个人厌倦了江湖恩怨就会退出江湖。但政治场比江湖要肮脏一万倍,比江湖要恐怖一万倍,只要你还在人世,你就永远都退不出这样的江湖,只要你还有剩余价值,你就永远都退不出政治场。
刘伯温最致命的剩余价值就是他曾指引过朱元璋,还有一条,他的心直口快得罪了正炙手可热的胡惟庸,所以他退不出去。
1371年,朱元璋已经把刘伯温塞进了储物柜,只有用得到他时,才会想起这个人来。朱元璋对刘伯温的态度已是不冷不热,随胡惟庸的波,逐胡惟庸的流。所以,胡惟庸想要搞倒刘伯温,易如反掌,只要能找到机会。
1371年阴历二月,刘伯温回到阔别两年多的老家。他呼吸到了青田的清新空气,那种空气像是鸡血,一下就把一路上有气无力的刘伯温激活了。在和乡亲们吃了个热闹的饭后,刘伯温把儿子刘琏叫进房间,并且锁上了门。
那天是1371年阴历二月初四,没有月光,房间里的灯光被刘伯温拨弄得很暗。他从包袱里取出一张纸来,那是朱元璋在他临走前送他的一首诗。诗名为《赠刘伯温》:
妙策良才建朕都,亡吴灭汉显英谟。
不居凤阁调金鼎,却入云山炼玉炉。
事业堪同商四皓,功劳早贱管夷吾。
先生此去归何处,朝入青山暮泛湖。
刘琏看了这首诗,说:“皇上对您的评价很高啊。”刘伯温却严肃地说:“这信上有杀气啊。”他的儿子没有这种嗅觉,奇怪地看着父亲。刘伯温不想作任何解释,对儿子说:“我今天就写一封《谢恩表》,你明天出发去京城,交给皇上。”
刘琏认为去南京城递交《谢恩表》符合情理,但也不至于这么急啊。
刘伯温把灯挑了挑,灯光把父子二人的影子映在墙上,一跳一跳的。刘伯温想要和儿子分析朱元璋这个人,但张了张嘴,他又不说了,只是说:“听我的,明天一早就走。”
那天晚上,刘伯温坐在书桌前,违心地写下了他的《谢恩表》:
伏以出草莱而遇真主,受荣宠而归故乡,此人人之所愿欲而不可得者也。中谢。钦惟皇帝陛下以圣神文武之姿,提一旅之众,龙兴淮甸,扫除群雄。不数年间,遂定中原,奄有四海。神谟庙断,悉出圣衷。舜禹以来,未之有也。臣基一介愚庸,生长南裔,疏拙无似。其能识主于未发之先者,亦犹巢鹊之知太岁,园葵之企太阳。以管窥天,偶见于此,非臣之知有以过于人也。至于仰观乾象,言或有验者,是乃天以大命授之陛下,若有鬼神阴诱臣衷,开导使言,非臣念虑所能及也。圣德广大,不遗葑菲。远法唐虞功疑惟重之典,锡臣以封爵,赐臣以禄食,俾臣回还故乡,受荣宠以终其天年。臣窃自揆何修而膺此。犬马微忱,惟增愧惧。已于洪武四年二月初四日到家,谨遣长男臣琏捧表诣阙,拜谢圣恩。臣基无任激切屏营之至,谨奉表称谢,以闻。
《谢恩表》主要写了三层意思。首先是拍朱元璋的马屁,把字典里所有美誉的词都给了朱元璋,说他是“真主”,有“神圣文武之姿”。像朱元璋这样的人,尧舜禹以来,就从没有出过。拍完了朱元璋的马屁后,又贬低自己。他说自己是“一介愚庸”,才疏学浅,不知礼数。如果朱元璋是“太岁”,那我就是“巢鸥”;朱元璋是“太阳”,我就是“向日葵”。总之,你就是我的上帝,我就是你的奴仆。而至于那些神秘莫测的未卜先知,实际上也是他朱元璋的功劳,因为朱元璋是天的代表,他刘伯温的水平只能在朱元璋那里才能施展出来。最后,刘伯温对诚意伯的爵位非常非常满意,尤其是对朱元璋允许他告老还乡,更是感激得一塌糊涂,他激动的泪水险些没把自己淹死。
刘伯温写这样一封《谢恩表》,唯一的目的就是避祸。因为他明白一个道理:他退不出这个朱元璋编织的江湖,无论何时何地,朱元璋只要想把他放到砧板上,他就是一块肉!
青田知县的探访
1371年,刘伯温在老家青田过起了退休生活。从他儿子刘琏眼中看去,老爹真的老了。世界上的老人都差不多,他们在房间里来回晃悠着,高声地说着自己年轻时露脸的事。虽然如此,可没几个人注意到他们,直到突然有一天,他们去世了,他的家人或者是朋友才想起他们来。刘伯温虽然老了,但和这种老人迥然不同。他那与生俱来的孤独天性现在更加登峰造极,他每天说的话比哑巴还少,别人对他还活着这件事情的唯一印象就是饮酒和下棋。他一个人饮酒,喝得很少,他一个人对着棋盘发呆,一发呆就是一天。
刘琏认定,老爹这次回来就是准备死在家中的。老爹已经和死神签订了协议,在他生命最宝贵的四年时间里,他只希望自己能够体面地死去,而不要再有任何差池和风波。
从刘伯温的妻子章女士眼中看去,丈夫并没有老。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刘伯温就会醒着躺在床上。在黑夜里,他那雾蒙蒙的眼神发出闪闪的光芒,那是一种生机勃勃的光,会给人一种错觉,这样的眼神应该属于年轻小伙的。章女士说,丈夫一点都不老,因为她去年为他生了个女儿,离开南京时,她正怀着第二胎。
如果从外人的眼光来看刘伯温,那刘伯温也并不老,至少他那传奇的人生永远不会老。在这些外人中,就有一位叫凌玉的。凌玉是大明帝国正式成立后的青田县第一任县长,这位起自农家的小知识分子一直有着儒家崇高的理想,他希望能把青田打造成一个惹人注目的县城。他也找到了一个看上去非常好的办法,那就是宣传青田的软实力。他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刘伯温,青田出了这样一位神人,无论如何都不能放过。
刘伯温在1371年回到青田后,凌玉就三番五次地来请过刘伯温,他亲自来的。但每次接见他的都是刘伯温的家人,刘伯温从没有出现过。在某一段时间里,凌玉似乎产生了一种梦幻般的感觉:刘伯温根本就没有回来,或者是,世界上根本就没有刘伯温这个人。凌玉一直处在梦呓状态。
不过这位“不语怪力乱神”的儒家忠实门徒还是认定刘伯温确有其人,而且就在他的辖区内养老。他想了个诡计,把自己装扮成一个山野民夫,悄悄地来到刘伯温家,敲开了刘伯温的门。刘伯温当时正在洗脚,看到是一个山野民夫,于是就邀请他进来,还准备了酒菜。凌玉第一次近距离观察刘伯温,凌玉发现刘伯温的面容真的老了。刘伯温笑的时候,嘴里的牙齿若隐若现,只有两三颗。他的左臂也不知为什么总也抬不起来。他的脸色蜡黄,像是死人,每次喘气时,肺里都会发出嗤嗤的声音。凌玉大为惊骇,刘伯温这个形象和凌玉心目中的形象相差了十万八千里。他心目中的刘伯温应该是鹤发童颜、飘飘有神仙之姿的人。
刘伯温没有去理会凌玉那波澜壮阔的心理活动,主动和他攀谈,问他的庄稼收成,问政府的政策,问这问那,凌玉都一一作了回答。虽然他回答刘伯温的问题时很庄重,但他心里还是在犯嘀咕,眼前这个颤颤巍巍的病老头,真的就是那个传说中“算无遗策”“未卜先知”的刘伯温?
他开始转守为攻,主动向刘伯温提问:“先生当年最风光的一件事是什么啊?”
刘伯温眼睛一亮,端茶的右手停在半空。凌玉从他的面部表情上看得出来,刘伯温正在追忆往事。
刘伯温一生中风光的事太多,这些事在他有意识地追忆时,如排山倒海般地进入他的脑海。他曾在石门洞得到天书,这算不算风光?他曾在元大都站着背诵了一本书,这算不算风光?他曾剿灭了吴成七的叛乱武装,这算不算风光?他曾被朱元璋请了三次,这算不算……
这种事怎么可以提?这是掉脑袋的事啊!他惊恐地停止了自己的追忆。
然后他的眼神迅疾地黯淡下来,摇头叹息说:“哪里有什么风光的事,即使有,也是在我们伟大皇帝的领导下侥幸成功的。”
凌玉大失所望,这不是谦虚,这是虚伪。而且他尤其感觉到,这种虚伪的背后有一种恐惧,凌玉不由得打了个冷战。
但凡是在那个时期进入大明帝国政府的人,有谁不知道刘伯温的盖世功勋。陈友谅、张士诚、方国珍,这些风云人物的陆续销声匿迹,都有刘伯温不可忽视的功劳。
凌玉发现刘伯温闭上了嘴,好像一辈子也不想提这些事情了,于是就换了个角度,又问:“传闻先生您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年,可否是真的?”
刘伯温的眼神没有任何改变,情绪也很平静。他沉默了半天,才说:“这是民间虚构出来的,哪里有人可以知道天机。天机是不可泄露的。”
凌玉没有得到任何有价值的信息。不过,他坐在这位传奇人物的身边,异常的激动。这个身边的老人,看上去已经穿起了寿衣,可就在这死气沉沉的形象中,凌玉一直感觉到有股巨大的力量,这种力量,他几乎可以看得到,在两人的周围织起了一张网。当他走出门去时,必须要费力地把那张网从身上拨开。
凌玉是极不情愿地走出门去的。在长久的兴奋中,他不明白为什么脑袋里突然就缺了根弦,他向刘伯温坦白了自己的身份。刘伯温蜡黄的脸立即就变得惨白,急忙站起来,向他行礼,然后请他离开。
自此,凌玉再也没有见到过刘伯温。刘伯温就像是隐形了一样,能在他到来时突然消失,又能在他离开时,突然现形。
凌玉很遗憾。他不知道的是,刘伯温很恐惧。
已经丧失神性的刘伯温对于凌玉的到访是心惊胆战的。这一恐惧心理并非是杯弓蛇影,朱元璋那无孔不入、细致入微的特务遍布整个中国,即使是退休的官员,朱元璋也不会轻易放过。几乎和刘伯温同时退休的前吏部尚书吴琳回到老家后,朱元璋竟然派特务去吴琳的老家查看。吴琳是黄州下辖的一个村里的人,那个特务走过各种各样的路,翻过各种各样的山,涉过无数凶猛的大河,才找到那个村子。就在村外,他看到一农民打扮的老人在田间插秧,这个特务骂着娘跑过去问:“你们这里是不是有个前吴尚书?”
那位老农民停下手里的活,站直了,回答:“我就是吴琳。”
特务和吴琳寒暄了几句,又千辛万苦地回到南京,当朱元璋知道吴琳正把余生交给黑土地后,才满意地点了点头。
这件事给人的启示就是,只要是在朱元璋的平台上工作过的人,直到进入坟墓前,都会在朱元璋的“照顾”之下,这是个退不出的江湖。
刘伯温在凌玉之前的拜访中拒不接见和后来凌玉表明身份后的送客,都是朱元璋的行为带给刘伯温的条件反射,他认为凌玉很有特务的嫌疑。况且,一个退休官员和地方官来往,本身就是一件危险的事。这是朱元璋那种疑心重如山的人无论如何都无法接受的。
当凌玉问他一生中最风光的事时,他是非常兴奋的。因为到了他这个年纪,正是回忆往事的欲望最强烈的时候,一生碌碌无为的老人还会绞尽脑汁地找出此生中很得意的几件事,刘伯温也不过是个凡人,这种心理他也有。但他不能说,因为如果说了,这就是在和朱元璋争功,和朱元璋争功,只有死路一条。
浙东四学士之一的宋濂最懂得不说话的艺术,宋濂对朱元璋唯一的贡献可能就是推荐了刘伯温。这人只是学术精深,在政治上毫无建树。不过在当时的政治生态中,他有一项法宝,那就是十分的谨慎,百倍的小心,为官从不讲一句废话。他在自己家的墙壁上贴着“温树”两个大字作为座右铭。家中如有人来访,谈起政治,宋濂就指一下墙上的字,微笑。朱元璋对宋濂这样嘴巴很紧的人非常赞赏。几年后,他夸奖宋濂:“事朕十九年,未尝有一言之伪,消一人之短,始终无二。非止君子,真可谓大贤。”
刘伯温怎么可能不谨慎,他太了解朱元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