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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初朝中有小御史对铁石的弹劾并没有引起他们的注意。
身为朝廷的官员,特别是从二官的高官,时不时有人上折子弹劾是常态,御史有权风闻奏事,也就是说他们本就可以胡言乱语而不必负任何责任。当年铁石初掌锦衣卫时,被严御史盯住骂了好久,直到严御史被人发现纳了个犯官的家眷做小妾被罢官才好了。
可是,皇上很快就把弹劾的折子发下来,让铁石停职写折自辩。
宁婉看着那一条条的罪状,气得压不住心里的火,“什么蒙蔽圣听!难道你有什么不想让皇
上知道的吗?什么中饱私囊!抄家你连沾都没沾过,都是户部派人造册登记!什么托付不效!如今锦衣卫比过去强了多少……”
铁石就笑着拍拍她的头,“别生气,你现在要好好养胎。”
宁婉果然就不气了,起身给铁石倒了茶,“如今不用上衙,你也不必着急,折子慢慢写,就当在家里把这么多年欠下的休沐都补上。”
话虽这样说,但心里却说不出的伤心,铁石这样耿直正派,一心为公的人竟然受到皇上的猜疑,这官做得又有什么意思?真不如回辽东老家过寻常人的日子呢!只是,自己尚且如此不平,铁石心里又该多难过?
宁婉挺着大肚子下了厨房,熬了绿豆粥,炒了两个素菜,苦瓜和百合端进屋里,“如今月份大了容易饿,你陪我吃点宵夜吧。”铁石这两天一直没吃多少东西,宁婉看在眼里疼在心上,这几样饭菜都是最清心去火的,怎么也要哄着他吃些。
卢铁石不想媳妇这时候竟还下了厨,“你身子重,要小心一点才好,怎么还去做菜呢?”
宁婉就笑道:“才五个月,做个菜又算什么?我原也是想吃点东西,自己做了更可口些。”说着给铁石挟了一筷子苦瓜。
铁石一向不大喜欢吃苦瓜,勇武英雄的他其实更爱吃甜食,与宁婉一样特别喜欢果仁糖。如今媳妇将苦瓜挟到自己碗里,他便硬吃了下去。不料一连吃了几块,倒吃出些回甘来,就笑道:“无怪媳妇今天特别做了这个菜呢,原来是为了告诉我苦有甜的道理。”
“我哪里能想那么多,”平时家里很少用苦瓜做菜,今日她见厨房正好摆着几个,想着能去火就顺手做了,“但大家都说吃苦瓜很好的。”
“是不错,”铁石就又一连吃了几大口,“以后我们也常吃苦瓜吧。”
正说着,洛冰来了,看到他们正在用饭便笑道:“我从邸报上看到了消息,急忙赶了回来,一路担心不已,不想你们正在用宵夜。给我也加一副碗筷吧。”他前些日子到湖阳做提督学台,主持一地之院试,回程路上得了消息,到礼部交割过公事便直接到了卢家。
“不管怎么样,饭还是要吃的。”宁婉笑着让人添了碗筷,自己又去厨房亲手做了几个小菜,烫了一壶酒,才走到门前,就听洛冰的声音,“只怕弟妹不肯带几个孩子走。”心里一惊,原来情形已经到了这样坏的地步。
铁石却已经听到她过来了,起身笑着接了菜说:“你早些回去睡吧。”
宁婉却走了进来,“这些日子我身子重,又有国丧,并不大知道外面的事,你们有什么不许瞒我!”
铁石就陪笑道:“并不是瞒着你,只是我想着京城里太乱,你不如先带孩子们回辽东,将来平静了再回来。”
宁婉不理他,“你是什么样的人还不知道,若是不是情形着实不好,岂能让我带着孩子们回辽东?”转过头向洛冰道:“洛大哥,你告诉我实情。”
洛冰迟疑了一下,“还是告诉弟妹吧,不可能一直瞒着,”就道:“铁石早想调回辽东了,可是皇上不放,如今小青木和杨御史等人正联起手来要害他。”
杨御史就是当年想骗娶洛嫣的那个,当年的科举他高中探花,留在翰林院做了一年编修之后很快借助家族势力钻营到御史台,如今正做着监察御史。原来弹劾铁石是以他为首呀!想想严御史虽然可恨,但他的弹劾大家其实更多的只是当笑话看,现在的杨御史,他是真恨铁石的,网罗出种种罪名害人。
宁婉不禁骂道:“小青木忌惮铁石,虽然其心可诛,但他本非我族类,想除去辽东的一员大将倒可以理解。最可恨的是杨御史,他的书都读到狗肚子里了吗?铁石若是被害了,将来夷人南下,他能有什么好果子吃!”
“当日我若是将他打死就好了!”洛冰亦气忿地道:“真是畜生!”又骂如今的几位阁老如同泥胎木偶。
宁婉却突然说:“其实还是皇上最可恨,小青木和杨御史之所以敢公然网罗罪名害铁石,还不是他默许的!!”
铁石就过来按住她的肩,叫了声,“媳妇儿!”示意她不要再说。
洛冰瞪大眼睛张着嘴怔在了原处,半晌就低声道:“可那又有什么办法?我们洛家几十口人都死了,我也不能去怪皇上。”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雷霆雨露,莫非君恩。
可是宁婉从小在乡野长大,没上过正经学堂,更不可能出仕,骨子里并没有对皇权的深刻畏惧,如今事关铁石,就是皇上她也不会放在眼里,“明明就是皇上的错!”
铁石和洛冰其实也明白,他们便交换了一下眼神,“看来皇上还是因为那件事才默许他们对你动手的。”
“我也知道,可就是现在我也不后悔!”
宁婉不想还有□□,“究竟是什么事?你们赶紧告诉我!”
洛冰就道:“恭王迁出皇宫时,车驾遇到了惊马,是铁石将马拦住救了恭王。”
“皇上为什么会这样恨恭王?他才几岁?又懂什么?”
铁石就道:“先皇驾崩前几次想废太子,立恭王为诸君,只是顾虑太多而作罢。”
宁婉就想起了东平王府,皇家一代代的故事何其相似!
而铁石这个人,怎么也不可能亲眼看着一个小孩子在眼前被人害死,不管是不是皇上授意
的!
洛冰便道:“我们还是想办法将自辩的折子写得更合皇上心意才好,不大重要的小错认了几条也不要紧,不能一直与皇上对着。”说着研了墨便提笔帮忙修改。
修改后的折子认了错,也更加谦恭,文词古朴、诚挚动人,宁婉读了觉得简直可以比拟本朝最有名的策论了,但一样没有用,皇上依旧打了回来,又添了几本弹劾的折子,批复的语气更加严厉。
洛冰、卫夫人、洛嫣、东平郡王、还有锦衣卫的兄弟们都来了,大家四处联络人员上折子为铁石申辩,提起杨御史为铁石网罗的新罪名都气愤异常,“竟然污蔑卢指挥使通夷?他们是怎么想的!”又纷纷帮忙出主意如何自辩,“只把过去卢将军在辽东的战功列出来就什么都明白了!”
洛冰拿起笔来,才要落笔,铁石一把抢过折断了掷在地上,“请大家回去吧,不必再来!我已经没有要辩的了!”
为了辩白,铁石已经不得不承担了许多莫须有罪名,还能再退到哪里?
宁婉一句也不劝,送了大家出去,却悄悄求了洛嫣,“能不能让我见皇太后一面。”
“婆婆已经去了宫里,想来能求来的。”洛嫣愁容满面地道:“只可惜我们王府一点力量也没有。”
宁婉反劝她,“能帮我求见太后已经很好了,你们一定要保护好自己。”
没几日皇太后果然宣诏了前锦衣卫指挥使夫人宁氏,“送大行皇帝到帝陵时哀家着了凉,又见朝廷上乱糟糟的,因此便关上宫门养病,竟不知道出了这样的大事!你原是个机灵人,怎么不早传了信进来?”
宁婉听了这样的话,先前一直忍着的泪反而落了下来,拿帕子捂着嘴堵住了哭声,半晌哽咽地道:“原没想会如此严重,现在是没法子了才求到皇太后跟前。”
东平王妃就说:“我们先前也没有当成一回事儿,卢大人多好的一个官儿,如今提起锦衣卫谁不夸奖?就是再有人弹劾,至多也就贬官而已。后来致仕的两个阁老一个就在京里没了,一个在路上投了水,大家才害怕起来。”将事情先后说了一回。
皇太后早让双喜亲自守着门,此时就冷笑一声道:“大家都说他敦厚,我从没信过,果然先帝尸骨未寒,他已经迫不及待了。卢大人若是能狠下心将恭王除了做个投名状,前途自然不会差,但如今已经得罪了他,便早动了杀心。”
宁婉便跪在皇太后面前道:“求太后娘娘救救铁石!”
皇太后就拉了她起来,“别看哀家表面上尊贵,其实一点权柄也没有——若是我有一丝揽权的意思,哀家也活不到现在了,不必说当今,就是先皇也不能容我。”
宁婉知道太后说的是实话,她之所以能成为皇后、太后,除了聪明清醒之外,更重要的就是无宠无子,从不插手前朝的事。但是她既然来了,自然是有自己的主意。
皇太后却又摆手,“不过,我能保得了你和孩子们的平安,你这样告诉卢大人,他心里一定是极安慰的。”
东平王妃就劝,“这已经是最好的办法了。”说着声音便滴下了眼泪,“我们家王爷病重的时候一直特别高兴,一再说他若是去了,我和郡王就能活下来了。”
宁婉都懂,她发自内心地叩首感谢,但她更想一家人都活着,擦干了眼泪道:“我想求皇太后让我见皇上一面。”
皇太后和东平王妃就都摇头道:“没用的,那个宝座上的人心都比石头还硬!”
“我还是想试一试!”
“那好,”皇太后点点头,“如今哀家病着,皇上散朝后会来探病,哀家每次都在他问了安就让他告退,然后他就会回后宫,你就在慈宁宫后面等着,就会见到他。”
宁婉不出意料地等到了皇上,亦不施礼,只上前道:“皇上,你完全知道卢铁石是什么样的人!他少年从军,与夷人大小上百战,保安平、虎台、多伦平安;到京城舍身救驾,接掌锦衣卫指挥使后从没仗着天子的信任欺压过任何人,收受过任何贿赂!皇上还未入主东宫时,铁石就一向对端王十分尊敬,一直到现在未改初衷!他本就是一个耿直正派的武官,没有太多的心机,不会争功邀赏,但真正在危难时却能挺身而出,为家国君上担起大义!”
“如果皇上想置铁石于死地,我们做臣子的又能怎么办?唯有引颈就戮而已!”宁婉用力压住心里的悲愤,声音却不由自主地高昂起来,“那么皇上立即下就旨杀了我们夫妻吧!现在已经有人开始说我们通夷了,一个以杀夷军功起家的武将被污蔑为通夷!我们再驳斥那些无中生有的弹劾又有什么意义!”
皇太后和东平王妃都以为她要恳求皇上,但其实并不是,皇上这样的人是不可能求得动的,她要以下犯上,斥责皇上,最后一搏,成功了他们便能逃出命来,不成功,她陪着铁石死就是,总好过被钝刀子一块块地割肉,慢慢杀死!
皇上被这突出其来的指责惊呆了,他成为九五至尊之前被父皇责骂惯了,因此下意识就瑟缩了一下,然后重新挺直了腰,他已经是天子,再不必怕任何人!他完全可以令人将挡在他面前大放厥词的卢夫人拖下去杀了!
可是,皇上迟疑了一下并没有下令,因为卢夫人站在那里,青白分明的双目就那样看着自己,一个女子,那样的坚定,似乎她化身成为正义,让他一时竟不能开口。卢夫人说的一点也不错,皇上的心头不由自主地还生出了一丝丝的愧疚,他毕竟才登上了宝座,心还没有硬到无坚不催的程度,不由得尴尬地道:“卢夫人,朕并没有想杀卢指挥使。”
“那么皇上放了我们夫妻吧,我们离开京城回辽东,或者去皇上愿意我们去的任何地方,哪怕是最偏僻的地方做一个自种自吃的百姓就好,如果朝廷有需要我们的时候,我们还会与过去一样杀敌卫国!”
皇上便迟疑了,道理都不错,但是他并不想放卢铁石走。这个人救了他一直厌恶至深的恭王,那样好的一个机会,杨御史设计小青木亲手做的,一但过去就很难再等到了。就是他贵为天子,也不可能公开下一个旨意杀了自己的弟弟。而恭王进了恭王府后,有丽太妃、陈家等人护着,也不会轻易出府。
当然,也不仅仅恭王一事。卢铁石一向对他尊重不假,但他终究还是父皇的心腹,曾经的锦
衣卫指挥使,他亲耳听过父皇骂自己的种种不足,亲手将父皇斥责自己的旨意送到东宫,还亲自处置过东宫的一个宦官,虽然那个宦官犯了事,但他也是东宫的人呀!
他要怎么处置卢铁石呢?
就在这时,跟在皇上身旁的太监宫女们都跪了下来,“请皇上恕了卢将军的罪吧,我们都知道他是个忠臣!”
慈宁宫后面的动静太大,惊动了皇太后,她老人家扶着双喜走了出来,将手中的沉香拐在地上敲了一敲,“皇上,卢将军可是救过先皇的人呀!”
朝中一片为卢铁石求请的,宫内也是一片,从来不参与朝政的皇太后也出来说话,自己若是真杀了他,一定会被骂成桀纣的!就是登上了至尊的宝座也不得不顺应所谓的民心,皇上便冷笑了一声,“卢夫人既然这样说了,那朕就饶过卢铁石,让他去靖海王手下打倭人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