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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家人越是做出这样闲散的意态,船老大越是绷不住了。待卢夫人烧了茶坐在船里细品,又再三叹,“早知闽地的茶好,先前在京城也不是没吃过,但是如今喝了船上的茶,还是觉得不同一般呢!”时他便一跺脚,“罢了,我送你们回惠州!”
船上自有一套法子,令传了下去,便在海里转了一个身,向惠州方向驶去。那少年刚刚又被灌了茶,如今口中的帕子倒没有再塞上,便道:“四叔,我不怕死!”
四叔就苦笑道:“都是四叔的错,一时大意失了手,你先跟着卢大人他们去,我必然想法子救你回来!”
及了上岸,卢铁石便扶了媳妇下船,再将家里人等都接到了一处,然后将那少年推给了船老大,“你们回鹿岛吧。”便带着家人回了客栈。
进了屋子,宁婉方小声道:“那少年竟是靖海王的独子?”
“恐怕是的。”卢铁石也叹道:“谁想竟能如此凑巧,让我们遇到了呢。”
槐花儿和松儿也道:“果真与我们先前打听到靖海王的儿子十分相似,年龄对得上,会说官话也对得上。”
最初卢家人虽然觉出了这位少年身份要比船上其他人尊贵,但却根本没往靖海王的儿子身上想,毕竟靖海王的儿子,总归是堂堂世子,哪里会如此随意地出现在大家面前呢?尤其是他们知道靖海王原本好几个儿子,但或是死于倭人之手,或是死于海难,如今只留下一根独苗,只当一定会十分宝贝呢。
不过,当听到少年说的官话十分纯正,而船老大特别紧张他,特别每每提到靖海王时他的情绪就十分激动,他们才意识到原来遇到的是谁。宁婉便担心地说:“我瞧着靖海王世子脾气十分刚硬,又年少爱面子,被我们捉住了恐怕气坏了。”
槐花儿和松儿就说:“若是想要他不生气,我们就去龙宫里见龙王了!”
铁石亦道:“虽然得罪了靖海王世子,但我们也是自保。而且,听说靖海王虽然对朝廷的官员一向不待见,但面子上还是过得去的,从来没公开动过手。”又猜测道:“会不会是靖海王世子瞒着靖海王杀人越货呢?”
大家都觉得有理,毕竟朝廷的官员到了闽地却一向少有能回去的,是以闽地才成了大家最畏惧的地方,皇上之所以将铁石派到此处,其实就是不想再见到他了。宁婉就说:“不管怎么样,我们已经去拜见过靖海王了,而且坐在他儿子的船上遇到了杀人越货。现在我们就留在惠州城里,谁都不能说出什么了吧。”
靖海王若是不要脸面,只凭卢家这十几个人终是挡不住的,但是只要靖海王与闽地传说中那个英勇、公正的人有几分相似,他们也不至于有多危险,尤其是惠州城看起来繁荣而平静,他们住在城里倒是不大担心。
“我想靖海王在闽地的名声如此之好,人品也不会太差,而且他儿子做出了这样的事,他应该会给我们一个交待。”铁石就挥手道:“留下守夜的人,大家都早些休息!”
卢家人在惠州平静地过了五六天,细细地体会惠州城,这里原是古城,但上百年前起就被海盗占了,后来又有了倭人,更是糟蹋得不成样子,然后靖海王突然横空出世,一统千里海域的数支海盗,赶跑了倭人,占了这一带,又重新建起了比过去更大更好的城池,庇护着许许多多的人安居乐业。
只从这些来看,靖海王应该是个不错的人吧。
他们真心希望如此。
靖海王的到来很是突然,卢家刚刚用过了晚饭,按着这里的习俗在院子里乘凉——屋子里又闷又热,倒是外面凉爽些,再尝着白天新买来的几样果子,就见一位五十多岁的男子走了进来,身后跟着靖海王世子。
若非有靖海王世子,大家也许认不出靖海王,他衣着十分简单,一袭布袍,穿着一双草鞋,与惠州城内寻常的百姓非常接近,但是他的外表却带了许多中原人的特点,由此可见靖海王世子还是肖父的。
卢铁石与宁婉急忙起身行礼,“拜见靖海王!”
靖海王笑着还了一礼道:“海边之人一向不知中原之事,竟才得知卢大人原来就是斩下哈尔朗人头,保住虎台安平、又夺回北地几百里的辽东英雄!怠慢了!”也是一口纯正的官话。
惠州虽属朝廷之地,但是卢家人到了这里后也发现当地对于朝中的一切事情都十分淡漠,淡漠到几乎不闻不问朝局的程度。先前虎台安平人对于京城大事也很生疏,但好在城门前的告示却从没有断过,但是在惠州城,连这些告示也没有!
靖海王话中意思就是他得知了儿子的事情后特别去打听了铁石的过往。虽然铁石的经历在京城很容易就能问到,但是在惠州,估计是不可能的。靖海王一定派人去了别处,就算没有进京,也会去很远的州府吧,那么这速度就很快了。
可是靖海王并不是来炫耀的,他接着就道:“既然卢将军是当世的猛将,那么便帮我一同守卫海疆吧,近来倭人很是猖獗,就是我们闽地也时常遭受荼毒。”说着就讲起了倭人的船只、兵器、习俗等等。
铁石在京城任锦衣卫指挥使时,对边境四夷情况都十分用心,皆派人侦缉探查过,便是倭人,虽隔着大海,但亦有耳闻,眼下与靖海王谈论起来,竟颇有几分投契。
宁婉本非闺中弱质,且她到了惠州见当地风俗,男子平日只喜在茶馆中饮茶谈笑,而女子竟要担起家中所有事务,抛头露面不算什么,还有如男子一般打赤足的,因此便也没有回避,亲手煮了茶送上后便坐在一旁。
靖海王的确表现了十足的诚意,看起来也不假,但是宁婉又疑心他为什么会如此信任铁石。听他的意思,竟要用铁石带兵呢。
卢家来闽地便是打倭人的,带兵也是应该的,但会不会有什么“意外”?有了那天的事情,宁婉还真不得不多想几分。如果交给铁石的兵突然如船老大一般,他们可真是防不胜防呀!
但她总不好去问,于是便将目光转向了靖海王世子,他今日亦在短衣短褂外面加了一件长袍,脚上穿了草鞋,自进门后就一直平板着一张脸跟在父亲身后,眼睛不看卢家任何人,也没有开口,如今正低着头一动不动,竟不知在想什么。恰好槐花儿端了一盘剥好的蜜桔送了过来,到他的面前亦没有略过,“世子请。”
靖海王世子听了竟似受了惊吓,赶紧向后缩了缩身子,然后醒悟过来一般地摆了摆手,“我不吃。”耳朵却不由自主地红了。
正是盛夏,晚饭后天光仍然大亮着,宁婉看得很是分明,心里就吁了一口气。靖海王城府深,可是世子毕竟年青,不能完全掩住心思。那日之所以向他下手,也是为此。如今只看他对槐花的神态,并不是恨之入骨,反倒是羞愧难当,那么靖海王应该没有对卢家动手的意思吧。
就这样,靖海王与铁石说了半晌的话,便起身道:“我与卢兄弟竟然相见恨晚,苍州防倭之事我便全交给卢兄弟了!”又拉过儿子道:“卢兄弟初到惠州,便遇到我这不争气的儿子冒犯,好在卢兄弟已经教训了他,倒让他知道自己的斤两。且卢兄弟是当世名将,我便将他放在卢兄弟身边,跟着卢兄弟学些行伍之事。”
宁婉心里便是一喜,靖海王固然是谦虚,但他把世子留下,也是一种人质,必然是真心想用铁石帮忙的。
铁石听了也是感动,他虽与靖海王一见如故,相谈甚欢,但其实心里也非一点疑虑也没有,毕竟他们初到惠州就差一点遇难了。此时便起身拱手道:“我虽打过几仗,但其实都是在北地,对海战并不懂。王爷纵横四海,威名远播,世子将门虎子,自然要跟随在王爷身边。”
“我打海战的确还可以,但是守城就不行了,如今我坐镇惠州,此地倒还无恙,可是沿海几州却时常有倭人进犯,其中以距惠州最远的苍州为最甚,我就打算交给卢兄弟。至于犬子,还请卢兄弟收于帐下听令,还望帮我好好教导他。”
靖海王的确如传言一般海盗出身,说起话来很是直白,但也为此,倒让人分外相信,铁石便慨然应允,“既然王爷委以重任,下官敢不奉命!苍州之地既交付于下官,必全力挡住倭人,不让他们肆虐!”
靖海王就起身大笑道:“新帝是个昏君不假,但竟帮了我一个大忙,将肱股之臣送到闽地,我得卢兄弟,有如大鲲长了翅膀,陆上海里,唯我独尊!”
这话似乎有点不对——若是真正追究起来,应该够得上犯上谋逆了吧。可在这天涯海角,还真没有人敢反驳靖海王的话,卢铁石和宁婉只能做没有听出来一笑而过。
靖海王世子上便上前给铁石行了礼,又道:“唯卢将军之命是从!”
铁石便拍拍他的肩道:“不敢,以后苍州的防务便要由我们担起来了,定不再让倭人残害我朝百姓。”
靖海王将事情说过了,亦不多坐,便道:“卢兄弟既然应了我,我自然都放心的,明日我就在惠州城内海皇府为卢兄弟接风,然后拨派兵丁、军械、粮草,再送卢兄弟到苍州接任!”他亦果真爽快之人,说了便做,一样样绝不敷衍。
宁婉眼见着情形如此转变,总归是不解,“虽说我们知道自己人品不错,但靖海王只凭打听到的消息便肯将几千兵丁交给你,竟让我有时觉得是在做梦呢。”
卢铁石便与媳妇一同躺在竹榻上,原来这里非但睡不了炕,便是木床也会觉得热,唯有这青竹皮编的榻十分凉快,他们入乡随俗也用上了,便是连竹榻时常发出的“咯吱吱”声音也习惯了,摊开手脚吹着风轻声说:“我在锦衣卫时曾听过一个传言,只当是无稽之谈,现在想来恐怕是真的——靖海王是前朝皇室后裔。”
宁婉听了唬了一跳,便从榻上坐了起来,引得那竹榻又一阵咯吱吱地响,“无怪说起你打败夷人时靖海王的神情十分敬重。”原来前朝并非败于本朝,而是败于夷人之手,后来本朝高祖自夷人手中重新恢复华夏,一统江山。再想想靖海王的容貌、言谈、作派,竟越发觉得铁石之言可信,“听说前朝皇家之人一向仁厚,只是不大知兵事。”
“靖海王之所以一向毁誉参半,便是因为他手下的人大多来自海盗,如今也免不了还做些杀人越货的营生,他亦不能完全掌控。”
想到那一日的经历,宁婉便道:“以后我们到了苍州,再不能许兵士们如此胡作非为,便是罪人,杀头亦是应该的,但也要明正典刑,哪里就能随意草菅人命呢!”
“媳妇说得不错,”铁石就道:“靖海王也未必不知道这些,只是他自己原本就是海盗出身,因此想改也难,因此才将世子送到苍州。”
“靖海王这样的枭雄,哪里只是表面上的简单豪爽,只他将你派往苍州这一步,看起来随心所欲,其实所用心机不知有几重呢。”宁婉就笑道:“你再看他并不邀我们去鹿岛,一切人员调动、粮草筹集都只在惠州城里,便知他其实是极细致的人。”
“不论他有几重心思,但是我本就是奉旨前来协助抗倭的,正与靖海王之意不谋而合,且我也愿意守护一地之百姓,因此我定然会用心守住苍州。至于其余的,眼下倒不必想太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