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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桂拎了食盒往至乐斋去,门口的小厮果然说宋勉不在,每有节庆,他总怕麻烦了人,身边跟着他的,为着照应他不能回去过节,不如自个儿出去,好让书僮回家。
石桂回回节里过来都是如此,慢慢也琢磨出些味道来,提一提食盒道:“我给堂少爷搁在屋里,总归是表少爷的一点心意。”
石桂在至乐斋里算是面熟的丫头,往外院传递东西得知分寸还得年纪小,她最合适不过,是以回回都派了她来,推开屋门看见里头连炭火都没点起来,知道是跟着的小厮家去过节,这头看顾不上,把食盒子搁到桌上,点了炭盆,又烧上茶水。
连她这样有家的人,每到节里心里都不好受,更别说宋勉这样没家的了,想着今岁家里总能过个好年,石桂脸上露出些笑影来。
石桂手上添着炭,宋勉进来就瞧见炭盆里拱了火,炉子上煮了茶,心里还奇小书僮怎么回来了,往里一看却是熟人,见她先叹后笑,觉得有趣:“你怎么跑我这儿来了。”
石桂看见他赶紧行礼:“表少爷差给我送元宵来,这圆子是院里姐姐们现做的,扬州的口味送给堂少爷尝一尝。”有甜的咸的各三只,取个六六大顺的意思。
宋勉忽的问她:“你方才怎么又叹又笑,想什么了?”
石桂眨眨眼儿,她跟宋勉算是熟识了,宋勉替她送东西,她做了鞋子回礼,心里想头也没什么好瞒的,开口道:“我先是想家,跟着又想,我虽身在此处,可家里的年关好过了,这才又叹又笑。”
宋勉一听反宽慰起她来:“你爹娘记挂着你,总能赎你回家去的。”他口拙,一时也说不出旁的来,石桂冲他点点头:“是,借堂少爷的吉言了。”
眼儿一扫,看他手里拎着篮子,里头盖了一块蓝布,知道他又去烧纸了,母亲葬事没满一年,年十五这一天还得再烧一回纸。
他寄人篱下,旁的再不亏了他,这些总不记着,何况宋老太太宋老太爷都健在,他也不能穿重孝,石桂也不提起,点了点食盒:“堂少爷趁热罢,我得回去回话了。”
宋勉送她到门边,转身进屋,茶也煮好了,屋子也暖热了,坐到桌边,甜元宵的汤加了藕粉,咸元宵用的就是清汤,宋勉把那一碗元宵吃得干干净净,自家倒了茶水,把碗涮干净了,等着石桂来拿。
石桂急急回到幽篁里,一进屋,就见叶文心姐弟两个正举杯对饮,他们两个坐在桌上,冯嬷嬷也单开了一桌,菜色比着叶文心桌上的减了几样,温着酒,满面是笑。
玉絮等了她好一会,下人房里还摆着锅子,扯扯她道:“怎么去了这样久?”
石桂笑一笑:“堂少爷不在,我等了会子才来。”底下丫头们也开席,玉絮给了厨房五两银子,还有什么办不出来,上头吃锅子,她们也吃锅子。
小铜锅煮着大骨清汤,肉片冻硬了,切得薄薄一片片,下锅一烫就捞起来,沾麻酱吃。扬州这个不时兴,天也冻不到哪儿去,金陵却不一样,分明也是南边,雪却下得这样大,缠缠绵绵下了一整个冬天,今儿元宵,看着天又阴起来,只怕等不到夜里就又要下雪了。
小丫头们也拍开一坛子酒,叶文心有讲究,越是这时候越要吃桃花酒,倒出来酒色似桃花,一人一杯子饮尽了,吃起羊肉来。
“这个姑娘是不碰的,膻气,倒叫咱们捡了漏了。”六出挟了一筷子,嚼在嘴里香喷喷,石桂进了屋子,拍一拍肩上的雪花,挤到六出边上,也跟着吃起来,一屋子丫头热热闹闹碰杯劝酒,吃得起来,琼瑛几个还解了袄子,只穿一件薄衫,仗着年里无人管束,也一道行酒令划拳。
石桂吃了一会儿,进屋里给叶文心添茶,她也吃得雪腮粉红,正叫玉絮捡玻璃灯笼出来送叶文澜回去。
“都饮了酒,也别太晚了。”冯嬷嬷有了年纪,吃上两杯酒便撑不住了,小丫头扶着她回去,走的时候还吩咐一声。
这才正午,夜里还有一场,石桂泡了俨茶,奉给叶文心,叶文澜还得跟着宋荫堂往学里先生那儿拜会,才还热热闹闹的,一下子就散了场,叶文心人挨在枕头上,没一会儿宋荫堂那儿送了解酒的乌梅汤来。
院里的丫头都酸甜甜喝上一盅,九月蕊香还多喝了一碗,玉絮知道叶文心面皮薄,拿眼儿扫一扫底下这些个小丫头,没一个敢吐露一句半句表少爷好的话来。
她们不说,叶文心却不能不想,捏着甜白瓷的杯子,头枕着胳膊,有了几分醉意,迷迷蒙蒙觉得不该如此,可这会儿又是她最好的归宿了。
趁着酒意倒头就睡,玉絮扶了她上床,解了衣裳盖上香被,守着她做起针线来,玉絮的年纪也已经通晓些人事了,看一眼叶文心,再想一想宋荫堂跟宋家偌大的家业,若是能成,她说不得也能跟冯嬷嬷似的,往后也当一个管事娘子。
叶文心午间醉酒,夜里行宴的时候,宋荫堂便来接她,看她面上带红,轻轻一笑:“可是乌梅汤不够酸,还没解酒?”
等宴上摆在叶文心跟关的小玉瓶里盛的便不是酒,而桃花甜露,看着颜色一样,喝起来却是甜水,叶文心握了杯子耳朵发烧,这一位表兄,算得是百里挑一了。
天一黑,园子里头挂得百来盏彩灯一齐点亮了,冷风一吹又下起细雪来,散宴的时候,老太太有意一边拉着一个,丈夫一说她哪有不应的道理,越看越是爱,拉了宋荫堂的手腕:“你送送你妹妹去。”
宋荫堂撑了把伞,一大半儿遮住了叶文心,红斗蓬把她从头裹到脚,石桂在前头提灯,听见宋荫堂道:“还是莲青色正衬表妹。”
一路走到竹林小径,才听见叶文心模模糊糊应了一声,夜里回去,玉絮打理第二天要出门的衣裳,叶文心窝在被子里:“把那些莲青色的拿出来罢,我明儿要穿的。”
到得十六庙会那一天,宋家一早就出了门,怕人多路上堵着出了不了城门,早早坐上了车,玉絮几个都没见过金陵的庙会什么模样,石桂就更没见过了,只听说有玩杂戏的,还是宋荫堂骑着马,陪在车边,一路走一路说,叶文心不必掀帘子,都能知道外头是怎么个热闹法。
老太太太太一车,叶文心跟余容泽芝两个一辆车,宋荫堂声音不高不低,透了车帘儿传进来,模模糊糊还带着些笑意:“好些个鹅肉兔肉包子,你们可闻得见香?这一溜都是卖吃食的,鸡鸭挂在炉子上炙烤,走一道都有一股子烟火气。”
余容泽芝对看一回,正月里吃斋,是宋老太太十来年的规矩,余容泽芝生下来知事起,家里这一个月就不碰荤食,说也是说给叶文心听的。
叶文心却道:“不必了,我一个人吃,也没味儿。”两个隔着车帘子,倒能对谈上两句,没一会儿,从外头递了个布包进来。
糖霜豆子食蜜酥,冰雪元子欢喜团,一样包了几个,这东西倒还能吃,捡了几样尝个味儿,出了东城门,再行上三里路,就是圆妙观。
出城的时候还早,路上人倒还不多,可出了东城门一路看过去水泄不通,马车再好,也得跟着人潮过去,赶车的紧紧拉着笼头,那马儿走上两步,就要停上一停,宋荫堂还好些,人总是避着马的,前前后后来回几趟:“妹妹们等一等,前头人都堵住了。”
十六是庙会的正日子,杂耍班子舞龙舞狮踩高跷,挂得两排彩灯笼,还有走红索的,前头挤挤挨挨全是人,先还动上两步,跟着就一动都不动了。
老太太在车里坐得一刻,没一会儿就坐不住了:“早知道就该住在观里,误了时辰可不好。”误了时辰上香,就是白来了一回。
石桂跟车走着,都已经看见道观的顶了,就是走不过去,路上也不知道挤了多少人,还有人源源不断的从东城门出来,整个金陵城的人都往圆妙观来了。
眼看着过不去,远远听见了打锣声,金陵城里贵人常出常入,一听打锣便知道是有贵人来了,宋荫堂骑着马往回折去,前头已经有人分开了车马人,给太子开道。
人再多,也得让着太子,仪仗一过,自人兵丁开道,太子坐在马上,倒穿着常服,眼儿一扫瞧见了宋荫堂,再往前便是宋家的马车,对着马前吩咐一声:“那可是宋太傅家的马车?把人一道带过去罢。”
叶文心正隔着帘子同石桂说话,叫她跟紧了,万不能走失了,她这些天看了许多话本子,好好的小姑娘被拍花子的一拍,一辈子都回不了家乡。
金陵城里自然也有拍花子的,甚个地方都一样,只她是宋家的丫头,递了帖子一问,挖地三尺也能给找出来,石桂抿着嘴儿笑:“知道啦,姑娘放心罢,我跟的紧紧的,绝不叫人踩了脚面去。”
宋家的车跟在太子的依仗后头进了圆妙观,这一路顺当的多,不顺当也不成,连那踩红索的,都翻在索面来,徒手往后连着翻了十八下,太子骑上马上看得清楚,笑一笑,说了一声赏。
自有小太监去打赏,给了一袋金饼子,那一班的杂戏就算是出头露脸了,跪着谢过赏赐,石桂一面跟车一面不错眼的看着,她在兰溪村的时候没看过,上辈子更没看过。
才刚那个翻跟头的是抖了机灵才得的赏,踩红索的那个便叫班主埋怨一回,热热闹闹好似穿行在街市中。
到了圆妙观,太子跟前的小太监过来行了礼:“殿下吩咐了,不必请安行礼,老太太自往三清前上香便是。”
一行人往后殿去,才刚进殿,甘氏就满面是笑,一手拉了宋之湄,上前问老太太:“才刚那一位就是太子?”
宋老太太看她一眼,早知道要碰上贵人,也就不带甘氏出来了,宋之湄倒还镇定,拉了母亲:“娘赶紧歇歇,才刚还说马车走走停停脑仁疼呢。”
白露上了茶,余容泽芝两个陪着叶文心,宋之湄几回挑起话头要出去,两个人都说乏了,不愿意动弹,若是往外头冲撞了什么,到时候浑身是嘴也说不清楚。
叶文心更是不说不动,凭那太子怎么好,只因父亲动了这心思,他就是那祸根源头,便也懒怠着不动。
宋之湄还笑:“才来的时候还说要看朱砂梅的,怎么这会儿倒都不动了?”
叶文心指一指石桂:“你去折一支来,咱们就在屋里赏梅。”石桂脆声应了,心里却有另一样事,说不得就能碰上明月了。